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章 花落人亡兩不知
陸志河便是道;“傷口好了不少,已經開始慢慢癒合了,估摸着在換幾次藥,就沒什麼大礙了。”
何德江聽了這話,便是微微放下心來,他點了點頭,道;“那我進去看看。”說着,便是走了進去。
賀季山正坐在窗前,胳膊上打着石膏,一動不動的看着窗外,聽到何德江的腳步聲,他便是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色是極其平靜的,只問了句;“軍營怎麼樣了?”
“司令放心,李團長與楊軍長都在,營裡一切正常。”
賀季山便頷首,收回了視線,何德江站在他的身後,見他的臉色雖是平靜,可卻又是十分蒼白,簡直沒有一點血色,遙想當初在前線,他與李正平將沈疏影葬身江底的事情告訴了賀季山,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賀季山在得知消息後,並沒有如他們想象的那般一蹶不振,反而是仿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把,只緊急開往了西線,迅速在漢中一帶連夜建築起國防工事線,將扶桑軍與浙軍盡數堵在漢南,壓制着令他們再也無法北上一步。
而賀季山本人,仍舊是親臨前線督戰,肩胛處被炮彈掃中也是輕傷不下火線,雙方激戰月餘,縱使浙軍有扶桑人撐腰,卻仍舊是不曾討了好去。每一場都是硬仗,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直到扶桑方面實在支撐不住,不得不委託國際聯盟派了公使前來調和,左右遊說,雙方方纔暫停激戰。
賀季山則是回到了北平。
想起前些日子,何德江心裡便是止不住的後怕,賀季山在戰場上仍舊是高高在上的主帥,沉着冷靜,不怒自威,每一個手勢仍舊是堅毅從容,每一個指令仍舊是清晰有力,揮戈一指,彈如雨下。可等他回到北平,整個人卻仿似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他二話沒說,甚至連女兒都沒有看,便是倒了下去。
他身上雖說有許多小傷,可全是並無大礙,而他當日的情形委實是兇險無比,縱使將德國的大夫請來,卻也瞧不出他的致命傷究竟在哪,他就那樣昏睡着,脈搏低緩,血壓持續降低,甚至最嚴重的時候,身旁的幕僚沒有法子,已經是開始着手準備善後事宜。
若不是後來陸依依堅持將囡囡抱到他的牀前,讓孩子一聲聲的哭着喊爸爸,說不準,他倒真是再也醒不來了......
何德江念及此,在瞧着賀季山此時的情形,那心裡便是止不住的憂懼,心裡卻也知道他在想着什麼,忍不住低聲言道;“司令,屬下知道您心裡難受,可遼軍的擔子都在您的身上,恕屬下說句不好聽的,夫人已經不在了,人死如燈滅,但小姐還小,您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也要好好愛惜身子纔是。”
賀季山不言不語,只將頭微微一轉,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衫,雪白的顏色,襯着他清瘦的臉龐,倒顯得臉上的輪廓格外英挺,簡直說是如同斧削也不爲過,這一場大病讓他黑瘦了不少,卻讓整個人比起從前更是凌厲非常了起來。
前幾日剛下過雨,透過窗戶,便能看見院子裡落了一地的雨後梨花,那樣潔淨的顏色,落在泥土上猶如一層薄薄的雪,他不聲不響的看着,一旁的衣架上搭着他的軍裝,肩膀上的領章燦然生輝,被陽光照着,更是刺的人睜不開眼。
他驀然想起那一年,他從中院裡的辦公樓走出來,就見她梳着清秀的小雙髻,踮起腳尖去摘着樹上的梨花,秋風吹起她的裙角,而她的面容便掩在那一片潔白的花瓣裡去,專注的側臉美若天仙,而他便站在一旁看着她,就是在那一刻,他心裡便生出了一種念頭,她就是他的,她這一輩子都是她的!
他一直到現在都記得她捧着花束,莞爾一笑的樣子,那一笑間,遠比梨花還要皎潔。就是那樣的笑容,讓他一頭栽了進去,不管不顧,近乎於瘋狂般的栽了進去。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他只覺自己眼前一黑,胸口處痛如刀絞,幾乎連氣都喘不順了,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臉上更是一片的慘白。
“司令————-”何副官瞧着便是大驚,剛要上前就見賀季山伸出另一隻手,一個手勢便讓他的步子停滯在了那裡。
如果早知會是如今這樣的結果,他寧願她還在法國,哪怕她是在法國嫁人了,哪怕她愛上了別的男人,哪怕她將自己和孩子忘得一乾二淨,他都無所謂!只要讓他知道她還活着,好端端的活着!
