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秦延之的書信來得極快。

確切的講,是秦延之派來接我的鸞車到得極快。

婢女僕婦們在屋內收拾行李,我抱着孩子踱到後山裡看望楊離,走在熟悉的山路上,鼻尖卻總是酸酸的,還記得我年少時特不濟事,連路都不認得,每每來後山總要楊離帶着,若是哪一次走丟了,迷路了,我也從來不急,只需找個清幽的所在盤膝睡上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一定會看到楊離,我的師弟會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蓋在我身上,他靜靜得倚在旁側的樹幹上等我醒來,通常,他會對我說一句:“師姐,我們回家吧。”他的笑容乾淨清爽,有着少年特有的親切和煦。

其實,我的師弟死時也僅僅只有二十歲。

我俯在他的墓碑上,淚水竟又落了下來。

平安靜靜得呆在我的懷裡,不哭不鬧,她嘟着嘴巴,彷彿知曉自己孃親的哀傷。

我擦乾淚水,軟着聲音跟楊離說:“師弟,她叫平安,是我的女兒,你若聽到了,便抱她一抱。”

一陣微風拂過,墳墓旁的青滄樹颯颯作響,如同我的師弟還在林子裡練劍一般。

我說:“師弟啊,我要走了,我會一直開開心心得生活下去,把你的那份也活出來。”

朦朧間,我似乎看到楊離在衝我笑,微微展露出他的小虎牙,那樣乾淨爽利。

閉上眼睛,我又想起了柳蝶衣,想起了秦延之,想起了蕭樓南,想起了上官宇……是他們逼死了我的師弟!我自來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凡事都不往心裡去,這一次……這件事……卻久久不能釋懷。

我在後山逗留了幾個時辰,直至有丫頭前來找尋,我才撫了撫師弟的墳頭,轉身走了。

走的時候我便想,任墨予此時在京城定是兇險異常,可是再兇險,我總是要去陪着他的,就像我當初願意爲了秦延之捨棄性命一樣,愛一個人大抵如此,我慶幸自己能夠在歷經四年的情殤之後再度愛上一個人,像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般,而我也慶幸那個人能夠一直一直得站在原地等我,等我發現他的好,等我慢慢愛上他。我們沒有一見鍾情,卻在歲月的積澱下慢慢發現對方的好,發覺對方的重要,直至不可或缺。

我在鸞車上輕聲哄着平安,內心裡慢慢回想起初見他們的時光,彼時我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黃毛丫頭,不諳世事,傻得厲害,頭撞南牆依舊不願回頭。

嘴角一彎禁不住笑起來,當時年紀小,卻敵不過似水流年過,而今再度回到京城,卻驀然產生滄海變桑田的感覺。

秦府依舊還是老樣子,連門口的兩頭石獅子都如原來那般破舊,朱漆的大門也並未換,左半邊的右下角掉了塊漆,看着有些淒涼,只不過原先門可羅雀的庭院卻變得生機勃勃,先不說府裡添置了多少僕從,單單是那些前來送禮巴結的官員都夠踩塌門檻。

我們只在秦府門口逗留片刻,車伕便駕車栽我直奔皇宮。

我趕到宮門口時,秦延之剛剛下朝,他身着蟠紋龍底的袍子,前後兩條五爪正龍,肩頭隱約可見是兩條五爪行龍,額冠上的璀璨東珠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行走在一衆達官貴人之間,身形濯濯,氣質淡泊,毓秀儒雅,遠遠望過去,一派貴胄之氣。

我當真是有些認不出他。

那幫顯貴們驟然看到公主的鸞車遙遙駛來,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含糊不清得笑起來,有大膽的官員竟是當場起鬨一句:“這不是落雲公主嗎,可算是盼到了,攝政王何不將她請出來讓大家一睹這位傳奇公主的風采……”

一旦有人開了頭,含糊的笑聲便更加曖昧不明,大概在他們的眼裡,秦延之是愛慘了我,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如果一個男人真正愛慘了一個女人,又怎會捨得她受一丁點兒傷害。

秦延之也微微笑起來,很矜持很高貴,我從未想過他是一個如此華貴的男子,我最初見到的只是個落魄少年而已。

年輕的攝政王走到鸞車前緩緩伸出手,他的聲音低沉溫潤:“夕兒,到家了,出來吧。”

我不能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抱着孩子步下鸞車,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一道凌烈的目光自宮門一側傳來,如實質一般打在我的身上,內心不由震了一下,禁不住偏頭望過去,由於距離遠,只遙遙看到一個墨色服飾的男子,他似是悠哉得斜倚在宮門口,目光卻是落向這個方向。

我的手一縮,卻被秦延之牢牢抓住,他就那樣牽着我,側着身子低頭對我淺笑着說:“你和孩子一路上辛苦了,若是住不慣宮裡,搬來秦府也行,你原先住的屋子我一直保留着,還是原先的樣子沒有變,我總念着如果有朝一日你回來了,還是住在原先那裡習慣些。”

