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天朝儲君所居之處。
再次見到他,己不是在狹窄骯髒的枯井裡,而是在鋪着珍貴的絨毛地毯上相見,此刻的他頭戴着鏤金的頭冠,身着菱紋綴金的袍子,慢條斯理地揭開杯蓋,飲了口茶,舉止間完全掩不住那一份自然散發的雍容氣度。
她呆呆望着,始終覺得很不真實。這個人真是與她在一起多日,一起啃着乾巴巴的饅頭跟肉乾的少年嗎?
她還記得當她在井裡內急憋得受不了時,恐嚇過他如果敢偷看就要挖掉他的眼珠子……
她暗自呻吟,敢出言挖太子眼睛的人……想來又是死罪一條……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高坐在上位的少年突然道。
“什麼?”她愕然擡首。
這人會讀心術不成,怎知她在想什麼?
“你受困在井裡時,對我做了很多大不敬的事,但瞧在你救了本太子一命的份上,饒你不死,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瞠大雙眼,真要罰她?“可您說是要我來領賞的……”她小聲“提醒”,明明聽見他是這樣跟爹說的,難道她聽錯了?
豐鈺笑了笑。“我的罰就是賞。”
“啊?”她露出一臉呆相。
他似乎挺欣賞她這副德行的,朝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她有些遲疑,但沒敢拒絕,乖乖上前了。
“再靠近點。”他嫌不夠近,再吩咐。
她擰着眉,只得再往前走,直到都快貼上他了才停下。
接着他像是防人聽見似的,貼着她的耳問:“我這雙腿可好枕?”
她一聽,小臉瞬間紅成柿子。他他他……他怎麼問這個?
她尷尬的退回原處。“太子,您……您……這是……”這是想要秋後算帳嗎?
“你別緊張,本太子是認真的,我瞧你那幾日睡得甜,想確定是不是本太子這雙腿的功勞。”
“啊?”她瞠目結舌,分不清這人到底是存心拿她尋開心,還是真如他所言,是認真想知道這件事?。
瞧着他脣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靨,她實在有點兒發毛,完全摸不透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在想什麼。
“說吧,說吧,如何,好睡嗎?”他居然還不放棄的繼續追間。
這該是莊重有爲的太子說的話嗎?“呃……不錯。”想起爹先前的交代,他說自個兒性子莽撞,她承襲了他的壞毛病,可這會兒面對的是未來天子,說什麼也不能露出莽撞的本性,要她凡事都得三思而後行,而現下擠出的這兩個字,就是她深思熟慮後韻回答。
“不錯?這是很滿意的意思嗎?”他顯然對這答案很疑惑。
“這個……”滿意?說不上啦……
見她一副難以解釋的模樣,他更加好奇的望着她,等着她進一步說清楚。
在他期待的眼光下,她脖子不自然的扭了扭。“呃……是啊,民女很感激太子捨身貢獻出兩條頗具彈性的龍腿供民女當枕頭,民……民女雖不能說睡得很滿意,但是,睡眠品質……還可以。”她乾笑着,臉皮抖得不太自然。
他瞧着她,先是審視,然後一絲覆蓋不住的笑意從脣邊散開,嘴巴越咧越大,最後竟很不文雅地放聲哈哈大笑了。
她愕然,想想民間是怎麼形容這位豐鈺太子的——丰神如玉、高貴清華,內斂無匹,國之真龍!
但……眼前這個狂笑的男人……哪裡稱得上這十六個字啊?
東宮正殿裡,男子的烏絲用着織銀的緞帶束起,穿着月白色的絲綢薄衫,看來清爽宜人。
此刻在他笑得彎彎的眼睛下面,嘴角揚起一道清雋的弧度。
這位太子還真愛笑!
高月嘀咕着。
所有人都教他的溫厚笑容給騙了,真以爲他是位內斂通達的太子,就連她從前在不知情時,也曾對他多有景仰。
唉,他爲什麼要在她面前破壞形象呢,繼續僞裝下去不是很好嗎?這樣教她怎麼不替天朝的未來擔心啊!
目前的她,可是近來進出東宮最頻繁的人物,三天兩頭就被召進東宮裡,而今天這回已是本月以來第九次太子急召了。
但所謂的急召,也非急事,而是像這會兒這般——
自個兒光着腳丫子,一身閒散的橫臥在孤貂毛毯上,一隻手撐着腦袋,毫無敬意的斜瞄着太子。
而太子呢,正捲起袖子,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興致勃勃的在盤裡挑揀荔枝,揀出了一顆瞧起來最大又多汁的,認真的去了殼,剝完殼後見果肉果然厚實,滿意地微微展笑,還以爲他要送進自個兒口裡,誰知他卻是伸長手臂往她嘴中喂來。
她也不客氣,張口咬下了那一口甜果。
真是美味多汁啊!
