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四 思念

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沉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親、也最愛的男人,從此,獨自過回一個人的生活。

臨上飛機前,沉瀚宇將她的手放到前來送機的齊光彥手中,對他說:「我把妹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我回來時,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頭!」

齊光彥點頭允諾。

她目送着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輕輕抽回手,向齊光彥輕輕說了聲謝謝,率先走出機場。

他懂她的意思,謝謝他的配合,沉瀚宇走了,他們也不需要再演戲了。

她會和他同進同出,也只是想讓沈瀚宇安心而已,她從來就沒有打算拋棄那段感情,她騙了沉瀚宇,騙了所有的人,

爲的只是讓他能夠放心地走,開創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沒有他的餘生,默默追憶。

所有人,包括齊光彥、甚至是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對他竟用情如此之深。

沒有沉瀚宇的日子很平靜,沒有什麼大風大浪,幾乎可以說是平淡到幾近無趣了,只有每次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他時,

才能感覺到心的起伏與跳動,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頻繁,怕流泄出思念的痕跡讓他察覺。

哥,我好想你。

這一句話,只能一遍遍在心裡低迴,不曾化諸文字。

滿篇的家書,謹慎地挑着日常瑣事來寫,告訴他,她日子過得有多精彩、多快樂,要他別掛心,從不敢任性地訴說思念。

一年、兩年過去了,除了每年農曆春節來去匆匆外,只能靠書信與電話聯繫。

畢業之後,她在美術館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還是定時匯來生活費,她抗議過,但他不爲所動,說她要是嫌錢太多,

可以存下來當嫁妝。

十五歲那年,他們分離;十八歲那年,她去見他;二十一歲那年,母親辭世,他歸來;二十四歲這年,他結婚,帶着新婚妻子遠赴重洋……

今年,她二十六歲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銘心的重逢嗎?

現在,她偶爾也會提筆畫點東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畫了一幅記憶中的畫面,寄給他當生日禮物,畫中,他與她背靠着背坐在窗邊,

窗外細雨斜陽

他說,這樣的雨後會有彩虹。

最後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發現年紀愈長,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鄉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純真,無憂。

只要想起他,她就會有滿滿的衝動,想提筆將它記錄下來。或許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會老得什麼都記不起來,所以她要趁還記得的時候,

將它保留下來。有人說,因爲心中的感動很滿很滿,所以用文章揮灑滿篇感動,現在,她終於懂了這種感覺,她現在就是有很滿很滿的感動,

所以用圖畫表達。

就這樣,關於年少記憶的作品愈來愈多,一幅幅全是繞着那個溫柔男孩打轉。直到有一天,館裡辦展覽,館長與她約好到家裡討論細節,

不經意發現了那些圖,驚爲天人。

「我不曉得你有這麼高的繪畫天分,在我館裡當個小職員實在太埋沒你的天分了。」館長抓着其中一張油彩畫左瞧右看。

「畫中這個俊俏的男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看你每一張圖都是以他爲主軸。」

她只是淺笑不語。

後來也不曉得是怎麼演變的,館長爲她引薦國內知名畫家,積極幫她籌備舉辦展覽事宜……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很茫然。她從不以爲自己的畫有什麼特別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過繪畫天分這回事,但是他們說,

她的畫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揮灑在紙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們看到的也不是畫,是深沉的情感。

這陣子爲了展覽的事,有許多細節要忙,還要交出足夠的作品,令她嚴重睡眠不足,有幾次畫到一半,視線突然一陣模糊,她想應該是太累了,

休息一陣子就會沒事。

這一天,接到齊光彥的電話,想起好一陣子沒見面,約了一起吃飯。

現在的他們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訴過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說,他答應過哥哥要照顧她,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

雖然他嘴裡不說,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吃過飯後,他們興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買些繪圖顏料,順路繞到美術用品社,在過馬路時,雙腿彷佛一瞬間失去了力氣,

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跌了下去。

「小晴,你沒事吧?」

「我……」那一瞬間,視線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霧濛濛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來的手,靠着他的力量站起。

「小晴?」他覺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還是五根手指頭。」視線恢復清明,她輕輕吐出口氣,感覺雙腳比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只是最近太累,

