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入蜀這幾個月時間, 朱襄準備帶着嬴小政好好遊山玩水。
雖然嬴小政以前也長途跋涉過,但那時他還小,身邊還有老秦王。朱襄相信自家政兒肯定沒有觀賞旅途風景的心思。
他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萬萬沒想到纔剛入石門,就被公務纏身。
“政兒, 抱歉啊……”朱襄十分愧疚。
嬴小政小短腿交疊,歪着身體靠在馬車座椅上,手肘撐在扶手上, 手掌蜷縮托起下巴,十分無奈地嘆氣:“舅父, 我又不是貪玩的小孩。你忙於政事,爲何要向我道歉?舅父去忙,我可以自己看書打發時間。”
朱襄提議道:“政兒, 要不要加入我們的商量?就當是學習。”
嬴小政再次嘆氣:“舅父, 我在咸陽展現出不太過分的聰明,都引起了很多人警惕。”
“我不是說他……算了,我去聽聽。”嬴小政放下手肘,直起身體,“我有什麼想法,私下和舅父說。”
“好。”朱襄把裝酷耍帥的小外甥抱進懷裡使勁揉搓, 把剛帥了超級短暫時間的嬴小政揉得氣急敗壞。
“放手,舅父!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嬴小政小奶龍咆哮。
說自己不是小孩的小孩真可愛, 趁着外甥還是一隻小龍崽崽, 趕緊多揉幾下。等小龍崽崽長成了霸氣的祖龍, 就不能揉了。
嬴小政再次敗在舅父的“魔爪”下, 抱着李牧的脖子氣鼓鼓不肯下地,堅決不和舅父和好。
李牧拍了拍嬴小政的背, 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就知道,只有他一個人,根本阻攔不了朱襄欺負政兒。
李牧看了一眼李冰。李冰疑惑回看。
李牧收回視線,放棄拉攏李冰。這個人一看就不是膽敢追着朱襄揍的人。
“好了,說正事。”朱襄逗夠了小外甥,轉移話題,“血吸蟲一般出現在河道湖泊和水田中,特別是水流較緩的地方。連山間都出現了集中疫情,成都平原的疫情恐怕會更嚴重。”
李牧皺眉:“水蠱居然不是巫術,不是邪氣入體,而是寄生蟲。唉,雖然得知了水蠱的真面目,但要消除水蠱病,仍舊很困難。”
朱襄心道,不是很困難,是根本做不到。
血吸蟲病要預防,一是要消滅中間宿體,即釘螺;二是要民衆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儘量不喝生水吃生食;三是要建立完善的生活基礎設施,讓糞水、生活污水和飲用水分離,對飲用水進行淨化;四是特效藥。
後面三點,都不是這個時代能做到的事。
從第二點來說,民衆不是不想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而是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柴火去喝燒開的水,用燒過的水洗澡。
古代大部分的山都是貴族的私產,平民私自砍柴會被重罰。即便他們能上山砍柴,柴火也不夠用。
古籍中有記載,宋朝人口稠密,城市附近的山一到冬季就會全部被砍禿。冬季的木炭比絲綢錦緞還貴,是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直到六七十年代,老照片中也能看出,北方的山頭基本都是禿的。
就算民衆知道了喝生水和用生水洗澡的弊端,他們的處境也不允許他們改變生活方式。
從第三點來說,修建城池的時候能夠琢磨一下下水道系統,農村不可能。什麼水源淨化,更是現在不敢想象的事。
即便是現代農村,也會面臨水井被糞水和牲畜用水污染的問題。
從第四點來說,雖然一些草藥對血吸蟲病有效果,但前提是將有效成分提純。沒有足夠純度的藥劑,就算大量喝入黃花蒿熬水之類的原材料,對血吸蟲病的治療效果也非常差。
至於化學藥物,沒有專業的設備,不可能製備出來。朱襄也不知道完整的方程式。
就算是原料較爲單一的酒石酸銻鉀,從原料(即葡萄酒的滲出結晶體“酒石”)進行化學再加工也需要現代設備。而且酒石酸銻鉀口服和肌肉注射都有強烈的刺激性,只能經過靜脈注射。
只有第一點措施——滅釘螺,在這個時代有可行性。
朱襄沒有提前拿出自己對水蠱病的防治意見,除了他和李冰不熟悉,李冰纔是郡守,他不好貿然要求李冰按照他的意見做事之外,他不瞭解蜀地的情況也是重要原因。
有可能蜀地的血吸蟲病不是很嚴重,有可能當地政治和文化情況不允許朱襄做一些事……防疫必須因地制宜纔有好結果。
而且南方不只是血吸蟲病一種大規模橫行的疫情,朱襄還準備了鼠疫、瘧疾等南方常見瘟疫防疫方案。
三個大男人和政兒這個小胖墩擠在同一駕馬車裡,翻着朱襄給的資料,愁眉不展。
李冰把自己髮髻都撓亂了:“剛纔經過的山村居然也有水蠱。難道蜀中村村都有水蠱?爲何我未曾聽說過?”
