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冷漠的眼神, 愛過一生無緣的人。
瀚霄如約來到文賢村拜訪林家那天，小錚正陪着靜姝在花園裡散步。只見一個家僕跑過來回話：“小姐，門外有一位姓陳的公子想要見您。”
小錚立刻喜上眉梢：“原來他真的會來！你去告訴他, 讓他等一會兒, 我馬上就過去。”
靜姝一直在一旁好奇的觀察小錚的神情, 她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小錚, 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小錚撅着嘴搖了搖頭：“不嘛。我先扶你進屋。讓他多等一會兒沒有關係。”說完, 就小心翼翼的攙着靜姝，慢慢走回房間，扶她坐好, 又爲她摘下防禦寒涼的薄斗篷，疊好放在一旁, 另取了一條薄毯蓋在她膝頭。
靜姝靜靜的看着小錚耐心細緻的動作, 忍不住問：“他是什麼人？”
小錚一邊把敞開透氣的窗戶輕輕關好, 一邊滿不在乎的隨口瞎編：“他是我在外面結交的朋友。前年我跟師父路過京城，師父跟他的前輩早就相識, 我們就住在他家，後來就這樣認識了。”
靜姝很驚訝：“京城到這裡路途遙遠，他是專程來看你的？”
“也許是吧。”小錚不以爲意。
“那麼他一定對你別有情義了？你對他印象怎麼樣？”
“一般吧。反正不着急，還可以再比較比較。”
靜姝聽她說的這樣輕鬆自如，笑着說：“原來還有很多男子對你獻殷勤呢。”
“總算有一兩個吧。”小錚臉不紅心不跳繼續胡說八道。
“好了, 你快點過去吧。”靜姝笑着把小錚趕走了, 多少放下心來,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永遠屬於丈夫的, 可是小錚這麼年輕, 還沒有開始少女應有的生活，她不願意看着小錚就這樣把自己青春年少的身心和一個死人束縛在一起。
小錚見靜姝輕易就被自己矇騙過去, 也放下心來，蹦蹦跳跳來到大門口，果然看見瀚霄耐心而恭敬的等候在那裡。她笑容滿面的迎上去：“瀚霄，你果真來了！”挽住他的手臂就向院裡走。
瀚霄來時一路都在琢磨應該怎麼跟小錚見面，怎麼對她說話，千萬不要惹她生氣，惹她發火，跟她吵架，更不能讓她動不動就拔出那些沾滿劇毒的兇器來，他越想越不安，卻萬萬沒有料到小錚對自己會如此熱情，他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小錚根本沒留意瀚霄的反應，只是拉着他向前走：“走吧，到我房間裡去說話。”
瀚霄更爲吃驚，他知道林家是正統名門，家教極其嚴格，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男子就去拜訪小姐的閨房，恐怕是十分不妥當的，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拒絕，只好任憑小錚擺佈。
好在剛走過前院，就遇到了林老爺，小錚大大方方的介紹：“老爺，這位陳公子是我的朋友，他來看我。”
林老爺盯着瀚霄看了兩眼，點了點頭，嘴上卻說：“小錚，你先把俏箴送到靜姝那裡去。”說完便轉身走進書房。
小錚和瀚霄也跟着進了書房，只見俏箴正端端正正的跪在林老爺的大椅子上，一筆一劃的寫字。她一見小錚，便高興的說：“姑姑你看我今天寫的字。”
小錚走過去認認真真的看着，俯下身親了她一下：“小姑娘寫得越來越好了，咱們拿去給你娘看看。”俏箴便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幾張紙，自然而然的張開雙臂，小錚把她抱在懷裡。
林老爺板着臉說：“俏箴，都這麼大了，自己下來走。”
俏箴摟住小錚的脖子，轉過臉去不看祖父，嘴裡小聲的嘟囔：“不嘛。”
小錚快樂的拍拍她的後背：“咱們不聽他的，姑姑抱你走。”說完，高高興興的抱着俏箴走出門去，她從小錚的肩頭好奇的看着新來的客人。林老爺望着她倆，無奈的搖了搖頭。
瀚霄無比驚訝的注視着眼前的一幕幕情景，他從來沒有想到小錚也會有這麼溫柔、可愛、快樂的一面。
小錚將俏箴送到靜姝的房間，俏箴洋洋得意的展示着自己寫的字，兩個人又誇獎一番，靜姝問：“小錚，你那位客人呢？”
“在老爺的書房裡。”
靜姝抿嘴一笑：“只怕是老爺在替你考量他吧。”
小錚恍然大悟，顧不得打招呼，匆匆忙忙走了，靜姝在她身後不無欣慰的笑了。
等小錚來到書房，只見林老爺和瀚霄談得很是平靜，甚至還有幾分投機，她才鬆了一口氣。林老爺道：“小錚，這幾天你也很辛苦，出去散散心吧。”
小錚粲然一笑，走上前去無憂無慮的拉起瀚霄的手：“跟我一起走吧。”瀚霄便稀裡糊塗的被她拉走了。