有點體力不支而已,忙完這一陣子我會好好休息的。」

齊光彥搖頭。「我看不妥當,醫院就在前面,去檢查一下好了。」

「不要啦,又沒怎樣,你不要浪費醫療資源。」

「大不了我出錢,確定沒事不是更放心嗎?你要再有意見,我直接打電話向你哥告狀,說你不乖。」=

一搬出沉瀚宇,她只能乖乖閉嘴。

沒辦法,這三個字是她的死穴。

「MultipleSclerosis?」

坐在一旁陪她等報告出爐的齊光彥,乍然聽到陌生名詞,抓了抓頭髮,一臉茫然。這什麼東西啊?聽都沒聽過。

「中文名稱叫多發性硬化症。」

還是不懂。「那會怎樣?和感冒差不多嗎?吃藥多久會好?」

「呃?」醫生滿臉黑線條。

光看醫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問了個蠢問題。

回頭看見沉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問:「看來你聽過,要不要解釋一下?」

「基本上,多發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遺傳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關,也就是說,親族中有人患過此病,機率會比較高。」醫生髮揮專業素養,

向他解釋。

沉天晴恍惚地點了下頭。「我爸--就是死於多發性硬化症。」

「什麼?會死人?」唬、唬爛他的吧?「那、那她……」

「不一定,視個人狀況而定。有些人會頭暈、疲勞、抽筋、視力模糊,吞嚥困難,四肢無力,更糟一點,可能會下半身癱瘓,

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

這麼嚴重?!齊光彥傻眼,說不出話來。

「所以你們要先有心理準備,有什麼事沒做的,把握機會,目前這種疾病還沒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們也不能保證--」

「媽的,什麼叫不能保證?!」齊光彥火爆地拍桌叫喝。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說她會死嗎?

「光彥--」她神色空茫,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什麼事?小晴。」他趕緊繞回她面前。

「不要……」

「什麼?」他傾耳,捕捉她輕細的音浪。

「不要……告訴哥。」

「都這時候了,你還滿腦子只顧着他!」齊光彥不由得火大起來。她能不能自私一點、多愛自己一點啊!她這個樣子……真他XX的讓人心痛!

「不要告訴哥……」她喃喃重複。「拜託,不要讓他知道……我不要……耽誤他……」微弱的力道揪扯着他的衣服,心慌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不說、我不說,你不要緊張!」他一張手,用力抱住她。

她鬆了口氣,擠出虛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過平靜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爲他的負累……不可以……」

她不記得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在牀上睡了一整天,齊光彥也在她身邊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離。

那些絕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時都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無從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後的她,居然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思緒從來不曾如此清明過,許多以前沒想過的事,全都浮上腦海。

她很認真地告訴眼前的齊光彥:「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對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對不起,我的心太滿,已經沒有空間容納你了,

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會愛上你的。」

「笨蛋!不必這麼早就交代遺言!」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抱着她掉淚。

他看起來比她還無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說,她這輩子不曾快樂過,老天爺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

誰說的呢?她快樂過啊,認識了哥,就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從來就不曾後悔走過這一段。

她還有很多事沒做,沒有多餘的時間沉浸在悲傷和怨天尤人當中,她要趁還能畫的時候,好好將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記錄下來,因爲有一天,

她會連畫筆都拿不起來……

別人或許不懂,但是哥,他一定會懂的。

她希望他看到這些畫之後,能夠支撐着他熬過失去她的悲傷。

生命會結束,但是這一段段最美的回憶、最純淨的感情,卻留了下來,陪伴着他。他不需要難過,因爲他們親密的從來就不是,

所以不管他們人是不是在一起,靈魂始終不曾分離過,這一點,他與她都很清楚,擺脫了與世俗的規範,超然的心能夠更自由的愛他。

這或許是上天賜予她,最後的慈悲……

英國.倫敦

沉瀚宇站在窗前,觀賞窗外絲絲細雨。

多雨的倫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懷念臺灣的陽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

晴--她現在還好嗎?

他無時無刻都有飛奔回臺灣的衝動,但是她說,她要過新生活,他的存在會阻礙到她追求幸福的腳步……

就爲了這句話,他壓抑着,不敢任性。如果這樣能讓她平靜,他是該走得遠遠的,小心收拾好滿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該再去幹擾她。

近來的陰雨綿綿,讓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臺灣的天氣如何呢?依往年經驗去猜,十之又在下雨了吧?

她老是在盼着天晴,讓他帶她出去遊玩,度過最快樂的生日。現在呢?她還在期待嗎?還是--現在已經有另一個人陪在她身邊,

她早忘了那個最原始純真的期盼?

是啊,光彥會陪着她的,她會有一個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

回過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斂眉凝思。

她答應過,每個月一封信,近三年來,固定會在十五號收到她的信,從沒有例外過,這個月卻整整遲了一個禮拜,是她忘了嗎?

