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炯此時正在隸屬於花家名下的一間酒廬雅間中坐着,面前陳着一罈以醉人著稱的美酒“千里醉”,壇封大開,站在大老遠就能聞到一陣陣蔓延飄灑的酒香,難怪名以“千里”冠稱。
他的臉色不算太好看,沒有半點笑意,只沉默着將酒罈微微傾斜,倒在面前的玉壺裡,再從玉壺裡斟到面前的小盅中,仰頭一飲而盡。如此熱辣的天氣,再喝上這般燒肚的美酒,元炯不顧肩膀處傳來的絲絲疼痛,額頭有汗沁出。
他取過腰間的玉骨折扇,扇面已經修補好了,不過沒有再畫從前的寒梅傲雪圖,而是鐵畫銀鉤的寫了一個大大的“靜”字。好像在這樣的炎夏看着這個字就能靜下心來保持涼爽一般。
元炯隨意搖了幾下,細細的盯着那個“靜”字看了半晌,不由冷嗤了一聲,又將扇面給重新合上。他給座椅對面的酒杯一同斟上一杯,然後清冽的開口說道:“你手腳倒是快,怎麼,我前腳把葉挽帶走,你後腳就跟上來了?”
雅間門口站着一個紅色的身影,單薄的錦繡衣衫穿在肩寬腰細的身上絲毫不顯娘氣,反而透露着一股難言的禁慾氣息。腳上那雙紅緞白底的錦靴踢踏踩過木質的地板,在桌邊駐足了片刻就順着酒杯的方向坐下,修長的手指輕捻過白玉小盅,將它微微擡起。
酒液入喉,漂亮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似有佳釀緩緩淌過。
“沒,剛到臨安沒幾天。”花無漸將小盅放回桌上,不喜不怒道。
元炯的雙頰已經微微泛紅,聞言不禁嗤笑了一聲。“不用解釋太多,本公子知道你心裡有多着急葉挽。不過,着急歸着急,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我在大燕的線人全都被褚洄拔了個乾淨,現在半點風都收不到。讓你在燕京呆着盯緊褚洄的,怎麼樣,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嗎?”
“不知。”花無漸搖頭,“我離開燕京的時候他已經不在燕京了,帶着鎮西軍直接回了隴西滄州去。豫王對我防範甚深,滄州守衛森嚴,我還沒有那個機會能靠近右護軍軍營。”
“哼。”元炯冷哼了一聲,略有不滿的看了他一眼。兩月不見,今日的花無漸好像格外的沉默寡言,看來是動手那天晚上的事情深深刺激到他了。不過也好,之後將要發生的事情也遠遠的超乎了他的承受範圍,畢竟也算是父王的人,讓他早些了悟也是好事。
不過……何止是超乎了花無漸的承受範圍呢。元炯自嘲的笑了笑,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算是體會到了。他伸出手再次爲自己斟了一杯酒,清透的酒液順着玉壺的壺嘴流出,在酒杯裡濺起了一圈波動的漣漪。
花無漸看着他的動作,平靜無波的眼中閃過晦澀不明的光芒。他突然開口問道:“市井有傳言稱元煜要娶妻,娶的那個人,是……無眠?”
他問的突然,元炯喝的醉醺醺的頭腦昏沉,還沒有想好怎麼組織語言告訴花無漸這件事情,便由他主動問了。他愣了一瞬,點頭應道:“是。父王想要用這招逼褚洄回烈王府來,褚洄應當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爲別人的玩物吧,更何況……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元煜。”他雖腦中混沌,目光卻是清明,一想到父王竟然想也不想的就要把元煜也一起拉下水就讓他覺得腦子生生的漲着疼。
他元炯有聰明才智,元煜有啥?除了那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武功,只怕褚洄把兩隻手都砍了他也打不過褚洄。還有那堪比針尖大的心眼,和元燦如出一轍的刁蠻勁兒……實在是不清楚父王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握緊酒杯的手生生的發抖,沒有感覺到對面的花無漸正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看了許久。
一邊站在角落裡的元秋突然開口道:“公子,你傷勢還未愈,不宜喝這麼多酒。”
“傷勢……嗯,對,還有傷勢。”元炯似乎知道自己喝醉了,但不允許自己在這裡發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杯放了下來。他擡眼朝花無漸眨了眨,強迫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勾起了一個微笑。“其實今日尋你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只是父王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他最不喜有人自作主張,所以讓我提前跟你說一聲。我知道你在意葉挽,定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她被元家利用。但是……你要知道,你也算是元家的一份子,若是當年沒有父王,今日也就不會有你花家如今的地位。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他直勾勾的看着花無漸,想在他臉上尋找着一星半點不甘願的表情。
以花無漸的武功和手段來說,若是想要破壞婚禮,也不是難事。元炯頭疼欲裂的揉了揉額角,他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計策成功,還是希望計策失敗了。
只是從花無漸那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有隱隱的憤怒,卻沒有不甘,沒有厭世,彷彿他當真是身不由己的要眼睜睜的看着葉挽“出嫁”一般。
他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不揪着自己的衣領說“看你出的鬼主意”,怎麼能不一氣之下將計劃打亂把葉挽帶走?元炯盯了他半晌,發出了一聲冷嗤。
當真是父王養的一條好狗呢。
“什麼時候?”元炯低垂着眼簾,考慮接下來應當如何行事之際,突然又聽到花無漸開口詢問。他嗓音沒有往日那般清潤帶着調笑的妖嬈,反而像是被人掐住喉嚨一般微微的沙啞。
元炯一牽嘴角。他表面上裝的滿不在乎,其實內心早已與理智糾纏到了一起罷?“就在三日之後……”元炯斯文的面容掛起一抹不屑的譏嘲,難得見他露出這番表情的元秋不禁隱隱有些擔心。公子一向慣會將情緒掩藏,近幾日倒是因爲這件事情有些把握不住分寸了。“父王是等不及想要‘父子團圓’了,連那些裝樣子的程序都懶得走一走。不過也好,不是有句俗話說……叫做快刀斬亂麻麼。”
他見花無漸微微抿起了嘴脣,心頭閃過一絲快意。
沒錯,就是這樣,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什麼,就讓他們這兩個所謂的“局外人”一起沉淪,一起瘋狂吧。
……
烈王府的客院裡,小白難得的沒有撒了歡的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炎熱的天氣讓它作爲一隻長毛的小狗狗感到萬分的心酸又難過。
爲什麼狗子要長毛?爲什麼它只能像傻子一樣“哈哈”的吐着舌頭才能感到有一點涼快?爲什麼漂亮姐姐看着桌上放的東西格外的暴躁,臉色陰沉的好像要滴下水來?
