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崇山峻嶺之中穿行,沿途所見,皆秀峰林立,嶙峋古怪,古鬆翠柏,數不勝數。
衡山秀麗風光,在銀白的月色映射之下,愈發顯得獨具魅力。
一路之上,面對山中夜景,朱書媱睜大雙眼,歡呼雀躍,驚歎不已。
突地,一隻烏色的飛鳥,自巢中振翅飛出,在夜空之中,盤旋幾圈,劃出幾道優美的弧線,又揀了一根枯枝,落足停歇。
而呂宋洋只是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後,朱書媱口中喋喋不休,就好似那一隻飛離巢穴的飛鳥一樣,嘰嘰喳喳,飛來飛去,讚美着她所見到的一切。
兩人又行了一陣,來到一處濃密的山林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前方有一間石砌的小屋,若隱若現,隱匿在蒼松翠柏之中。
朱書媱目光一落,便被那一間石山中小屋吸引住了,她立在原地,伸出纖指,指着山林深處,滿臉驚奇地道:“你看前方又能一間小屋,我們去看看吧。”
話音未落,嬌軀一擰,便拉着呂宋洋快步往前方走去。
兩人奔行一陣,已然來到石屋前,朱書媱上前兩步,站在門前的石階之上,高聲問道:“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那回聲在寂靜的羣山之中迴盪,從此處傳出,又自遠處傳來,此起彼落,餘音不絕。
但那石砌小屋之中,卻無半絲迴應。
呂宋洋劍眉微皺,一撩衫角,箭步竄了過去,奔到門前,雙掌一拍。
只聞“砰”的一聲巨響,左邊的一扇門,登時倒地,揚起一陣塵土。
呂宋洋探首朝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變。蹬,蹬,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見呂宋洋麪上驚恐的模樣,朱書媱眼珠一轉,也大步跑了過去。
一看之下,面色更是駭得一陣煞白,她竟然脫口驚呼了起來,身子劇烈的搖了兩搖,幾乎要跌倒地上,幸好被一旁的呂宋洋扶住了。
原來在那石屋之中,木桌兩側,竟一邊一個倒着兩具屍身。
一眼望去,只見這兩人身軀都極爲碩壯,死因一致,一劍封喉,且皆被極其殘忍的剜去雙目,面部佈滿血跡,連面目都分不清了。
桌上油燈發出淒涼的燈光,映在這兩具屍身上,給這原本已是極爲幽清僻靜的深山,更增添幾分令人悚慄的寒意!
一聲蟬鳴,劃空搖曳而過,呂宋洋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顫聲道:“朱姑娘,我們還是快走吧!這裡恐會生出一些事端。”
不料朱書媱卻道:“今日這事既然讓我們遇見了,這裡面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我再看看吧,若就這樣走了,那豈不是很沒意思。”
呂宋洋不曾想到眼前這個柔弱女子竟然有如此膽量,他劍眉深皺,俯首尋思,覺得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暗中尋思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衡山層林之中如何會有如此幽靜的居處?這兩人怎會死在這裡?桌上的油燈還未熄,顯見得他們死去還沒有多久。但殺他們的人到哪裡去了呢?我們一路走來,並沒有看到有人從山上下來,難道此人殺人之後,又跑到裡面去了?”
他轉念又想起那日在山腳下那一對漁家夫妻的話,“山中有神秘人出沒,隨處可見死屍,慘不忍睹,附近人家都不敢隨便接納生人”驚駭之餘,又自心底泛出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的右手緊握着上面密纏絲帶的劍柄,掌心卻已微微沁出冷汗來,暗中一咬牙,又自忖道:“我隨師父學劍十餘年,雖未大成,但滄州俠少,卻已多半不是我的對手。記得我學劍之時,師父曾經對我說過,江湖遊俠,並非以武恃強,而要濟人之難,扶弱鋤強,才能稱得上一個‘俠’字。我極慕‘俠’道,如今遇着這等詭異之事,豈能甩手一走了之?好歹也得探查一個究竟來。”
一念至此,心胸之中頓覺豪氣大作,閃目而望,只見石屋左側,築着一條小石階,蜿蜒通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羅,將天上星月,映得歷歷可數,竟是一片水田。
水田後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莊宅,也有些許燈光,從影中映了出來。
朱書媱滿面惶急之容,望着呂宋洋,隨有些驚懼,卻焦急地扯了扯着他的衣角,催他前行。
她似乎恨不得他馬上能和自己一起去探個究竟,儘快找到這隱藏在石屋背後的神秘的殺人兇手。
呂宋洋俯首沉思了半晌,面上驚懼之色漸消,大步朝石階走下去。
一見呂宋洋往前方走去,朱書媱略顯興奮,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
此刻,風聲穿谷,如怨如訴,四山之下,都像是瀰漫着一種淒涼的寒意。
寒意!