而如今,他連這點要求都成了奢望。
他閉了閉眼眸,堅毅的臉上仍舊是面無表情,每次想起來,便是痛不可抑,便宛如整顆心都被人挖空了,輕飄飄的毫無重量,沒有人知道,他情願和她一起死了,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與精力全都消耗的乾乾淨淨,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死了,來到這世上走了一遭,活了一世,又死了一世。
“真***累。”賀季山仰頭倚在椅子上,他的聲音沉穩而低沉,緩緩的吐出了這幾個字來,語畢,他的脣角微微上揚,竟是勾起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
何德江一怔,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忍不住喚了聲;“司令...”
賀季山沒有看他,只道了句;“我沒事,你下去吧。”
何德江見他開口,便是再也不敢多言,應了一聲後,輕輕退了出去。
而賀季山依舊是坐在那裡,整個人如同一具雕塑,一直坐到了晚上,都沒有動一下身子。
十一月,院子裡的花全部都是謝了,就連池塘裡也是滿池的殘荷,看着平添了幾分淒涼。
沈疏影的腰身已是圓潤了不少,竟連那窄窄的旗袍都不能穿了,她披着一件寬大的晨衣,小腹已是明顯的微微隆起,她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另一手舀起一勺子雞湯,可還不等送進嘴裡,那淚珠便是噼裡啪啦的落進了碗底。
她的身旁仍是站着清一色白衫黑褲的女僕,每個人的臉上依舊是不帶任何表情的,周身都沒有點生氣,就那樣一個個的站在她的身後,冷冷的看着她。
她擱下勺子,只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只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可還不等她走出飯廳,便有兩個黑衣大漢悄無聲息的衝了出來,將那飯廳的門給她牢牢堵住,逼的她不得不坐了回去。
“讓霍健東來見我!”她的全身哆嗦着,眼瞳裡滿是絕望,蒼白的指甲上沒有丁點的血色,指尖微微的輕顫着,根本抑制不住。
“霍爺沒空來見你。”爲首的一個女僕開了口,冰冷的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居高臨下的看着沈疏影。
女子的身影是那般的惶然無助,她被關在這裡已經兩個多月,整日裡卻連一張報紙都見不到,而這裡更是如同與世隔絕一般,連電話都沒有,平時除了這些僕人,她甚至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而當她知道自己懷孕後,心裡更是悲喜交加,也曾想過逃跑,可這宅子極大,僕人又是衆多,她若是想逃出去,簡直是白日做夢。
她一天天的煎熬着,只能盼着霍健東來,而自從得知她懷孕後,他卻是許久不曾踏足這裡。
她恨極了,將那碗雞湯砸到了地上,迅速的撿起了一塊殘片來,緊緊的抵上了自己的頸脖,對着那些人道;“你們快去讓霍健東來,若他不來,我死在這裡!”
豈料,爲首的那個女僕依然是冰冰冷冷的樣子,見她如此,也不過是道了句;“沈小姐肚子裡還懷着賀司令的骨肉,若小姐狠得下心,儘管一屍兩命。”
沈疏影的手顫抖着,近乎於崩潰般的喊了起來;“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沒有人理會她,女僕上前將那一地的碎片整理好,又有人爲她重新端來一碗熬得正好的雞湯,方纔的一切仿似從未發生過。
沈疏影徹底絕望了。
可她還有這個孩子,爲了這個孩子,她總是要支撐下去。
她忍住淚水,顫抖着坐回了椅子上,那雞湯熬得十分濃,卻只放了一點點的鹽,味道雖是難喝,卻真正是大補的東西。
沈疏影端起碗,剛抿了一口湯,一大顆淚珠便是順着臉頰滾了下來,她閉上眼睛,咕嚕咕嚕的將那碗湯喝了個乾淨。
“爸爸!”囡囡推開房門,見賀季山正站在露臺上抽菸,看見她走來,賀季山將菸捲掐滅,對着女兒伸出了手,溫聲道了句;“過來。”
囡囡向着他跑了過去,而男人則是彎下身子,將女兒抱在懷裡。
“爸爸,阿姨讓我來喊你吃飯。”囡囡已是四歲了,說話早已比以前清楚了不少,她摟着父親的頸脖,稚嫩的童音奶聲奶氣的,聽在人耳裡,只讓人覺得十分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