一直走出林宅，走上一條僻靜的村路，小錚才鬆開手，離開他一段距離，嘆了一口氣，憂慮的問：“剛纔林老爺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瀚霄笑着說：“就是問問我的姓名字號，生在哪裡，長在何處，讀過幾年書，父母都是什麼出身，我自己在哪一行發財，每個月賺多少銀子之類的，好像在挑選女婿一般。你們家來客人都是這個規矩嗎？”
小錚不管他後面說的話，只是擔心的問：“你都說實話了？”
“爲什麼不能說實話。我清清白白的，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他見小錚那副憂心忡忡的神情着實可憐，終於認真的說：“你放心，我沒說過我是……是夢華的朋友。”
小錚放心的點了點頭，兩個人便默默的走了一段路，一直來到河邊一片平緩的草坡，小錚走過去，身心疲倦的坐下來，瀚霄也坐在她身旁。兩個人心裡都有千言萬語，卻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小錚呆呆的盯着河水，瀚霄卻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小錚，其實從他在林宅大門口第一眼看到小錚那一刻，就感覺十分意外，她穿着一件淡鵝黃色的上衣，曳地的長裙是乳白的底色，綴滿杏紅的小碎花，柔順的青絲挽成兩個髮髻，簪着幾朵海棠，恰到好處的淡妝更是錦上添花，令她看上去絲毫不比他曾經見過的任何女子遜色。瀚霄讚賞的想，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就應該是這副樣子，幹嘛要穿着夜行衣或者女扮男裝出去打打殺殺。可是他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出來，一走出林家的大門，她臉上那些清純、快樂、輕鬆的神情漸漸蕩然無存，換上去的，只有深深的憂慮和痛苦。他十分心疼的想，莫非這麼多日子以來，她始終都是在僞裝中度過每一天每一夜。瀚霄多麼希望自己和小錚能夠就像現在這樣悠閒自在的坐下去，永遠不要提起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不堪回憶的往事。可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解釋清楚，她永遠只能在痛苦中煎熬，這一生一世也無法解脫出來，她再也不會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瀚霄還在斟酌着應該如何開口，小錚卻忽然問起那個她一直很想問的問題：“林大哥……他曾經對你……提起過我？”
瀚霄笑着點了點頭：“偶爾提起過幾次，我知道他一直都很牽掛你。可是，在他的話語留給我的印象裡，我一直以爲你是一個只有這麼高的小丫頭。我真的沒想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
聽了他的話，小錚不知道是喜是憂，悲傷的說：“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自己的確只是一個小女孩。”
“你多大？”
“五年前，我只有十六歲。那一天，是林大哥和靜姝成親的日子，我喝完一杯喜酒，就走了……”
“十六歲，不能算很小，該想的事情都開始想了，可是也不算很老，有很多問題雖然想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瀚霄很有經驗的說：“不過其實你用不着逃跑，耐心等上一兩年，讓夢華娶你做妾，你對他一往情深，想必是心甘情願了，你跟他妻子關係也不錯，用不着爭風吃醋嘛……”
瀚霄的話還沒說完，小錚已經雙眼冒火的盯着他，舉起右手，正對着他的心臟，他就知道她始終把袖箭帶在身上，慌忙說：“算我胡說八道，你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小錚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息了很久，才強忍着放下手臂，咬牙切齒的說：“你這個人這麼討厭，真想不明白你怎麼還能好好的活到現在！”
瀚霄又變得沒有正經：“因爲想殺我的人都跟你一樣，到最後還是不忍心下手。”
小錚直言不諱的說：“沒錯，我現在還捨不得殺你。因爲，除了你，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夠聽我說話了。”