淒涼的寒意,化作無盡的殺機,在寂靜的山林之中,如洶涌的洪水一般,奔騰翻滾。
呂宋洋快步而行,穿過一些田壟,只見左側是條寬約兩丈的大溪,流波盪蕩,勢甚湍急,右側峰巒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都幻成一片神秘的銀紫色。
對面大山橫亙,卻在山腳之處,孤零零地建着一座莊院。走到近前,亭臺樓閣的影子,都變得十分清晰可見。
莊院外一道高約丈餘的圍牆,黑漆光亮的大門,向南而建,此刻竟是敞開着的。
門上的紫銅門環,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黃金一般。
呂宋洋在門口一頓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門環,銅環相擊,其聲鏘然,在空山之中,傳出老遠,餘音嫋嫋,歷久不絕。
但門內卻仍然是一片寂然,連半點回應都沒有。
呂宋洋劍眉一皺,正待闖入門去,哪知身後驀地“咯”的一響。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刷地躍開三尺,“嗆啷”一聲,拔出劍來,回身持劍,閃目而望。月光之下,只見一隻青蛙,縱躍如飛地向水田中奔去,而夜月之下的朱書媱正睜着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四下仍是一片靜寂,甚至靜寂得有些可怕了。
朱書媱站在莊門外,她心中心中雖有些懊悔了,卻依舊轉身向門內走去。
她一腳跨入門裡,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陣寒意,呆呆地站在門口,幾乎再也沒有勇氣,向裡面跨進一步。
原來這黑漆大門內的院落裡面,竟然躺着一地屍身,死狀竟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兩個彪形壯漢一樣,全身上下,一無傷痕,只是喉管爲一劍所迫,雙目被殘忍剜去。
清冷的月光,將地上的血漬,映得其紅如紫。
院落裡、大廳內,瀰漫着一陣強烈的血液的腥臭味,燈光昏黃,從薄薄的窗紙裡透了出來。
見此場面,縱然呂宋洋膽子再大,此刻卻也不禁爲之冷汗涔涔而落。
朱書媱在後面悄悄地扯着他的衣襟,卻已駭得說不出話來,卻見屋角一方書案之上,擺着一方硯臺,纖掌一抓,將它捧在手裡,顫抖不止。
他仗劍而立,只覺吹在身上的晚風,寒意越來越重,腳下一動,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一轉,便又自暗中低語道:“呂宋洋啊呂宋洋,你既然已走到這裡,無論是福是禍,也不可退縮,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魔界鬼域,你也得闖上一闖了。你平常最最輕視虎頭蛇尾之人,難道你也變成如此膽怯懦弱的人物了嗎?”
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揮,一溜青藍的劍光,突地一閃,他便在這一閃的劍光中,穿過這滿布屍身的院落,但目光卻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屍身一眼。
從院門到廳門雖只短短數丈距離,但此刻在他眼中,卻有如中間阻隔着千山萬水一般,幾乎是一段不可企及的漫長路程。
他緩緩登上石階,用手中劍尖推開大廳前那兩扇半掩着的門,乾咳一聲,沉聲道:“屋內可有人在?但請出來說話。”
屋內自然沒有迴應,他劍尖一推,廳門“呀”地一聲,完全敞了開來。
他的目光往廳內一望,只見這間大廳之上,竟然無一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長氣,回首望去,那朱書媱仍然心驚肉跳地跟在自己身後,捧着那方石硯的左手,不住地顫抖着,石硯裡滿蓄的墨汁,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濺了出來。
他憐惜地撫了撫朱書媱的肩頭,以給她顫抖恐懼的心以安撫,但這顯然沒有太大效果。
呂宋洋穿過大廳,目光四下轉動間,見廳內的茶几之上,仍然放着一碗碗蓋着蓋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齊,並沒有凌亂的樣子。
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熱氣猶存,喝茶的人卻都到哪裡去了?院落中的屍身俱是下人裝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間的主人。”
他暗中一數,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五個,不禁又自暗中尋思道:“方纔此地必然有着許多客人,但是這些人又都到哪裡去了呢?前面的屍身,看來都是主人的家奴,難道他們都是被這些客人殺死的嗎?”
他暗中微微頷首,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爲滿意。
只是他卻不知道,自己的思忖雖近情理,距離事實,卻仍相差甚遠!
思忖之間,他已穿過大廳,從右邊的側門走了出去。
廳外一曲迴廊,雕欄畫棟,築得極其精緻,廊道上長滿了碧綠的吊蘭,鬱鬱蔥蔥,生機勃勃,與莊院爲的死屍,卻是鮮明的對比!