他挑了幾封觀看。每次收到她的信,總要反覆讀上數十次,內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體很漂亮,工整娟秀,

看得出她一筆一劃很用心地在寫這些信,可是近幾個月,字體愈來愈潦草,最後的兩封還是用計算機打字。

她說,是因爲最近太忙了。辦畫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訴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頭爛額,覺得二十四小時不夠用,

如果不是怕他飛回臺灣扁人,還真想寫E-mail比較快,省時省力又省郵費……

她一直想讓他覺得,她日子過得很充實、愉快。

他回信時,特別叮嚀她別累壞了自己。

可是,真的有這麼忙嗎?忙到連寫信給他的時間都沒有?

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經逐漸淡去?

最近老是心神不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他將信摺好放回信封。「進來。」

鐘點女傭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

淡應。「這麼晚了還不回去?」

「那個……嗯……有件事,可不可以問你?」他看起來很重視這名親人……

他疑惑挑眉。「問吧!」

「先生是學醫的,那,你知道什麼是MultipleSclerosis嗎?」

「MultipleSclerosis?!」收好信,他偏頭回視。「多發性硬化症,這病很麻煩哦,它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方面的疾病,

因爲我們神經纖維的外層叫『髓鞘』的物質受到破壞而引起的;也算是自體免疫系統疾病,

由於免疫系統無法分辨自體細胞與外來侵犯物而攻擊身體內的組織,白血球會通過血腦障蔽中樞神經系統中攻擊髓鞘,

造成髓鞘和神經的損傷。」

「你說得好複雜,我聽不太懂。」

他淺笑。「簡單的說,當這些髓鞘被破壞之後,神經訊號的傳導就會變慢,甚至停止,然後出現不同症狀,而這些症狀是因人而異的,

一般多發生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兩倍,有血緣關係的親屬,爲求保險起見,最好也去檢查一下。」

說完,他起身倒水,順口問:「怎麼?你認識的人有這方面的困擾嗎?我唯一能給的建議,就是叫病人的親友多陪陪他吧,目前爲止,

多發性硬化症的成因還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發出能根治的辦法,干擾素算是目前經臨牀研究證實,可以延緩惡化的有效藥物,

也就是說--」他搖搖頭,給了她一記「懂了吧」的眼神。

「會……會死?!」是這樣嗎?她嚇到了。

沉瀚宇點頭。「失明、殘廢,甚至於死亡,都有可能。」

「那……」她欲言又止,思忖着,她該說嗎?見不到親人最後一面,應該會很難過吧?!

他喝了口水,停下來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先生在臺灣的妹妹……」

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銳的瓷器碎裂聲,劃過惶然跳動的心。他彎身去撿,怔忡擡眸。「晴?」

「對,好象是這個名字,那天打掃時,聽到太太在講越洋電話,好象就是說硬化症,還有那個叫什麼晴的女孩……」

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紅,豔色血河順着掌心往下滑,匯成彎流,一滴、兩滴.……

二之二 猜心一之四 背信一之二 瀚宇三之四 思念一之四 背信三之四 思念三之一 失衡三之三 別離一之四 背信《補述》一之五 淚雨三之四 思念一之三 許諾《補述》三之四 思念一之三 許諾一之二 瀚宇三之三 別離一之三 許諾一之一 天晴一之五 淚雨三之一 失衡三之五 永恆二之一 交集一之四 背信二之一 交集三之二 剪愛三之四 思念三之五 永恆三之一 失衡二之一 交集三之三 別離三之四 思念《補述》三之五 永恆一之三 許諾三之一 失衡二之一 交集三之五 永恆三之一 失衡二之三 守候《補述》一之二 瀚宇三之二 剪愛一之四 背信三之五 永恆一之一 天晴二之一 交集三之三 別離三之五 永恆一之四 背信一之五 淚雨三之三 別離三之四 思念一之四 背信二之二 猜心二之二 猜心三之五 永恆二之三 守候三之二 剪愛一之四 背信二之四 缺心三之三 別離二之一 交集二之二 猜心一之五 淚雨二之四 缺心二之三 守候《補述》二之四 缺心《補述》二之二 猜心二之三 守候一之三 許諾三之一 失衡三之三 別離二之四 缺心一之五 淚雨三之二 剪愛一之一 天晴二之三 守候一之一 天晴二之四 缺心二之三 守候二之一 交集一之一 天晴二之四 缺心三之四 思念一之二 瀚宇二之三 守候一之四 背信二之一 交集一之一 天晴二之三 守候三之三 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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