瀚霄沉思着搖了搖頭：“不對，其實這個世上有很多人都願意聽你說話，但是你卻不願意說給他們聽。因爲他們關心你，在乎你，你不願意說出真話來讓他們爲你傷心、難過。但是我就不一樣了，我會好好的聽着，也許一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你心裡也不會有什麼負擔。”
“哼！你活着也就這點用處了！”
“那也總比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好。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拿我當成一塊石頭或者是一個大坑什麼的，想說什麼就盡情的說吧。”瀚霄側着頭，和善的看着小錚，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態來。他這才明白，自己心裡堅持一定要來看小錚，不單是爲了要來向她解釋一些事情，更主要的是來聽她說出那些無人可以傾訴的心裡話。他見小錚還是滿面怒容，便好心的提示她：“你可以從頭開始講，你們倆怎麼認識的之類……”
“很小時候的事情我也記不得了，反正我好像是跟好多人住在一起，有我爹我娘，有叔伯姑嬸，也許我還有兄弟姐妹。後來有一次，我們所有人一起坐着馬車，遇到強盜，等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活人了。後來，師父就帶着我四海漂泊。我七歲那年，我們路過文賢村，當時林老爺剛掛印辭官，搬回故里，他要請人教兒子武功，我和師父就住了下來，一住□□年，師父回老家去，我捨不得林大哥，就繼續留下來，一直到……”小錚嘆了一口氣，突然轉向瀚霄：“你曾經愛過什麼人嗎？”
瀚霄一驚，猶豫的說：“應該……好像……暫時還沒有過吧？”
小錚點了點頭：“我離開這裡的時候，對愛情一竅不通，其實就是到現在我依然沒有弄明白。不過在那五年裡，我一直在不停的琢磨，我想，我從來沒有愛過林大哥，只是跟他呆在一起很久，已經習慣了有他在我身旁，習慣了想着他，陪着他，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由我來思念、陪伴的人的時候，我纔會那麼傷心吧。”瀚霄憐惜的看着小錚。“我想，愛情應該都是自私的，妒嫉的。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嫁給林大哥，以前沒想過，現在也沒有想過。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男人和女人總有一天都要各自成親，我以爲我們倆可以永遠都像以前一樣，不管是兄妹也好，朋友也好，就那樣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後來靜姝搬過來，我知道他們早就彼此相熟，也知道林大哥很關心靜姝，有的時候，甚至比關心我還要……可是我從來沒有妒嫉過她。一開始，我是覺得她很陌生，可是我瞭解她之後，就全心全意的喜歡她，靜姝那麼美麗、溫柔、善良，又是那麼聰明、可愛，她始終對我很好，所以我覺得林大哥那樣關心她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時我還很高興，現在有我們三個人可以永遠快樂的在一起。可是後來，他們倆……當我長大之後再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才明白，林大哥和靜姝之間的感情，是彼此真心相愛，可是他對我……如果他娶的人不是靜姝，也許我還會妒嫉，還會生氣，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做他妻子的人是靜姝，因爲我想，就算沒有靜姝，林大哥也不會愛上我，因爲在他眼裡，我就是那麼一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小孩，對他一點都沒有……吸引力……”小錚紅着臉說出最後三個字：“我記得有一次，我肩頭受傷，他幫我換藥，然後他說……”
“說什麼？”瀚霄興致勃勃的問。
“好像是說‘對不起’……”
瀚霄極爲不屑：“至少也要誇一誇你皮膚好，身材好之類的嗎。”他不停的搖頭，深深惋惜自己沒有遇到這樣香豔的好機會。
小錚憎惡的盯着他：“你們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真不明白像林大哥那樣一個堂堂正正的好男人，怎麼會跟你攪到一起去！”
瀚霄收起調笑的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他明白早晚必需要引到那些話題上，沉吟了一會兒，還是輕鬆的笑着說：“其實你對我還一無所知呢，幹嗎就認定我是一個招人討厭的壞蛋？”
