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 我給我和胤禛的第二個孩子起了個小名——念念。懷念,紀念,所有的人, 所有的事。
已經快一歲半的念念很喜歡玩藏貓貓的遊戲, 用手絹擋住他的眼睛, 很快又讓他看見, 他便會咯咯笑個不停。
“念念在哪裡?在這裡!念念在哪裡?在這裡!”
“香穗, 小阿哥說話便要午睡了,你別和他玩兒得太厲害,回頭驚了夢。”喜兒端着消暑的綠豆湯走進涼亭, 看見香穗和念念玩得嘻嘻哈哈,小聲抱怨着。
給她這麼一說我和香穗都不自覺吐了吐舌頭。自從喜兒和香穗來了以後, 她們完全接替了我這個當媽媽的所有工作, 從表面看當然是不要我辛苦, 其實私底下我覺得她們是不放心我這個馬大哈。
“纔剛用了一點五花糕,我是怕小阿哥停了食。”香穗不服氣的回道。
“都叫你慣的, 明知大暑熱天的,小阿哥中午要歇歇,喂什麼五花糕。”
“得了得了。”我終止了她倆的口舌之爭,放下手中正在給念念縫製的小衣服,從軟塌上站了起來, “你倆爲了念念每天都要爭上幾回, 你們做這些年妯娌家裡是不是都翻了天呢?”
一個懶腰纔剛伸了一半, 喜兒便急急忙忙放下托盤走到我跟前, “你要做什麼?”
給喜兒這麼一問, 我兩隻手懶洋洋的定在半空中,好笑的看着她, “你瞧我這是像幹嘛?”
喜兒居然很認真地看了看,一言不發又轉過身去。
“就說你們再關心,我也架不住這麼細緻的照顧吧?又沒缺胳膊少腿兒,別整得我好像半身不遂似的。”
“你要去哪兒?”一隻腳剛踏出涼亭,喜兒又追了上來。
無奈的搖了搖頭回望着她,“坐了這會子腰痠背痛,就四處活動活動。”
“我陪你去。”
“喜兒姑姑,我陪主子去好了。”玉致跟了上來。
“也好,我要去給小阿哥取點水來。”喜兒放心的點點頭。
順着花園石子小路慢慢走着,我和玉致有一句沒一句得聊着。
“玉致,你覺不覺得喜兒和香穗挺聒噪的?”
“兩位姑姑是關心主子。”
“你不知道,她們以前就這樣,我還記得以前自己做錯一件事情,連累喜兒被皇上數落了一頓,她足足在我跟前絮叨了一個月,好傢伙!”一邊運動着脖子,一邊回憶着我們當年在王府的過往。
“主子和喜兒姑姑她們認識很多年了吧?”
“嗯,我十三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醒過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喜兒,她對我就像對自己親妹妹一般好,如果從那個時候開始算我的人生,也是一輩子了吧。”推開記憶中那扇小屋的門,喜兒好像畫報一般的臉浮現在眼前,這一切好像就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
“那主子醒來以後連皇上也不認識了?”玉致驚訝地問道。
“是啊,誰也不認識,就好像自己根本不是這裡的人,對什麼都很陌生,很害怕,也很驚奇。那個時候我在王府的書房當差,不知道因爲忘記規矩,犯下多少錯,幸得皇上不和我計較。呵呵!”
“皇上對主子一片心意真是難得,當年在御花園主子挺身而出爲玉致討回公道,事後回到住處秀女們都好奇極了,當時大家都在議論主子是哪個宮裡的妃嬪……”說着說着玉致來了個急剎車,“主子贖罪!玉致說錯話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說錯什麼了?”我一頭霧水的停下來看着她。
“主子雖未冊封,不過主子在萬歲爺心裡的位置沒人能比。”玉致小心翼翼說道。
“呵呵,你說這個呀,你跟了我這麼久還不瞭解我的脾氣麼?冊不冊封的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就這樣多好。”
是啊,雖然一切都是康熙老爺的意思,我卻很慶幸有這樣的安排,若不是如此我怎麼能和胤禛朝夕相對呢?搞不好自己的命運也是那個放在大銀盤裡面的一塊木頭牌子。
“玉致,你有沒有恨過我?”
不明所以得玉致被我這麼一問嚇得臉色得變了,不是這些年早已知道我的脾氣,恐怕已經跪下去了。
“主子何出此言,玉致怎麼會恨主子?”
“你被怕,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知道這宮裡恨我的女子太多了。她們離開家人,小小年紀便進了宮,無非也是希望有一朝能得蒙聖眷,這麼些年過去,大家雖然叫我姑姑,可是心裡都明白我是什麼人,一把年紀了霸佔着皇上,她們年紀輕輕卻要獨守空庭,怎會不恨我。”
“她們不瞭解主子,玉致卻看得很明白,主子根本不是那等爲了爭得寵愛謀算心計的人,是主子有福氣。”
“呵呵。”我淡淡一笑,慢慢在石子路上走着。
若說是福氣,我倒更願意相信手腕上這個白玉鐲子的傳說。只是苦了胤禛,爲君難啊!