荔枝的香甜汁液化在口裡後,她忍不住讚歎。
“還要再嘗嗎?”他笑容滿滿的詢問。
“再來吧!”她膽大包天的答說。
其實,她也不是一開始膽子就這般大的,敢指使太子做事,又不是不要腦袋了,而是這人有怪癖,喜歡伺候人,更有受虐傾向,希望她“碰碰”他,好比扯他的髮束,不高興捏他的手臂……但打死她也不敢再碰他的臉了,那可是未來天子的龍顏,再碰,不知哪回就會死得“適得其所”了。
他點了點削尖的下巴,回頭再專心的在盤中嚴選極品,她很想提醒他,這可是貢品,顆顆粒粒都是上品,閉眼隨便撈都是又大又圓的貨色,他這樣費心是多餘的,可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這人又何嘗不知道,他明知道還是這麼做,這隻能說,他非常享受用心伺候人這件事,那她又何必打攪他幹活呢!
“張口吧。”
又一顆甜得噴汁的果子進到她口中,她滿足的咀嚼着。說真的,進東宮走動的這些時日,是她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做天家生活的日子,她所接觸到的一切無一不精緻華美,這些可不是她一個小小七品武官之女可以見識得到的,因爲一場意外的井底之遇,讓她大開了眼界。真不知這樣的“好運”能持續多久?
說不定今日過後,這位太子的“受虐症”突然痊癒,就不再召她進東宮相伴了……
不過他的“病”若能早日痊癒也好,省得每次她一入宮,爹就一臉愁容,完全沒有女兒攀上天家的喜悅,好像她隨時會闖禍似的,爲免老父太擔憂,她還是情願不要來這東宮享受的好。
“想要午憩了嗎?來吧!”在人前向來高高在上的豐鈺太子,期待萬分的拍拍自個兒的腿。“到這躺會兒吧。”他大方的邀請。
她眼珠子轉了轉,掙扎了一下,想起了爹的愁容,做了決定。
“不用了,我不困。”爹擔憂她與太子走太近,沒了規矩後,將來惹禍上身。
“怎麼可能?我明明瞧見你揹着我打了好幾次呵欠。”
她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捋了捋額前的發,沒想到連揹着他做的事也會教他發現。
爲了掩飾尷尬,她用力咳了幾聲,假裝沒聽清楚的遊移視線,就是不想移動位置。
這時“病情發作”的太子,自動移駕的來到她面前,她原本就是斜臥在毛毯上的,他在她側邊坐下後,捧起她的腦袋,擱在他腿上,強迫中獎的一定要她躺着。
“好了,你可以睡了。”他宣告。
她嘴角**了幾下。這人難道沒發現,她全身僵硬到都要崩裂了,這能睡得着嗎?
見她眼兒還睜得老大,他索性攤開手掌覆在她眼皮上。“闔一會兒眼,就像在井底時一樣,你不是睡得很自在嗎?”他像是微嘆,柔着聲催眠她。
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她忽然有種感觸,這人是不是太寂寞了,只想找一個可以隨性相處的伴,這才找上她?
思及此,僵硬的身子逐漸放軟。身爲天家人,也不過是具“神明雕像”,凡人只能膜拜不準靠近,而他們也不能紆尊降貴的卸下天威,天家人和其他人自有不能跨越的鴻溝,註定只能獨處高處,空寂度日了。
莫名地,她有點兒可憐起他了,但是,他卻不是能教人可憐的對象,可憐兩個字對一朝太子來說,可是十足嚴重的冒犯與侮辱!
正思索着這些事,覆在眼上的掌心移開了,開始在她的太陽穴上按揉着、他的手勢不是很熟練,力道拿捏得也不是很好,瞧得出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即使被揉得其實有點兒疼,但她嘴角還是忍不住泛出笑意了。
笨手笨腳的還想當奴才!
她在心裡偷罵。
“太子殿下,這春露茶剛沏好,您與高家小姐——”豐鈺的貼身太監打石突然捧着茶進殿了。
一聽見這聲音,高月猛然由豐鈺身上跳起,可還是有些遲了,已讓打石撞見了她的大逆不道。
“你、你方纔、方纔——”竟有人敢枕在太子的腿上,他驚得指着太子的腿,舌頭都打結了。
“我方纔什麼也沒做,我是、是爲太子整理衣飾,他、他褲子上有髒東西!”
爲求脫身,她胡扯起來。
一介民女膽敢躺臥在金枝玉葉的太子龍腿上,何等無狀,傳出去天威何在,她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民女馬上就會獲罪的。
“髒東西,你說太子身上有髒污?”打石大驚失色。這還得了,負責太子衣飾的人全都得罰!
一看他的臉色,她立即知曉自個兒嘴快,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了。“這髒污是我不小心弄上的……就是剝荔枝時將汁液沾上的……”她忙解釋。
打石瞧着一旁散落的荔枝殼,馬上道;“那奴才立即要人來爲太子更衣。”
“不需要了,高家小姐已經幫本太子清理乾淨。”豐鈺拒絕了。
“可是,殿下身上是不容沾染上任何一絲污痕的。”打石還是堅持想喚來尚衣房的人爲太子更衣。
“本太子說不必了,只是些許的荔枝汁液不礙事的。”他難得板起臉來對人。
打石微驚,不敢再堅持,將太子最喜飲的春露茶端至他跟前,小眼兒趁機瞄了他的腿間,卻沒看到什麼痕跡。
若不是真的弄乾淨了,就是他剛纔沒眼花,高家小姐真的枕在主子的腿上!