小錚困惑的看着他：“那你自己說吧，你還有什麼不招人討厭的優點？”
“比如，我的家世就很好啊。我爹在京城做官，我剛學會走路，就跟相爺家的千金訂了親，我用不着十年寒窗，層層科考，就可以直接去做官。”
小錚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不是因爲瀚霄說的話，而是因爲她想起自己的確從來都沒有費心猜測過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只知道他言行無禮，有時候阻撓自己，有時候又幫助自己。小錚好奇的問：“那你現在……”
“到我懂事成人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的未婚妻退婚，第二件事就是從我爹家裡搬出來。”
“爲什麼？”
“因爲我發現做那樣人家的兒子和女婿，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情。”瀚霄輕鬆的說。
小錚似懂非懂，只是皺着眉問：“可是你那樣拋棄那個女孩，她豈不是很傷心？”
“當然不會了。我們本來也沒見過幾面，根本沒什麼感情。她要是高興，可以繼續嫁給我大哥。”小錚也覺得這話說得太過放肆，瀚霄卻滿不在乎的繼續說：“我離開家，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能當一個衣食無愁的大少爺了，總得想點什麼辦法養活自己。那天早上，很早，天也很冷，我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一個剛升起爐子開張的鐵匠，我就求他教我手藝，他開始還嫌我年紀太老不肯答應，我苦苦哀求了半天，他才收我爲徒。我很聰明，學得很快，也很勤勞，等他捨不得放我走的時候，我已經在京城呆膩了，決定往南走，見識見識繁華的大千世界。”小錚忽然覺得這個人不那麼討厭了。“我一路走，一路想盡各種手段餬口謀生，總算沒把自己餓死。而且比呆在深宅大院裡等着別人伺候有意思多了。可是我也想，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混飽肚子就心滿意足了吧。我在京城，見到的是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可是離開天子腳下，我纔看到，雖然如今並沒有異族壓邊，也沒有內賊造反，然而大部分百姓的生活遠遠稱不上如意。京裡的大人們都在爭權奪勢，地方的老爺們忙着貪斂搜刮，更遺憾的是，老百姓自己，也十分安於現狀。你若年年收他八分租子，今年忽然只收七分九，他們就會感恩戴德，燒香拜佛，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流血流汗耕種的土地，每一顆每一粒都應該完完全全屬於自己所有。那些讀書識字的，只想着如何討得考官歡喜，中個舉子，弄個官來噹噹，就不用一輩子辛苦種田了。”瀚霄的表情很沉重，小錚雖然並不完全明白他說的話，可是也知道他說的那些事情令人扼腕。“後來，我認識了譚二哥，當時他剛中了舉人，正在候補待放。他跟我說起他若去做官要如何如何，那會我還笑話他，我說當官的我見得多了，戴上帽子之後都是一副德性。沒想到，後來他果然言出必行。他又介紹我認識了幾位像他一樣胸懷大志的年輕人，不都是走仕途之路的，也有會一些武功行俠仗義的，或是著書立說勸誡世人的，總之都希望自己能夠爲改變這個世道做一點什麼。再後來，我又認識了黃大哥。他家有一間書館，但是等他接手之後，不再教那些四書五經策論之道，也不再只收那些意圖應考的童生，而是什麼人都可以來講，什麼人都可以去聽，隨便說什麼。他還自己出錢，將一些很有道理的言論篇章刊刻散佈。我覺得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我們三個人志同道合，撮土爲香，義結金蘭，沒多久就決定成立星火會，請黃大哥當家，因爲他最年長，也最有經驗。那時，我們想的只是宣揚自己頭腦中的想法，能使做官爲宦的燃起一點良知，盡職盡責，也能讓百姓清醒起來，爲了自己的利益多做一些奮鬥。我們從沒想過要謀反叛亂，更沒想過要用刀劍解決問題。”瀚霄說得十分認真，好像一個小孩子辯白自己絕對沒有偷吃糖果一樣，小錚也一本正經，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當時，我們會中的弟兄並不是都會武功，黃大哥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而我自己，我雖然自幼習武，但是我習武的第一天，就對我師父發過毒誓，我這一輩子，絕對不可以用自己的武功來傷人性命。