小白單純的狗腦子裡不懂這些,人類實在是太複雜了。它乖巧的伏在葉挽的腳邊,鼻子聳了聳,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客房的正中央放着一口金銀爲飾的紫檀木箱子,箱中靜靜的躺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紅衣。現在看看是紅衣,剛剛由送來的下人一起將之展開時才發現,那是一件以名爲“鳳凰翎”的名貴錦緞製成的嫁衣,葉挽不懂樣式不樣式的,但是光看其上以金絲銀絲編織刺繡的花紋來看,就是價值不菲。
嫁衣的正上方架着一頂以鏤空金制珠冠,其上嵌着各色成色極好的寶石碧玉,還有數顆半個拳頭大小的東珠。珠冠有些古老,卻絲毫不影響它的美感和昂貴的價值。鳳冠霞帔,不過如此。
送來的女官特地奉承淺笑道:“這是當年王妃與王爺成婚時所帶的珠冠,如今傳給兒媳倒是正好。”葉挽差點一巴掌就把她給掀出去,可是她掀不動。
幾天前花燈節她已經在逐漸恢復力氣,可偏偏沒有跑掉,出了元炯那檔子事。再被“抓”回來的時候自然也就重新穿上了浸泡過藥水的衣物,甚至比起從前來藥力更猛,幾乎就到了讓葉挽行動不得的地步。不過這都是她自找的,若她當時能夠不管元炯直接溜走的話,現下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不過最讓她怒火中燒的不是這身莫名其妙的嫁衣,而是跟隨者嫁衣一起被送過來的一隻幾寸長的小盒子。輔一打開盒子,她頓時感覺到了什麼叫目眥欲裂。
那是一根斷口齊整的小指,因爲主人的年邁佈滿了溝壑,指腹上還有數不盡的老繭。她認不出這是誰的手指,卻隱隱約約能猜到,與她有關,會被元楨用以威脅她的老人還有誰?葉富貴應當是來了臨安,卻不小心落到了元楨手裡了。
越是生氣,葉挽越是按捺住那上涌的血氣冷靜下來。元楨只不過是想利用大婚的事情將褚洄引出來,但是怕她臨時出什麼幺蛾子,所以需要利用葉富貴來讓她投鼠忌器,安安分分的在烈王府等着褚洄的到來。
葉挽垂着眼簾,杏眼中的冷意足以將房間裡的所有人侵吞淹沒。即使她現在與廢人無異,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惹怒她。是以房中除了一個呆頭呆腦無所事事的小白,下人們頓時爭先恐後的放下東西跑了出去。沒有什麼會比討好這位未來的“大少夫人”更重要的事情了。
葉挽沒有理會那箱嫁衣,對她來說這些只是形式,只要她不願意沒有任何人能利用名聲或的問題來綁架她。實在不行,她在新婚之夜跟元煜同歸於盡也是可以的。
況且,她總覺得元楨這招使的實在是棒極了。如果她是褚洄,就算知道這是陷阱也不得不出現,除非他不要葉挽了。
而如果她是元楨,必然是希望大婚之事不成功的,因爲他不想跟自己心心念念想要令之“認祖歸宗”的兒子反目成仇。萬一褚洄真的是另有城府,死活都不出現,那他只要不動聲色的將葉挽換成司馬晴,照樣能多一個所謂的兒媳婦,大不了讓司馬家佔點便宜。橫豎他的兒子也不止一個。
但當那個時候,葉挽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因爲騙不來褚洄。身陷烈王府的葉富貴同樣也只能落得一個死的下場。一時間,葉挽竟然不知道應該是希望褚洄出現的好還是希望他躲的離元楨和元炯這兩個瘋子遠遠的好。
她既是擔心又是糾結的低頭撐着桌子,盯着那截斷指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腳下,小白彷彿是感應到了她內心的鬱結一般,伸出小舌頭舔了舔葉挽的裙子,無辜的將腦袋擱在她的鞋面上,彷彿在說你不要擔心,難過的時候就摸摸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