我埋頭含糊應了一聲,就那樣被他攬着進了宮門,走出好遠的路,我再回頭去尋宮門口的人,竟是全無蹤影。

心裡頭有些懊惱,懊惱自己眼神怎麼如此不濟,竟然辨不清那個人影是不是二公子,一陣恍惚走神,秦延之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我便一句也沒聽清,只思忖着晚間得空去一趟原先的昭文侯府,若是沒猜錯的話,漢北王家的質子理應還住在原先的府邸。

只是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天我愣是沒找出空隙。

先是叩拜小皇帝上官宇,他臥病在牀一年有餘,我也只是隔着紗帳遙遙行了禮,而後便被賜了椅子坐在帳外跟他話家常,其實所謂的話家常就是我單方面自己訴說近況,小皇帝則絕少開口,可是於情於理這場兄妹團聚時間不能太短,否則傳到外面便成了皇家涼薄,說到底還是爲了面子。

於是我便卯足了勁講自己的過往,從三歲練劍講到十五歲下山,後來發現話題明顯不足,喝了口茶又從三歲練劍講了一遍,講到十八歲接管寨中事務事時,又覺得事實並非如此,正思忖着從頭再講時,小皇帝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彷彿年過半百的老叟,他說:“你是雲子寧吧?”

呃……

我說:“其實我也不想是。”

幔帳裡的小皇帝輕聲笑起來,他笑起來的聲音嘶啞,很嚇人,在他持續笑了半盞茶的功夫後,我終於忍不住說:“你別笑了,我還是接着給你講我三歲練劍吧。”

上官宇聞言又哧得笑了一聲,心情很好的樣子,他招手讓人遞了杯茶過去,只抿了一小口,而後對我說:“秦延之養了你這頭兇獸在身邊,不怕你反咬他一口嗎?”

我窘了窘,握着茶杯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兇……”

“那你覺得我兇不兇?”小皇帝撩開幔帳,一張溫和無害的面孔展露在我的面前,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觀察當今的皇帝陛下,他長得眉清目秀,理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個少年,臉龐纖瘦白皙,靦腆的像個女孩子,他跟上官翎極像,氣質上又比嬌縱的長公主平和,若讓我拿山間的一種動物打比喻,我想到的是……小綿羊。

在我被他的綿羊氣質傾倒的當口,他又彎起嘴角溫和得笑起來,很友善的樣子。

我瞬間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我說:“皇帝陛下,你真是太兇了,比上古的饕餮兇獸還兇,我好怕,我決定出去透口氣壓壓驚。”

因爲我實在不想聽他接下來要對我說的話,其實如果讓我選,我寧肯給他講七八遍我三歲練劍到二十一歲入宮的悲慘少年成長經歷,那是一段多麼悲催而難忘的人生旅途啊……

我丟下茶盅逃出正殿後,一大羣嬤嬤婢女便呼呼啦啦得圍了過來,一會兒帶我參觀臥房,一會兒又要給我量身定衣,連帶我給孩子餵奶的權利都被剝奪,餵養的嬤嬤抱着平安一通亂鬨,而後便教導我說身爲公主要注意皇家儀容,餵奶這麼有失風姿的事情要交給乳母來做……後來宮裡的教習嬤嬤輪番上陣說教,我終於在她們對宮廷禮儀的過分執着中昏昏睡去,臨睡前不忘囑託她們:“走前幫我加足炭火,別忘了帶上門。”

第二日又要去叩拜長公主,以示姐妹情深。

其實提到上官翎我有點頭疼,於是第二日便託病沒去。

第三日聽說長公主身子不適不願見人,我便更加理直氣壯得不去拜訪。

直到第四日,上官翎的貼身婢女特特尋到我這裡,只捎了一句話給我:“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聽懂。

於是那婢女又跟我說:“長公主心已向佛,以往的塵緣皆一笑置之,只願尋一方淨土,念一世清淨。”

我低頭默默想了好久好久,最終讓她託話給上官翎:“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萬勿苦了自己。”

我是決計不會再去叨擾這位清修的小公主,但是我卻時常會回想起她,她雖然有些驕縱脾氣有些大,骨子裡卻是好的,只是遇人不淑,擁有那樣的一個哥哥……親近那樣的兩個表哥……思慕那樣的一個伴讀……最後又瞧上了這樣的一個我……最終在大家的合力摧殘下凋零了,初初也只是一朵打着蕊的花骨朵,還未到達盛開的季節便已落寞了。

有的人笑着死,有的人殘着活,有的人機關算盡,有的人心已向佛。

在宮中的這些日子裡,我從未單獨見過長公主,只是偶然在暮色十分望見一個纖細蒼白的背影,她行的很緩慢,夕陽下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彷彿鑲嵌進硃紅的宮牆。

皇宮盡東頭有座肅穆的皇家淨祠庵,那便是長公主餘生的所在。

對於她,我是傷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