很多時候，我雖然無法阻止自己的朋友那麼做，但是我自己，我從來都沒有，以後也絕不會殺害任何一個人，無論他有多麼罪大惡極。國有國法，國法不及之處，還有天譴，我們自己都是同樣的上天造物，沒有資格去決定同類的生死存亡。仗着自己武功高強就取人性命，跟那些仗勢欺人的官吏富豪有什麼區別？”小錚終於明白，當自己隨隨便便施用劇毒暗器砍人頭顱的時候，瀚霄爲什麼會那麼憤怒和痛心，她低下頭，無話可說。他嘆了一口氣：“可惜，當我們漸漸人多勢衆之後，難免總有一些兇賊惡霸讓人忍不住殺之而後快，而那些人往往都有後臺靠山，更何況我們公開說過的那些話，也不能讓官府的大人們聽了心花怒放。終於有一天，譚二哥以反罪被彈劾，罷官削職，押回京城就被處斬了。那以後，我們才轉入暗中行動。而且譚二哥爲人豪爽正派，義薄雲天，在會中深得人心，有許多弟兄都想替他報仇。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們纔開始採用暗殺行刺這樣的手段來對付貪官污吏，也就真的成了謀反幫會。我……我也無能爲力，因爲我沒有更好的主意……這個世上有些事，光憑良好的心願是沒有用處的……”瀚霄十分難過，不再說話。小錚忽然明白，他對於心中理想的無力，跟自己失去林大哥的痛苦是一樣的，不由自主的感覺跟他親近起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小錚的手無意識的撫過身下一片柔軟的草地，忽然摸到一塊小石子，她不知不覺撿起來，隨手向頭頂扔去，正好削斷一片樹葉的葉柄，那片樹葉飄飄悠悠落下來。她心馳神往的說：“以前，我和林大哥就經常像這樣坐在這裡，比賽扔樹葉。”
“像這樣嗎？”瀚霄也扔了兩塊石頭，將小錚那片樹葉兩側的兩片樹葉削下來。
“是啊。到最後他總是輸給我。”
“故意讓着你吧。”
“不是。他對暗器本來就沒有好感，從來都不肯多費功夫。他說暗施偷襲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
“沒錯。我跟他初次相識就一見如故，因爲我知道他爹做過學官，逼着他讀了將近二十年的書，可是他並沒有變得迂腐不化，也沒有一心求仕。他武功很好，是名師高足，可是他從不逞強好勝，仗勢欺人。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品很難得，所以與他格外投緣。到後來，會中諸人越來越迷戀於用武力解決問題，夢華幾乎是唯一一個還跟我站在一條線上的弟兄。”
“我從小到大，他唯一一次衝我發火，就是因爲我用彈弓打傷一隻小鳥。他說要是再看到我傷害什麼生靈，就再也不理我了。後來我們一起抓兔子，只是爲了好玩，抓了一個冬天都沒抓到，我生氣了，用石頭打它，把它耳朵打破了，我當場就嚇哭了，我怕……怕林大哥真的再也不理我……林大哥也最痛恨□□，以前家裡鬧過老鼠，管家弄來一些鼠藥，林大哥都把他好好罵了一頓。他要是知道我……”小錚抱着膝蓋，團縮起來，顯得痛苦不堪。
瀚霄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他會明白你那麼做都是爲了他，只是你以後再也不要那樣了。你知道，夢華心地善良，對禽獸都仁慈顧惜，他怎麼可能對你們無情無義，毫不牽掛呢。但是還有一些事情比自己的妻女姐妹更重要。你也看到高老爺在常益城是怎麼爲所欲爲的，你殺十個官兵，也許可以救一個新娘，可是你殺了罪魁禍首，就可以讓百十個新娘免遭被人侮辱的命運，雖然，殺人也許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是夢華是爲了讓更多的夫妻都能夠安然團聚，他才……”
小錚憤怒的說：“那些女人自己也有丈夫！她們的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爲什麼偏偏要靜姝的丈夫替他們去做！”
瀚霄耐心而痛苦的說：“小錚，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天下每一個百姓都應該習文習武，先要知書明理，懂得自己的權利，而後強身健體，有能力自衛助人，而不是一味任人宰割，直到生死攸關的時刻纔想起祈求菩薩或者俠客從天而降，救他們性命。小錚，你也曾經行俠仗義，見過許多惡人暴行，你知道三五個強盜就能搶劫百十人的車隊，一個狗官加上一羣爪牙，就能讓整座城市淪爲魚肉……”