迴廊外庭院深深,一條白石砌成的小徑,蜿蜒着通向庭院深處。
他手持長劍,一步步走了過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動處,忽地望到這條小徑兩側,竟然各自倒躺着一個身穿華服的虯髯大漢的屍身,腰側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沒有半絲傷痕,一劍封喉,雙目被剜,只有面部鮮血模糊,血漬深深浸入小徑旁的泥地裡。
呂宋洋心中一凜,長劍一振,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遠,卻見石徑之上,交叉着兩柄精光閃爍的長劍。
他腳步一停,轉目而望,小徑兩側,果然又倒躺着三具屍身,三人皆是身軀肥胖,俱是穿着一身勁裝。
一人左手握劍,兩人右手握劍,劍尖雖搭在一處,屍身卻隔得很遠,而且伏在地上,髮際血漬宛然,傷痕竟也和先前所見的屍身一樣,雙目皆失。
呂宋洋望着這兩具屍身,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時之間,但覺腦海之中,一片暈眩,甚至連驚恐之心都已忘記了。
前面數步之遙,是一個長髯老者的屍身,再前面竟是兩個藍袍道人,並肩死在一處。
接着見到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屍身,橫臥在路上,身上俱無傷痕,一劍封喉,雙目丟失,面部卻都是鮮血模糊。
走過這段石徑,呂宋洋的一件華麗長衫,已全部緊緊貼在身上。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卻已汗透重衫。
朱書媱隨他快速的穿過這條小徑,心中的恐懼,已經迫使她不由自己的閉上了雙目。
石徑盡頭,是個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
呂宋洋茫然拾級而登,一條血漬,從亭中筆直地流了下來,流在最上層的一級石階上。
他無須再看一眼,便知道這六角亭內,一定有着數具屍身,屍身上的傷痕也必定和方纔一樣。
他暗中默默唸了一遍,暗忖道:“虯髯大漢、肥胖劍客、長髯老者、藍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八個——茶碗卻有十四個,這亭子裡面,該是七具屍身吧?”
他見到第一具屍身之時,心中除了驚恐交集,還有一種混合着憤怒與哀傷的情感。
兔死尚有狐悲,當人們見到人類屍身的時候,自然也會覺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卻像是有些麻木了——這是因爲過度的驚恐,也是因爲過度的哀憤,因之,他竟能在心中計算着這冷酷的問題。
踏上最後一級石階,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跛足丐者,倒臥在石階之上,一顆頭髮蓬亂的頭顱,垂在亭外,從他頭上流出的血漬,便沿着石階流下。
一個滿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緊緊地倒在他旁邊,一根隱泛烏光的柺杖,斜斜地插在地上,入土竟有一半,將四側的石板,都擊得片片碎落,顯見這跛是丐者死前一擲,力道是何等驚人。
但呂宋洋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目光已轉到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少婦身上。這少婦的屍身,是和一個亦是通體紅衫的劍眉修鼻的中年漢子倒臥在一處。月光斜照,他們的面部雖也血漬淋漓,但這醜惡的傷痕,卻仍然掩不住這一對男女的絕世姿容。
呂宋洋心中暗歎一聲,只聽到身後的朱書媱竟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但他卻無法分辨這聲嘆息中所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麼。
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剛開始的好奇與激動了,那該是驚恐和悲憤的混合吧!
呂宋洋手上的長劍,軟弱地垂了下來,劍尖觸到石板鋪成的地上,發出“當”的一聲輕響。
他的目光隨着劍尖望去,越過那一對絕美男女的屍身,停留在一雙穿着褐色靴子的腳上。
於是他的心便“怦”的跳了一下,幾乎不敢往上移動自己的目光,因爲這雙腳竟是筆直地站着的。
“難道這裡竟然還有個活人嗎?”
他的腳步生硬地向後面移動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緩緩向上移動——
一個瘦削而頎長的白衫身形,緊緊地貼着這六角小亭的硃紅亭柱,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鉤,抓在亭柱兩側的欄杆上,手指竟都深深陷入那硃紅色的欄木裡,但是他的頭,卻虛軟地垂落了下來。
“他也死了。”呂宋洋長長一嘆,“只是他沒有倒下來而已。”
望着這具死後仍不倒下的屍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愣了半晌,卻不知道自己的一雙鞋子,已經踩到那片鮮紅的血漬上了。
一片浮雲,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覺蒼涼。
星白如月,月白如風,只有地上的血漬……血漬該是什麼顏色呢?死亡又是什麼顏色呢?
它們是一致的麼?
呂宋洋站在亭中,雙目呆滯,雙足沉重。
此時,這裡沒有風,他也沒有動。
或者可以說,他就是風,風就是他。
可是,人怎麼可能會是風?
人有生命,風卻沒有,人會死,但風不會。
人有恐懼、悲傷、憤怒、喜悅、哀愁……
這些風統統沒有,人有千千萬萬種,風卻只有兩種,燥熱的風,冰冷的風。
所以,人不可能是風!
今夜的風,無疑是冰冷的風。
夜已深,風已經吹遠了,人卻仍然停在原處。
此刻朱書媱手裡兀自捧着那方石硯,順着他呂宋洋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死後仍沒有倒下的屍身,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潔白如雪的長袍,望着他腰間繫着的那條純白絲絛。
“這人生前,也該是個極爲英俊瀟灑的人物吧?”
只可惜他的頭是垂着的,因而無法看清他的面容,驚魂未定的朱書媱當然也絕沒有走上去仔細看看的勇氣。
而此時呂宋洋的心中,卻在思忖着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