第十八節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早上將近八點鐘,普克房間裡的電話突然響了。普克接起電話,聽到項青的聲

音。而這個一向柔和平靜的聲音,今天卻顯得慌亂和緊張。

“普克,是你嗎?我媽好像,好像……”普克第一次聽到項青這樣的聲音,像

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同時,電話裡傳來項蘭驚慌失措的叫聲:“普克,你快來呀,我媽她她她……”

項蘭也像是口齒打顫,好不容易纔說出來,“她好像瘋了!你們快來呀。”

普克頭腦裡像是被潑了一盆水。周怡瘋了?

來不及更多思索,普克對電話裡說:“別緊張,你們把門鎖好,我馬上就到。”

這個電話一掛斷,普克馬上撥了馬維民的電話。一聽到電話裡傳出馬維民的聲

音,普克便說:“馬局長,周怡可能出事了。項青項蘭剛纔打電話來,說她們的母

親好像瘋了。您有沒有車?如果有,我在這裡等您,我們儘快趕到周怡家。”

馬維民也吃了一驚,立即說:“好,我馬上到你那裡,你直接在樓下等我吧。”

普克在賓館樓下等馬維民,他利用這段時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昨天與周

怡談過話後,普克與馬維民都確定周怡與歐陽嚴的案子有關,但具體關係深到什麼

程度,暫時還不能肯定。而且,普克通過對周怡的問話感覺到,在周怡與歐陽嚴之

間,除了普通的情人關係之外,似乎還隱藏着其它某種聯繫。

雖然昨天就看得出周怡內心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以致於短短几天之內,容貌上

都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但在昨天的談話中,周怡總的來說,仍然顯得比較沉着,雖

然也明白在某些問題上已經無法隱瞞,但仍在想方設法爲那些可能更嚴重的問題尋

找出路。

而現在,項青項蘭卻打電話來告訴普克,她們的母親好像瘋了。項青項蘭說的

時候,都用了一個“好像”,那麼周怡到底是真的瘋了,還是表現出“瘋”的樣子,

使項青項蘭既感到恐懼,又不能確定呢?

普克正想着,一輛公安局的車已經開到了賓館門口。馬維民坐在前排駕駛員旁

邊的座位上,一位年輕警察開的車,馬維民一看到普克,便向他招招手,普克快步

跑上前,打開車門,坐進車裡。

馬維民問:“你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嗎?”

普克說:“還不知道,她們電話一打來,我讓她們把家門鎖好,便給您打電話

了。”

馬維民不再說話。普克也陷入沉思。車子飛速地開着,很快便來到項青家那片

住宅區。門衛出來看了一下駕駛員出示的證件,沒有登記便直接放行了。

到了項青家的院子前,看見院子門開着,項蘭神色驚慌地站在門口,一看到車

來,馬上跑出來,對着匆匆下車的馬維民和普克叫:“快點快點,我姐在裡面看着

她呢。”

馬維民與普克急忙往裡走。普克一邊走,一邊問:“項蘭,彆着急,告訴我,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她瘋的?”

項蘭聲音顫顫地說:“就是給你打電話前,我都嚇死了,趕快讓我姐給你們打

電話。”

說着,幾個人已經來到大門前,項蘭拍着門叫:“姐,姐,開開門,他們來了!”

門開了,項青臉色蒼白,但語氣比剛纔給普克打電話時顯得鎮靜,說:“馬叔

叔,普克,你們來了。”

馬維民點點頭,走進大門,普克緊跟在馬維民身後,也進了門。項蘭站在門口,

想看又有點怕的樣子,那位開車的警察停好了車,也走進院子,但沒有進客廳,而

是站在大門口等着。

沒看到周怡之前,普克已經對她的狀況作了設想。

事實上,普克印象中的精神病人,都停留在他童年時的回憶裡。那些人一般都

是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甚至赤身裸體,或者狂躁地跑來跑去,或者張着嘴,口水

掛得長長的,傻笑不已,或者嘴裡念念叨叨,時不時地發出一聲怪叫。而當他看到

周怡時,心頭卻被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佔住了。

周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裝,和她平時上班常穿的那種

差不多。她的一頭短髮梳得很整齊,和前一天普克見到時相比,又添了幾分灰白。

周怡五十多歲了,但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坐在沙發上時,背挺得筆直。她爲自己

化了妝,與以往那種淡而自然的妝不同的是,今天,周怡的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底,

那層粉底之白,與脖頸處的黃色形成一道極爲分明的分界線。她的眉毛變成兩條濃

黑的墨線,高高地挑上去,眉梢一直插入額角的髮際。平時周怡塗的口紅,是一種

比原來脣色略深的暗紅色。現在,她的嘴脣上,塗滿了鮮血般的色彩,並且那血紅

的脣膏沒有被限制在脣線以內,而是大大地延伸開來,使周怡原本大小適中的一張

嘴,結結實實變成一張血盆大口。

在這張被誇張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上,是周怡那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她高高

地揚着頭,下巴翹着,目光裡充滿着一種僵化的威嚴,眼睛斜眼看某個方向,嘴旁

的兩道弧線因爲臉上肌肉的緊繃而彎曲起來。整個臉上的神情,就彷彿她是一個傲

視四方的君主,正站在她的領土上,檢閱着她的臣民。

聽到門口的聲音,周怡動作僵直地扭動了一下脖頸,將臉轉向門口。看到馬維

民和普克時,她充滿威嚴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明顯的疑問。

“你們是什麼人?”周怡說話的聲音也像是有點改變,嘶啞,帶着一絲金屬刮

擦的雜音。說話的語速也很慢,像是在強調她的尊嚴。

馬維民看了看普克,普克第一次看到他臉上流露出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普克向前走了一步,周怡立刻拔高了聲音喝道:“你想幹什麼?!怎麼敢私自

靠近我!來人哪,來人哪,給我把這些人都拖出去!”她的聲音尖銳淒厲,像是從

喉嚨深處逼出來的,令人聽了,木由汗毛直立。

普克停住了腳步,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周怡眼睛的深處。普克看到,在原來那雙

雖然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睛裡,在那種金屬般的威嚴之下,周怡真正的目光,

已經渙散成一堆灰燼。

普克腦海裡出現一幅幅法國畫家巴費的系列作品《小丑》,在那些畫裡,每一

張小丑的面孔都是線條誇張、色彩鮮豔,而眼裡卻流露出深深的悲哀。眼前的周怡

與畫中小丑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她渙散的眼神。

普克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他明白,周怡真的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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