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九曲十八彎,愣是沒尋着一個合適的地方。真真叫人泄氣。
正準備返回大殿,卻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發現迷谷枝椏不在了。這下可好,憑我認路的本事,不要說開宴,宴席結束之前能趕回去就要謝天謝地。也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只好哪裡有路走哪裡。
於是,便誤闖進了東海水君家的後花園。
不得不說的是,這座後花園的品位與整座宮殿的風格搭配得實在合襯。到處綠油油一片真燦爛。是以很有一種迷宮的風情。我自踏腳進來已有個把多時辰,卻愣是沒找到半個出口。
施術將這擋人的鬼園子挪走倒是個好主意,但到底不太厚道。想到這一層,我心中不禁無限淒涼。也許是淒涼到了極致,突然間竟有些福至心靈。
從地上撿了根不知名的樹枝,閉着眼睛一扔。樹枝落下來,雙叉的那面指向了左邊那條道。我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向右拐去。
事實證明我扔樹丫子指路這舉動甚是英明。
之前那一個多時辰,我在這園子裡晃盪過來又晃盪過去,不肖說人,連只水蚊子都沒碰到。此番不過走了百來十步,卻遇到了只活生生的糯米糰子。
那糯米糰子白白嫩嫩,頭上總了兩個角,穿一身墨綠的錦袍,趴在一叢兩人高的綠珊瑚上,稍不注意,就會叫人把他和那叢珊瑚融爲一體。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兒子。
我看他低頭拔那珊瑚上的青荇草撥得有趣,便靠過去搭話:“小糯米糰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擡:“拔草啊,父君說這些雜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東海海底頂漂亮的東西,我沒見過,就想拔來看看。”
父君,原來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見他實在拔得辛苦,忍不住要施以援手。便從袖子裡掏出來一柄扇子遞到他面前,關照:“用這扇子,輕輕一扇,青荇去無蹤,珊瑚更出衆。”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從善如流地從我手裡接過扇子,極其隨意地一扇。頓時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連帶着整座水晶宮震了三震。烏壓壓的海水於十來丈高處翻涌咆哮,生機勃勃得很。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東海水君這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宮已是舊貌換新顏,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驚。
那破雲扇能發揮多大威力,向來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我倒真沒想到這小糯米糰子竟然如此厲害,不過輕輕一扇,就顛覆了整個東海水晶宮的風格品位。倒是對東海水君抱歉得很。
小糯米糰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闖禍了?”
我轉過頭來,極困難地對他點頭:“闖禍的怕不只你一個人,那扇子好像是我給你的……”
小糯米糰子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我琢磨着,大概是我這張四分之三縛白綾的臉,有些嚇人。
我未猜中那開頭,自然便猜不着那結局。
只見小糯米糰子蹭蹭蹭風一般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大喊一聲:“孃親——”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嚎。信誓旦旦地邊嚎邊指控:“孃親孃親,你爲什麼要拋下阿離和父君……”。順便把眼淚鼻涕胡亂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嚎得發怵。正打算幫他好好回憶回憶,滄海桑田十幾萬年裡,我是不是真幹過這拋夫棄子的勾當,背後卻響起個極低沉的聲音:“素……素?”
第二章(3)
小糯米糰子猛擡頭,軟着嗓子叫了聲父君,卻仍是使勁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帶累得轉不了身。又因爲長了他不知多少輩,不大好意思彎腰去掰他的手指,便只得乾站着。
那身爲父君的已經急走幾步繞到了我跟前。
因實在離得近,我又垂着頭,入眼處便只得一雙黑底的雲靴並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
他嘆息一聲:“素素。”
我才恍然這聲素素喚的,勘勘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說我健忘,我卻也還記得這十幾萬年來,有人叫過我小五,有人叫過我阿音,有人叫過我十七,當然大多數人稱的是姑姑,卻從未有人叫過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糰子撒手揉自個兒眼睛,我趕緊後退一步,含笑擡頭:“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認錯人了。”
這話說完,他沒什麼反應,我卻大吃一驚。離離原上草,春眠不覺曉,小糯米糰子他阿爹的這張臉,真是像極了我的授業恩師墨淵。
可我畢竟還是未將他誤認做墨淵。
七萬年前鬼族之亂,長河洶涌,赤焰焚空,墨淵將鬼君擎蒼鎖在若水之濱東皇鍾裡,自己卻修爲散盡,魂飛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軀來,帶回青丘,放在炎華洞裡,每月一碗生血養着。
墨淵是父神的嫡長子,世間掌樂司戰的上神,我從不相信有一天他竟會死去,便是如今,也不相信。所以我只默默地等,每月一碗心頭血將他養着,爲了有一天,他能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十七。
想到這一層,我略有些傷感。
可眼下的情境卻似乎並不大適合傷感。正應了那句老話,大驚之後必有更大的驚,
我還沒回過神來,面前的糯米糰子爹已揮袖挑下了我縛眼的白綾,我反射性地緊閉雙目。 他擡手撫過我額間。
小糯米糰子在一邊抖着嗓子喊登徒子登徒子。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十分平和,連那年紅狐狸鳳九煮佛跳牆把我洞前的靈芝草拔得個精光,我也未曾與她計較。可這會兒,額頭青筋卻跳得很歡快。
“放肆。”多年不曾使用這個句型,如今重溫,果然有些生疏。
小糯米糰子來拉我裙角,怯怯道:“孃親是生氣了麼?”