“你說這些我都懂。可是爲什麼是林大哥，爲什麼不是別的人？對你們來說，他只是暗殺行刺的一件工具，可是對我來說，他是我這一輩子放在心裡的唯一一個男人……我最後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個紅光滿面的新郎，正等待着和他心愛的女人同入洞房。我用了五年的時間說服自己，原諒他，可是等我再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是高高掛在……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在夢裡，從來都沒有靜姝這個人，我夢見林大哥抱着我，我覺得自己那麼幸福，可是等我真正把他抱在懷裡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冰冷、僵硬、遍體鱗傷的屍體！我都沒有機會告訴他我已經原諒他，更沒有機會告訴他其實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我要殺死所有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不單是爲了林大哥，爲了靜姝，也是爲我自己，因爲他們奪走了我這一輩子唯一珍惜過的東西！我可以痛不欲生的去喝他的喜酒，但是我絕不允許別的人碰他一個手指頭！”小錚流着眼淚，聲音嘶啞的說：“每一天，每一夜，我清醒着的時時刻刻我都在後悔，後悔自己當初不應該離開家。如果我留下來，就算我不能勸阻他去行刺，至少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我可以下毒，我可以用暗器，我可以去勾引任何人，如果你們只是想要姓高的那個人死。就算我不能完成你們的任務，至少我可以代替林大哥去死！而不用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的活着……”
瀚霄也不忍心再看小錚傷心欲絕的樣子，只好蒼白無力的安慰她：“小錚，你不要那麼難過。你現在已經替夢華報仇了，也替他完成了他未了的任務。你還這麼年輕，以後你會有自己的生活……”
“再也不會有了！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那些被我砍下來的腦袋在我眼前滾來滾去，說他們都是無辜的，說他們會一輩子纏着我。我……我連看到一個西瓜都會覺得害怕……我夢見很多血，沾得我滿身都是，怎麼洗也洗不掉，我夢見一個背影，我用刀一下一下的割他的肉，因爲我恨他，我也忘了自己爲什麼恨他，可是等他轉過身來，卻是林大哥的臉，他說他再也不理我了……”小錚渾身顫抖着，結結巴巴的說：“我還夢見很多男人向我圍過來，他們要把我……”
瀚霄立刻警覺起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厲聲問：“小錚！你到底都幹過一些什麼！你那些□□是從哪裡來的！”
“我……我知道自己的本事遠不夠殺掉那麼多人……我記得以前師父曾經在這附近教訓過幾個濫用奇毒的邪魔外道，我就先去找他們，我說我想要一種能夠瞬時致人死命的□□。我……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夠……不夠漂亮，可是那個時候，我還是……他們就……”
“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有四個人……他們還在爭論誰先誰後……我拿到了我想要的□□，可是那以後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
“小錚！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想要報仇，不必急於一時，你可以再練武功，可以請人幫忙，你爲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瀚霄既心疼又憤怒。
“如果林大哥還活着，我會一輩子爲了他而守身如玉，現在林大哥已經死了，我留着所有的一切還有什麼用！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德行，你送他黃金萬兩或者用刀脅迫他的性命都沒有用，你若以身相許，他就會俯首貼耳！不然你以爲我怎麼會知道你們星火會的總部在哪裡，我怎麼會知道黃震的睡房是哪一間！”
瀚霄大吃一驚，他以前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立刻問：“是誰告訴你的？”
“怎麼？你需要剷除內奸嗎？”
“不。那些傷害過你的人，我不會饒過他們！”