“對了,我前幾日託蘇公公幫我送去篆刻的印章不是今日送了來?纔剛要帶念念出來玩兒倒忘了這事兒,你去幫我取了來,我送去給皇上瞧瞧。”不久前宮裡採辦從福建進貢了一批壽山石,我瞧着顏色不錯,親手寫了“爲君難”三個字請蘇公公幫忙送去內務府篆刻,打算送給胤禛,雖然依舊是借皇上的東西送給皇上,怎麼也算我的一番心意了。
“那主子……”
“皇上這時候應該在勤政殿,我慢慢走着,你取了隨後跟來便是。”
“是!”玉致點點頭轉身快步向後走去。
勤政殿位於胤禛在圓明園中坐朝聽政的正大光明殿東側,他通常上午便在這裡批閱奏章,召見大臣,處理政務。我是敕命自由人,所以能夠隨意出入,可今天除了門口幾個侍衛和太監,正殿外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正想着胤禛是不是已經離開了,突然從西廂耳房傳來人聲,不禁走到跟前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是胤禛的聲音,那就是還沒走嘍,怎麼外面連個人都沒有呢。沒人通傳要是他在見大臣我貿貿然衝進去就不太好了,還在思考着突然聽見裡面傳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是徐太醫麼?胤禛身子不舒服?聲音很小,他們應該是在裡屋,處於八卦本能反應我把耳朵貼上窗戶。
“朕瞧她這幾日精神似有起色,是不是新方子的效用?”
“回萬歲爺,新方子固然有效用,只不過治標不治本。”
“那味的草藥,朕已命人在關外尋了一年,今日朕收到八百里加急信函,他們已經找到熟識當地地形的牧民,也知曉你說的這味草藥,只是進山採藥之路較爲險峻,需再有幾日方能快馬送回京城。”
“萬歲爺,一年前奴才知曉時,明主子已經身懷六甲近三個月,體內原本的毒性固然減退,但剋制毒性的草藥因爲孕育龍胎而失效,殘餘毒性還是侵蝕心脾……”
“這話你一年前已經對朕說過了,如今尋到草藥是否便能調配出解毒?”
“萬歲爺,奴才無能,並非奴才不能調配,而是奴才昨日替明主子查探脈象時,發現已有……有……”
“你直說,朕不會怪罪你。”
“是,已有絕脈跡象。”
“啪!”一聲物體落地破裂的聲音,穿過窗戶,穿過我的耳朵,直接重重敲擊在我的心臟上。
“如今就算尋到草藥,也……也回天乏術了,奴才自知愧對皇恩,請萬歲爺治罪!”
屋內很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好像冰塊一樣沒有一點溫度,就連心彷彿也被凍住了,還有在跳動麼?
不需要覺得自己是敏感,不需要懷疑這是一個夢,剛剛他們說的就是我,是我死期將至的消息。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一切頓時連成一條完整的線,胤禛對我突增的所有呵護都有了解釋。胤禛說他一直沒能好好保護我,如今他有了能力,甚至爲了我大費周章去關外尋那個元覺大和尚弄得什麼草藥,卻好像被老天詛咒了一般,一定要這樣對我麼?!一定要這樣對我們麼?
“明……主子……。”蘇培盛捧着一個托盤出現在廊子的另一端,見到我大驚失色,急忙走了過來。
胤禛他想要保護我……。
“主子怎麼站在這裡?”蘇培盛在小心翼翼觀察我的神情。
胤禛他想要保護我。
“主子?”他又小聲叫了句。
胤禛他想要保護我!
“主子你沒事兒吧?”
“你怎麼在這裡?!”胤禛被蘇培盛剛纔突然提高的聲音引了出來,見到我臉色都變了。
我和他曾經分離了八年,但是我有支撐自己的信念,因爲我知道我們還會再相見。
現在我們又要分離了麼?這次我該用什麼來支撐自己,因爲這一別將天人永隔。
這個男人一直那麼愛護我,曾爲自己不能好好保護我而難過,他那麼看重我,我卻要讓他傷心了……。
“我沒事。”我努力讓自己像天空高懸的驕陽般在臉上揚起燦爛的微笑,“剛纔有隻蜜蜂停在我臉上,我怕它扎我就沒敢動,嚇到蘇公公了,呵呵!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有。”見在我臉上看不出什麼破綻,胤禛輕輕擺了擺頭。
“我有份禮物要送給你,可是出門的時候忘了拿,已經叫玉致回去取了,你看見一準喜歡。”
“是什麼?”他的臉上浮起了微笑,就好像一直微笑着的我。
“保密,你一會兒便知道了。”
“呵呵。”胤禛第一次不顧在場都有什麼人,大大的手掌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深邃的黑眸彷彿看進我內心的最深處。只是,他看不見我藏在袖子下面指甲幾乎已經掐進掌心的手,他看不見讓我痛得不能呼吸的心。
我們都很痛,卻都在爲對方微笑着,在我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