朱襄道:“水蠱不會立刻讓人失去勞動力,又是平民才容易得。平民壯年得病去世,子女仍舊能夠成丁種田服徭役,所以這在官吏眼中並不是特別重要的事。”
李冰看向朱襄,苦笑道:“朱襄公,你爲何會這麼冷靜?我還以爲你會特別憤怒。”
朱襄道:“大概是我很清楚這些事,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早就知道,新中國成立前,南方水蠱成災。
水蠱持續幾千年,連長沙馬王堆和湖北江陵都是貴族墓,出土的西漢屍體內都檢測出了大量血吸蟲卵,可見平民的情況。
如果他是南方的平民,恐怕也早就感染上了水蠱。因爲就算他知道水蠱如何防治,身爲平民,他不可能因爲水田中有血吸蟲而拒絕下地耕作。
所以不用勞作、有足夠柴火木炭燒水做飯的貴族,與普通平民壽命天差之別。
古代農人沒有什麼田園牧歌。南方魚米之鄉的開發是用人命堆出來的血淚史。
如果哪個穿越者在這個時代登上了高位,腦袋一拍,說什麼南方兩熟三熟,把大量軍隊派往南方開墾,就水蠱這一種病,就能讓他損失慘重。
胖外甥給了舅父一個兇狠的眼神。看什麼看!我還沒有原諒你!
朱襄失笑。好吧,不是穿越者也吃過這個虧,秦始皇派往南詔的軍隊就大量倒在了水蠱和瘧疾上,爲秦國喪鐘敲響了前奏。
所以很多人說,秦始皇如果多活一段時間,說不定會親眼見到烽火四起。不過以他的聲望,應該能把起義鎮壓下來。
朱襄用眼神逗弄了一下嬴小政後,將自己對寫出的四點防疫建議的可行性和優缺點都說了出來。
大部分郡守都是隻要能收得上來稅,民衆不會反叛,就算盡忠職守。李冰是古時難得地想要爲平民做些實事的官吏。
誰都知道,身爲官吏,事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差錯。秦律又十分嚴厲,即便可以用爵位抵罪,一點點小差錯可能就會失去一輩子前途。李冰在擔任蜀地郡守期間,居然自行主持修建都江堰這樣的水利大工程,不僅膽量很大,也是真的有一個爲國爲民之心。
後世封建時代如此官吏都很少見,更何況現在還是戰國末期。
所以朱襄詳細給他闡述了水蠱的災害和防治困難後,他才如此痛苦。
在李冰這樣的人眼中,沒有什麼比知道做什麼好,卻因爲現實而做不到,更讓他痛苦了。
“先宣傳水蠱病的真相,再滅釘螺。”李冰思考了良久,扶着額頭道,“第二點,雖然民衆不一定做得到,但只要宣傳,條件允許的話,總能少一些無知受害的人。第三點也一樣,儘可能派人幫他們打水井……李將軍,你能不能幫忙?”