“你怎麼不饒過他們？你會爲了我去殺人嗎？這種恥辱，就算用人命也無法洗刷清白！”瀚霄默然無語的低下頭去，小錚冷笑一聲：“不勞你的大駕。你以爲那些玷污過我的人，我還會留着他們的性命嗎？那四個使毒的小子，就是我的第一批試藥人！你想要知道你們會內的叛徒是誰，只要查一查最近有誰消失得不明不白就行了！”
瀚霄無言以對的看着小錚，怎麼也想不到在那張仍然顯得孩子氣的面孔之下，是一副對自己都毫不留情的頭腦。他平靜的說：“還有多少話，你都說出來。你要想哭，就哭個痛快。你把那些事情都說出來之後，它們就再也不會憋在你的心裡，糾纏在你的腦海中，也不會讓你天天做噩夢了。你可以把你那些痛苦都轉移到聽你說話的人的心裡。”
小錚果然閉上眼睛，躺在草地上，像背書一樣把自己自從聽到噩耗離開文賢村直到被瀚霄送出常益城返回家中之間的所有經歷，包括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場景，全都毫無保留的說出來，就好像在說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的故事。她的表情果然漸漸變得冷靜，甚至變得漠然。說完之後，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淡淡的問：“瀚霄，你會很瞧不起我，很憎惡我嗎？我做過的事情，都是你和林大哥深惡痛絕的行爲。”
“我不會。我知道夢華也不會。現在那些事情已經永遠過去了，它們都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我會把那個人永遠帶走。留下的，只是一個年輕、可愛的你。從此以後，你可以像任何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那樣，過你自己的生活。”
小錚慢慢睜開雙眼，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真的覺得心裡平靜了許多，她真心實意的說：“謝謝你來看我。”
瀚霄笑着搖了搖頭：“其實也不光是爲了看你。我一直很想見一見夢華的妻子，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他那樣一往情深。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他說對我格外有好感，因爲我跟他心愛的女人同姓。我覺得很好笑，天底下同姓的人太多了，更何況是這麼平常的姓氏。過了幾天，恰好是中秋節，很多朋友商量在一起飲酒賞月然後再分手，可是他說他答應過那個女孩陪她一起看燈，那天早上，他就一個人偷偷溜走了。我們還笑話他很久。當我第二次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說他已經成親了。我們倆幾乎對所有事情都算志同道合，唯獨對這個問題始終彼此互不理解。我想不通好好一個男人，幹嗎那麼着急娶妻生子，那時候他才過二十歲，正是闖蕩事業的大好年華。反正，他也……也看不慣我的生活方式，還勸過我幾次。”
“男大當婚，天經地義的事嗎，我都不覺得奇怪。只是他很早就遇到了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而已。你早晚也會遇到，然後想安定下來。”小錚自以爲是的說。
“最開始，我也以爲自己從小就被定下親事，又是因爲家庭利益才牽在一起的，所以對未婚妻沒有感情很正常，所以儘早讓她另尋良人去吧。後來，我也遇到過很多女孩，也有彼此情投意合的，可是她們會想要嫁給你，就算不圖婚嫁，也要你心裡只想着她，不但不能想別人，就連想着別的事情也不行。如果你想出去做一些你認爲很重要的事情，她們會哭，會鬧，會責怪你無情，就是那些假裝很理解你，靜靜的放你走，默默的等你回來的女人，其實更令人心煩，你會覺得愧疚，會覺得對不起她們。唉……”瀚霄無可奈何的嘆息着。
“對，就算你想死，也會有人拉着你，捨不得你死，的確很討厭。”小錚嘲諷的說。
“不。我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夠攔得住我。就算我也有一個年幼的女兒，一個懷孕的妻子，如果我必須去送死，我也會毫不猶豫，沒有任何顧惜的去。只是死之前，也會覺得心煩意亂而已。現在這樣就很好，我想做什麼事，就可以痛痛快快去做，不需要思前想後的。”
“你真是個怪物！”小錚厭惡的看着他：“照你這麼說，天下的男人都不要娶妻生子，等人都死光了，就沒有人了。”
瀚霄笑了：“只是我不想娶妻生子而已。我這麼做也是爲了讓更多的男女能夠平安、幸福的生活在自己的家裡。如果天下每一個人都能夠豐衣足食，無憂無慮，我也很願意娶一個美麗可愛的妻子每天晚上陪着我。”
