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

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已是亙古,展言再度睜眼之時,已身在夢境亂流之間,因了柳千牽的魂魄契約,未覺什麼被上古氣息灼出的損傷,只是爲眼前光怪陸離的一切頗是震驚,難得也是怔忪頗久,及至柳千牽擔憂一句詢問才尋回了心神勉強一應,旋即試探性打量起周遭來。

按着柳千牽的說法,夢境亂流雖名爲亂流卻並未真一堆夢境紛繁鋪陳,細緻算來,倒更像是走馬燈永不停息,此夢一停立刻捲入下一道夢境,每個夢境按年歲不同完整度也不同,通常也有大致從上古到最近的時限,只看入夢者能否撐到後期近現代的夢境而強行脫夢了。而若要在夢境亂流中尋找陸嘉彌,倒也簡單,這些夢境儘管零散紛亂,卻到底有數,不至於綿延無邊,細細找下去總能找到。況且這些夢境均算是被神器碎片固定的小洞天,絕無可能再做更改,因而每入一道夢境,若陸嘉彌恰也在此夢,循了夢境顯示的環境細細找上一圈便可相遇了。

而展言目前所在,似乎也是一道上古之夢,因了歲月久遠頗是已不過零散碎片,按了周遭風光隱約可辨是神仙地界什麼仙宮神殿,那般的古拙蒼然落在展言身側襯得他恍然古卷殘片上一痕頑固墨跡,倒是令他頗有幾分慨然,料不到自己有生之年也能親眼得見人間以外風光,也料不到自己有生之年也有爲了家人以外的存在奮力到如此地步的時候,這般細細想來,心間也不覺多了幾分奇異色彩來。

事實上,目前爲止,展言對於陸嘉彌的心思仍未明確到可以圓滿劃入某個行列,而仍是曖昧又膽怯地擱淺在岸邊,既沒勇氣度過,也沒心力回頭,唯獨一線執着竟也是出於茫然,縱然他還是想要管她,縱然他還是想要留她……卻奈何只是鏡花水月的執念,浮光掠影的心思,看似即將圓滿,底子仍是縹緲。

然而此時入了此夢,對了光怪陸離的紛繁光影,他的心卻奇異地漸次平靜起來,隨了他夢境中的步步追尋越落越靜,恍然剎那拂去眼前蔽日雲靄,雖仍不足夠顯露山川全貌,卻也足夠露出一鱗半爪的瞭然了。

也許未必出自喜歡,也許未必如她所願,也許未必結局圓滿……昔年曾作爲理由迫得他奮力一賭的樁樁件件,如今再看,早失了當年煙雨朦朧,卻是證據確鑿地將已不必多想的結局託在了展言面前了。

或許已然出於喜歡,或許已然如她所願,更或許,已然結局圓滿了……

總而言之,感慨歸感慨,正事也還要做,莫說此時展言不過隱約所覺,縱然此時他醍醐灌頂,馬上就能修煉大成,也奈何不過夢境亂流的棒打鴛鴦,還是要委委屈屈順了夢境間的山川風貌一點一點找過去——而就在展言事無鉅細搜刮着這尊大殿之時,本就零散的記憶碎片再撐不住完整劇情,毫不猶豫對着展言崩解開來,頂着展言被駭到下意識退出數丈的動作,將僅存的寥寥幾幕大方現給了展言。

似乎仍是方纔雄渾華壯的大殿,比之方纔的純然壯美,此時再現卻已是隱隱傾頹之相,日薄西山般拼力撐着最後一縷豪壯,連帶得旁觀的展言都爲這生動的歲月流轉有了幾分慼慼,奈何大殿中默默對峙的主角,卻可沒有這番傷春悲秋的心思,只全心耽於各自的汲汲營營。

此時此刻,已隱有頹勢的大殿之上,正默然跪了一個年輕男子,業已傾頹不堪的夢境只得見他山巒沉然的影綽背影,分明巍峨的形貌氣度,竟也只是以臣服的姿態侍奉於面前一道墨色身影,帶得展言驚駭之上又添三分猶疑,及至看及臺上那人漸次轉過的三分側臉,才總算將猶疑徹底轉爲了驚異。

一般來講,以上古神魔等生靈及修士的記憶碎片還原的上古夢境,或多或少也會攜帶部分靈力,並據此還原出盡可能多的風物細節——如是夢境之主所牽念之地的生靈和其執念所在地的靈力細節。還原出的生靈,非但形貌氣度一般無二,還能智能補足性子修爲等細節,連那些仙境魔域歸墟等本身頗爲危險的地方也能一一還原,雖說在夢境之中,這些風物的威力也會大打折扣,然而本身所帶的機關結界戾氣禁制等,仍能夠驚心動魄。若只當這是虛幻之物貿然接近,恐怕反而會因此受挫乃至遇禍。