李牧道:“可以。我會借人給你。”
“除了大蒜和黃花蒿,還有一些草藥對血吸蟲病初期有抑制效果。我會帶人教導他們培育草藥。”朱襄道,“種田的事儘管交給我。”
李冰感激道:“我會召集蜀地遊醫,讓他們幫忙配置草藥。”
朱襄雖然完全沒有“醫術”,只有“常識”,但或許他那一點淺薄的常識也能對醫者起拋磚引玉的效果,他就沒有推辭。
三人初步定下防備水蠱病擴散的策略,接下來就要趕緊到成都,做好預算等準備工作。
朱襄在劍門關多待幾天的計劃自然也泡湯了。
嬴小政的身體十分強壯。朱襄都在顛簸中有點暈車,嬴小政還是吃嘛嘛香,半點沒有因爲突然加速趕路而疲憊。
等進入四川盆地後,李冰因路途太過疲憊而在涪城休息了五日,朱襄也有些吃不消了。嬴小政還跟着李牧出去騎馬,每日精力充沛。
經過幾月相處,因朱襄爲人隨和,李冰也與朱襄熟悉起來。
他忍不住感嘆道:“朱襄,你把政兒養得如此強壯,有何秘訣?”因朱襄說最好不要暴露嬴小政的身份,李冰也跟着叫“政兒”。
朱襄道:“和我沒關係,是政兒好養活。你看他多能吃,從來不挑食。”
李冰想着嬴小政一路上零嘴不停,連生蒜生蔥都能啃得香的模樣,再次感嘆不已。
好吧,別說自家兒子,就是自己,胃口也沒有公子政這麼好。怪不得朱襄敢帶公子政入蜀。
“入蜀之前,我還以爲蜀中一片安寧。誰知道一路上看過來,到處都是人間慘劇。”李冰扶着額頭上蘸了水的佈道,“蜀中沒有戰亂,卻如三晉之地般殘破。村落蕭條,水蠱脹腹者比比皆是。”
朱襄沉聲道:“因爲剛遭遇了水患。”
四川盆地水脈豐富,水網密佈,又是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常有暴雨。
這個年代氣候比朱襄第一世時更爲炎熱,因此四川盆地比較後世,降雨量也更大。河道幾乎三年兩患,民衆苦不堪言。
四川盆地並不是全境都是水蠱病疫情區。疫區本來集中分佈在幾個較爲廣闊、水流平靜的湖泊邊。
但洪水之後,疫水滿溢,再加上屍體和糞便隨雨水沖刷而橫流,很快疫區就蔓延到了成都平原全境。
千村薜荔人遺,萬戶蕭疏鬼唱歌。
不過水蠱病患者大多都是慢性病,能活幾年甚至十幾年,不會影響稅收,所以官吏對此並不在意。
即便是水患,只要民衆能交稅,不反抗,官吏也不會特意做什麼。
蜀郡閉塞,離咸陽太遠,郡守權力堪比封君。別說秦王也不一定在意這些,就是在意,蜀郡平民的聲音也傳不到咸陽去。
“咳咳,看來要預防水蠱,治水也是重中之重。”李冰捂着嘴咳嗽了幾聲,“治水難啊。”
蜀郡郡守權力堪比封君,就意味着他如果做什麼事,責任全在他自己身上。擅自啓動大型徭役,李冰承擔的壓力和責任可想而知。
朱襄幾句輕飄飄的鼓勵不僅不會安慰到李冰,還會成爲李冰的壓力。
“你做什麼我都會全力支持。”朱襄只是如此保證。
李冰無語:“朱襄公,難道不該是你做決定,我來全力支持你?”
朱襄聳肩:“我是長平君,這裡是長平嗎?蜀郡郡守請不要擅自給我改封地。”
熟悉之後,他才發現衆人口中快被傳成神仙的朱襄公,其實是一個過分活潑灑脫,偶爾說話非常欠揍的年輕人。
“好,我自己考慮。”李冰沒有爲難朱襄。他是蜀郡郡守,蜀郡確實是他的責任。
“先養好身體再說。”朱襄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等到了成都,光是接過上一任郡守的工作,你都會至少忙到明年。無論是滅釘螺還是修水利,都還早着。”
李冰無語:“朱襄,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嘮叨,就像是婦人?”
朱襄點頭:“很多人這樣說過。但沒辦法,我家裡長輩、友人都不省心,不會照顧自己。還有,爲何嘮叨就像婦人?難道男子就不能嘮叨?你這是偏見。”
李冰捂住耳朵,不想聽朱襄魔音灌腦。
每當朱襄腦袋起來,他心中就浮現出身在老家的老母親的臉。
嬴小政扒拉着窗臺,踮着腳探出小腦袋,然後縮回小腦袋,對倚靠在窗邊的李牧道:“李郡守也受不了舅父的嘮叨了。阿父說舅父是老母雞性格,咯咯咯。”
嬴小政擡頭,朱襄正從窗戶裡面伸出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嬴小政脖子一縮:“阿父說的!和我沒關係!”
朱襄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腦袋:“今天的肉乾沒了。”
“不!真的是阿父說的!爲什麼我要替阿父背過錯!”
嬴小政的慘叫聲,讓入蜀後一直愁眉不展的李冰,難得發出了愉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