他爹良久不見動靜。又是良久,終究將那白綾重新爲我縛上,才道:“是了,是我認錯人,她從來不會做你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也不比你容色傾城。方纔,冒犯了。”
隔了這半近不近的距離,我纔看清,他玄色錦袍的襟口衣袖處,繡的均是同色的龍紋。
雖是幾萬年不出青丘,所幸神仙們的基本禮儀我倒還略略記得,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倒也沒哪個神仙逍遙得不耐煩了,敢在衣袍上繡龍紋。再看看他手上牽的糯米糰子。我暗忖着,這玄色錦袍的青年,大抵便是天君那得意的孫子夜華君。
可惜了臨風玉樹的一副好人才,年紀輕輕的,卻終得同我這老太婆成親,真是叫人扼腕長嘆,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因這層關係,我一直對他深感歉意。所以目前這當口,雖是我被冒犯了,因想到他是夜華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種其實是我冒犯了他的錯覺,只得吶吶笑道:“仙友客套得緊。”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邊一步,讓出路來。小糯米糰子猶自抽着鼻子叫我孃親。
我認爲既然遲早我都得真去做他的後孃,便也就微笑着生生受了。
夜華牽住小糯米糰子的手,很快便消失在盡頭拐角處。
直到這時候,我才陡然想起,把他們兩父子放走了,那誰來帶我出去這園子?
趕緊追過去,卻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第三章(1)
繞過夜華父子倆消失的拐角,我左顧右盼,發現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妝素裹,正朝我急步行來。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發現,今天這一天,將註定會是精彩而夢幻的一天。
那女子雖步履匆匆,還挺了個大肚子,姿態卻甚是翩躚。我將破雲扇拿出來掂了掂,尋思着若是從左到右這麼揮一下,有沒有可能直接把她從東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終於還是心慈手軟地把扇子收了回來。
到得我的面前,她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我側開身來,並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卻十分悽苦地膝行了過來。
我只好頓住。
她看着我,淚盈於睫,模樣沒什麼變化,臉蛋卻是比五萬年前圓潤很多。大抵懷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着目前這世道神仙們到底是以瘦骨嶙峋爲美,還是以肥碩豐腴爲美,很久未果,於是便只得提醒自己千萬別提體態千萬別提體態,以免說出點什麼不體面的話來。
幾萬年未見,我雖對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長輩,她既然禮數週全,我也不能失了風度。
她仍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發涼,方纔擡手拭淚哽咽:“姑姑。”
我終於還是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少辛,你怎麼胖成這樣了?”
……
她呆了一呆,頰上騰地升起兩朵紅暈來,右手撫着隆起的肚腹,很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囁嚅道:“少辛,少辛……”
囁嚅了一半,大抵是反應過來我剛那話不過是個招呼,並不是真正要問她爲什麼長胖。又趕忙深深伏地對我行了個大揖,道:“方纔,方纔自這花園裡狂風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許是破雲扇,許是姑姑,便急忙跑過來看,果然,果然……”說着又要流淚。
我不知她那眼淚是爲了什麼,倒也並不討厭。
破雲扇曾是我贈她的耍玩意兒,那時她大傷初愈,極沒有安全感,我便把這扇子給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負你,就拿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雖從未真正使過,她卻當這扇子是寶貝,時時不離身邊,可離開狐狸洞的時候,卻並未帶走。
老實說,巴蛇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無不大膽妖麗。少辛卻是個異數,也許是小時候被欺負得狠了,即便在青丘養好了傷,她卻仍是驚弓之鳥。那時候,放眼整個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沒有誰能靠近她兩丈之內的。就連萬人迷的迷谷主動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終有一天,這小巴蛇情竇初開,繡了個香囊給我四哥,有點傳情的意思在裡頭。可白真那木頭卻拿了這香囊轉送給了折顏,回來之後還特特找來少辛,道折顏很喜歡那香囊的花樣,可顏色卻不太對他意思,能不能再幫着繡一個藕合色的。少辛那雙眼圈,當場就紅了。
此後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後,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十分明瞭,當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麼就會對桑籍毫無警戒,最後還同意與其私奔的。
四哥說,這還用得着想麼,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輕貌美,一時色迷心竅,便拿棍子將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將人拐走的。
當是時四哥正跟着折顏編一套書,書名叫《遠古神祗情史考據之創世篇》。他正着手寫的那一篇,主題思想剛好是愛情從綁架開始。
我想了想,這畢竟是具有專業背景知識的推論,便深以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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