打石眯着眼打量高月,這位小姐才幾歲,還尚未達及笄之年,主子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但對尚未成年的姑娘,應該不會有興趣纔是……
可話雖這麼說,這位身份不高的小姐卻是近來太子最喜歡召見的人,而且與她相處時,總不讓他人打擾,每次都將一衆宮人全驅趕到殿外候着。
他是因爲實在好奇他倆都在這裡頭做什麼,纔會假借着送茶水的名義前來一採究竟,況且他還得評估是否有必要去通知皇后……
奉完茶,他還想再觀察一會兒,但教自家主子一記眼神提醒,連忙乖乖的滾出殿外,在出去前,他刻意再望一眼高月,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能讓主子一再召見、奉爲上賓?
高月接收到他的眼神,立刻移開視線,就怕被這個小太監瞧出心虛。
打石走後,她才撫着胸,嘀咕一聲,“好險!”
回頭見到豐鈺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不禁有些疑惑。他那目光是什麼意思?
看着那有點兒賊又有點惡作劇的表情,她頓時明瞭他壓根知曉打石要進來了,這是故意要看她慌了手腳的樣子,可惡!
她大眼眯成一條細縫,抿着脣很想衝上前去大罵——你這臭小子,玩我!
然後送他一舉,踢他一腳……
可終歸只是想而已,就算她有十顆腦袋也不能這麼做,所以,她索性“投其所好”,用力奴役他給自個兒報仇!
“啓稟太子,荔枝雖甜,但是民女嘴饞還想吃龍眼、嘗葡萄、啃瓜子,還有,我小腿有點酸……”
七日一會的大朝,太子務必要上朝聽政與學習治國之道,這會兒剛下朝,豐鈺太子由朝堂出來,見着候在殿邊的打石,張口便問:“去請了嗎?”
“去了,人已候在東宮了。”他趕緊回答。
這主子也太急了吧,不過幾日不見,竟是這般急切的思念嗎?
前幾日太子召人幾次不見,才知高家小姐染了風寒,無法應召進東宮,太子聞訊後滿臉憂色,就連前年他最心愛的雀鳥病死,也不見他這般憂心,還命人去取來珍藥補品送去給她調養身子,這高家小姐好福氣,能得主子這般上心。
太子昨晚聽說高家小姐病體恢復,在今晨上朝前便吩咐讓人擡轎去請,只等一下朝就要見到她。
“那快回去吧!”他匆匆上了嵌着銀絲的軟轎,急着回去。
“太子殿下,皇后有懿旨。”在出殿門前突然有人攔轎,攔轎的是皇后身邊的執事太監。
“呂公公,皇后有何懿旨?”打石含笑,立即上前詢問。
“皇后娘娘想留太子午膳,請殿下留步。”呂公公說。
“這樣啊……”打石眼角瞄向轎簾裡的主子,清楚他正急着回東宮,應該不想留下來與皇后午膳,可皇后之命又不能拒絕……
“呂公公,勞你幫本太子回了母后,就說今日我東宮有客,不便留下用膳,請母后恕罪,明日定親自向母后請罪。”軟轎裡傳來太子溫潤的聲音。
沒料到皇后邀膳,太子會拒絕,呂公公先是一愣,見轎子要走,趕忙又追上前去。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那兒除了邀您還有另一名嬌客,您若不去,娘娘面子掛不住……”
轎子又停下了,軟轎內的人沉吟了半響,嘆了口氣。“呂公公,你就行行好,回去告訴母后,我東宮也有貴客,今日真的抽不開身。”他語氣無奈至極。
呂公公這下真的無法再攔人了,只好退至一旁,任轎子離去。
當轎子走了一段路後,一旁的打石終於忍不住的覦向轎內,“主子,這樣拒絕皇后娘娘好嗎?這次您不知讓哪家小姐失了顏面,娘娘會不高興的。”
誰不知呂公公言下之意,太子年歲漸長,已是戲花之齡,皇后請了人讓太子認識,這飯局就是場賞花宴,期望太子能看上那家的女子,留下好印象,以助將來他選妃。
可平日事親至孝的主子,居然爲了一名小姑娘拂了皇后美意,這怎不教他大爲吃驚呢?
“你沒聽本太子交代呂公公轉告母后,明日必會親自請罪的。”豐鈺淡然的聲音由轎子裡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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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既知有罪,您又何必得罪娘娘?與娘娘用完午膳再回來,那高家小姐也不會消失,至多在東宮裡多等一會兒罷了。”
“我知道。”
“那您爲何……”
轎裡沒再傳來聲音,打石也不敢再問,主子不答,自是不想說。
轎內的人在沉默後,旋即陷入了自個兒的思緒中……
在轎子即將回到東宮前,打石彷彿隱約聽見轎內有聲音在呢哺,“我好不容易有個伴,不想讓她覺得我高高在上……萬一,她不想等了……那今天我又見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