柳千牽正是擔憂這些,才特意在臨行之前,將從陸嘉彌那聽來的夢境細節悉數告知了展言,連着許多本不該爲他人知的上古秘聞也一字不落,畢竟如今的展言修爲太慘淡,雖有與柳千牽的魂魄契約保得後路無憂,卻也不能耗費在這風吹草動之上,還是謹慎爲好。

如此一來,經了柳千牽特訓的展言此時乍見這幅似乎該是什麼密謀的場景,便不覺提起了三分小心,及至看及臺上男子轉回的側臉,才總算將謹慎提至七分,毫不猶豫先以靈器封住了自身氣息屏息凝神侯在了一旁。

這臺下所跪之人顯然是個仙人,氣息綿長風度不俗,想必實力頗佳,然而這麼一個仙人卻對着臺上魔氣凜冽的男子謹然下拜,就不得不令人沉吟了。

先不論臺下之人到底是另有圖謀還是臥薪嚐膽,看這情況,明顯與陰謀陽謀更爲符合,考慮考慮自身實力,再看看這個明顯碎片拼湊的夢境,展言還是決定暫避其鋒待這一夢度過再說——他此行只爲尋找陸嘉彌,又沒有陸嘉彌那隨意穿梭夢境而不受損傷的外掛,自然以謹慎爲主,因而將大殿上上下下均巡視了一圈判斷陸嘉彌應不在此夢中後,便規規矩矩收斂了氣息尋了個角落蹲着等待夢境結束。

既然堅定了觀衆路線,也就有心思分神關注關注夢境的內容了。他這細細一看,才總算看出了幾分隱秘。

果不其然,臺上之人漸次給出一個覆着面具的側臉後,臺下之人本只純然恭謹的神色便乍然一變,直接飛躍到了謹然惶然並憂然,氣度巍峨的身形一瞬斂得越發沉然,甚至有細細卑然,看得展言又是不覺歎爲觀止。

可惜玉階之下的男子雖看得出態度卻看不出劇情,展言只能看回玉階之上的那位以便探出點什麼來不虛此行——奈何臺上的男子黑袍覆身風帽罩面,零星空隙也被鼓涌黑煙充溢,連唯一可見的面上也被面具沉沉覆住,展言努力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只能暗暗記下那道花紋頗不尋常的面具,好留給柳千牽辨認。

而這一看,他纔看出了名堂——那式樣古樸只繞了紛繁藤蔓圖騰的面具竟然是個頗強的仙器!

不比仙妖尚有互相轉化的餘地,神魔之間幾乎是天塹,莫說是互相轉化,連着使用對方的法器都會被全然對立的氣息重傷,縱然能夠得到對方的神器,也必須經過一系列繁雜手段將之“同化”,方纔能自如應用,而這般轉化而來的法器,便被稱爲“陰陽器”,神器轉魔器稱爲陽器,魔器轉神司則稱爲陰器。

既然不是陰陽器,那他又爲何能毫髮無損動用呢?

還不及展言多想,那魔物便已不耐階下男子的猶疑,大馬金刀向華座一坐,分明淡然的動作卻帶得階下男子山巒摧折一段動搖,這才頗是滿意地向下一睨,冰白一段指尖於玉座上擊出悠長調子:“事情做得如何了?”

想來面具人威勢頗強,縱是這麼淺淡一句,也帶得階下男子又一道輕顫,垂首的身影巍峨不復,許久,才醞釀出了一個萬能的是字來。

“是嗎?”面具人倒也不惱,面具上刻得妖嬈的脣線勾着永恆的冶豔,唯獨能看出些許情緒的眉眼也被沉然一道低眉掩去所有光芒,長長睫羽催命般幽幽一顫,總算棲息在面具人嘆息般一道話音裡:“哦?”

這麼個不冷不熱的音一出,階下男子哪還能不清楚面具人的不滿,本就鎖得頗深的眉目當即顰得更厲,斟酌來斟酌去也只有拼了勇氣偷偷向上一溜,哪知一擡頭就對上一雙馥郁眼神,當即一道激靈立時將頭埋得更深,縱是周身已細細密密一重冷汗,仍是咬了牙斂迴心神恭謹地開了口:“回主上……那女仙開口十分迅速,那男仙卻是個難得的硬骨頭,我等用了種種方法也不能令他開口吐露半字,倒還被他廢去了幾個人……只能暫且鎖在歸墟鎮着……”

“一字未得,卻還在他手裡折了人命,你們也確實夠沒用了。”得了此言,面具人本尚自悠然的話音便是倏忽一轉,直接從慵懶折成了冰雪清寒,霜雪一刃招搖着淬了毒的鋒利,至了尾音,已漸成金石之音。

“既是如此,你便隨他……”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