“可是林大哥就做得很好啊。他跟靜姝的感情那麼好，也沒有爲此荒廢自己的事業。可惜……”他們彷彿剛剛想起來，自己如此親切隨和的討論起來的這個男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靜姝她，她看到那封信的前八個字，就暈過去了，寫的是‘靜姝吾愛，見字如面’……林大哥給她寫過很多很多信，都是這樣開頭的。他們倆每個人都有一個大盒子，藏着他們認識以來互相寫的所有信。有一天，我回到我的房間，發現靜姝剛出來，她說本來想找我說說話，等了半天我不在，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我要送她，她也不肯，就自己走了。等我回到房間才發現，我的……我的櫃子被人動過，裡面那柄……那柄匕首不見了。我趕忙跑到靜姝的房間，剛好來得及攔住她……她說她剛得知噩耗的時候沒有想過死，我把林大哥送回家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死，可是她再也熬不住了，再也受不了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想念林大哥……後來林老爺和林夫人也來了，他們跪下……跪下求靜姝，林大哥是林家唯一一個男孩，他們求靜姝就算爲了肚子裡的孩子也要堅持下去……那天以後，我們把她房間裡所有的一切都換成新的，所有跟林大哥有關的東西全都拿走了，藏起來，不讓她看見，因爲她看見任何一件東西，都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都會痛不欲生，我每天從早到晚陪着她，夜裡她睡不着，睜着眼睛躺在那裡，反正那些日子，我也不敢睡覺，因爲我會做噩夢，我就跟她說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說過些什麼，她也不知道她都聽見些什麼，只要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不要她再去想林大哥……可是後來有一天，她坐在窗邊的時候，還是突然哭了起來，她說窗外那棵梅花樹，有一年下雪的時候，她和林大哥就在樹下觀雪、賞花……然後我們就給她換了一個房間……”小錚說着，又開始哽咽起來，她很快忍住淚水，露出笑容：“好在那些日子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都熬過來了。靜姝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俏箴又是那麼乖巧可愛，林大哥走了，可是他畢竟還是給靜姝留下了活下去的理由，也給我們每個人都留下了希望。我們每天都在盼着那個小孩子快快來到人世，其實不管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會同樣的珍惜他，疼愛他。”小錚忽然仰起頭看着天空：“如果我愛的男人註定也要丟下我一個人去送死，我也希望他能夠給我留下一個孩子。”
“不會的，你愛的男人不會捨得丟下你，他會陪着你白頭到老，你們倆會兒孫滿堂的。”
小錚平靜的笑着說：“可惜我再也不會愛上什麼人了。”
瀚霄和小錚回到林宅，已經是傍晚時分，靜姝笑着迎向他們：“你們倆出去逛了一個下午，肯定都餓了，快來吃飯吧。”
小錚也熱情的說：“瀚霄，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靜姝一聽見“瀚霄”兩個字，面色驟然一變，很快恢復如常。
瀚霄搖了搖頭：“不用了，我還……”他看了靜姝一眼，含糊的說：“我還要趕路。”
小錚便送他來到門口，有點不捨的說：“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瀚霄笑着說：“如果你在家好好呆着，不到處亂跑，我還會再來看你。”
“那你下次來的時候，就能看到小寶寶了。”
瀚霄還是有點不確定的說：“你不會再想找黃大哥或者是我……”
小錚狡黠的笑了：“你自己猜去吧。”
兩個人剛要告別，靜姝忽然來到門口：“陳公子，你是夢華的朋友，他跟我提起過你。”
小錚大吃一驚，連忙說：“靜姝，我不是故意要騙你，我……”
靜姝溫柔的撫摸着她慌亂不安的面龐：“小錚，謝謝你，你已經爲我做了很多。”她轉向瀚霄，微笑着說：“陳公子，夢華一直向我誇讚你。請你下次來看小錚的時候，多給我講一些你們在一起的事情，我很想知道。”
瀚霄點了點頭：“林夫人，你多保重。小錚，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