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和暖,微光送晴。
好像是有陽光照在身上,全身暖融融的,這真是個極好的天氣。
我意識模糊地擡起一隻手覆在額頭上,按理說應該拍到一個光溜溜的腦門,五指一緊,筘到的卻是個滑滑的東西。
身上也沉沉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在上面。
更有個潮溼細長的東西,在我鼻尖上倏地舔過。
耳邊嘶嘶嘶嘶的響聲很是輕弱,卻足以把我吵醒。
“什麼玩意——”
我大怒,翻身坐起。
眼睛纔剛睜開,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個畫面,又立刻翻白了過去。
成圈狀壓在我肚子上的,是一條玄黑色與重紫色相間的蛇,大蛇。
扭啊扭如同在撒嬌一般的身體顯得十分柔軟而又有韌性,渾身的鱗片在晶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三角形的頭上鮮紅信子一伸一縮,綠豆大的兩隻眼睛正巴巴地盯着我。小眼神犀利無比,瞅得老孃心肝兒一顫。
我強迫自己快速淡定下來,開始認真打量這條蛇。蛇身不知有多長,盤了好幾圈才能心安理得地壓在我肚子上,難怪讓我一直覺得又沉又重。鱗片上的一層色彩鮮豔無比,也毫無污垢,肯定不是這山裡頭的野蛇。如果不仔細看,還看不見這條蛇的頭頂着一縷暗紫色冥火,顯得優雅神秘。
完了完了,難道是山神來了?
緊咬的牙關還是不爭氣地抖了一抖。
可我堂堂司命仙君哪會怕這麼一個小山神,旋即提足了精神,也用同樣犀利的眼神與它對視。可事實告訴我這並沒有用,紫蛇只靜默了幾秒,便忽地撲了上來,那長滑的身軀十分靈活地從繞過我的脖子,誰知道它繞了幾圈,反正最後繞出個小腦袋,歪這頭看我。
這模樣固然乖巧,可我還是難以將它和可愛這個詞聯繫在一起。在渾身徹底僵硬之前,我用手把它湊過來的頭輕輕推開一點。語氣如參見天帝天后般謹慎嚴肅,“小蛇……不,蛇哥,咱能好好說話不?你先下去,讓讓讓我從這牀上站起來再說。”
蛇哥仿似聽懂了我的話,不滿地吐着信子,發出讓我提心吊膽的嘶嘶聲。卻還是很聽話地一骨碌溜到了牀底下,挺直了身板,繼續盯我。
我這顆心終於放下,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嘆一聲當真是折壽。指尖不經意從臉頰上劃過,觸摸到的卻是開始結痂的粗糙傷疤。
心下一子的就涼了。
昏昏沉沉睡了一覺,竟連這樣的事都險些忘了。
雖然不忍心,那隻手卻不聽使喚,緩緩向下移。我默默數着,一,二……六,足足有六道傷口。
是被柳鈺的風刃劃開的,如今柳鈺死透了,這些屈辱卻還留在我臉上。
我垂眸死死咬着脣,餘光一瞥看見身旁桌上放着一把小銅鏡。明明是知道結果的,卻還是想看一看。那五指便又顫抖着伸出去,正摸到鏡面並要將之提起時,提前有一隻手將它重新覆在桌上。
這隻手修長白皙,委實漂亮。
“別再碰鏡子。”
他說。
是低沉冷淡的嗓音,像雨後的清雅溫茶。
我鬼使神差地擡頭迎去目光。
站在面前的青年一襲華貴紫衣,未綰的長髮是墨染過的黑。一副眉目雅而不媚,微微透着涼。
再一次見到長離,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這樣的自己。心慌得要命,就好像時時刻刻準備窒息。我兩手倉皇地撕下裙上的一塊薄料,將之蒙上半個臉面。自認爲手腳麻利,耳邊他的嘆息卻是深深刺痛我心。
是在可憐我嗎,可惜我不需要可憐,更不需要他長離的可憐。
我的內心情緒翻滾不知所措,強自鎮定地仰起頭,卻見蛇哥正撒嬌似地纏上了他的手臂。
他便十分冷酷地將蛇哥拔了下來,十分冷酷地將蛇哥丟在地上。一套步驟行雲流水,估計是習慣了。
蛇哥如打不死的小強,帶着它的倔強,再一次繞上去。
他終於不拔也不丟了,而是略無奈地嘆了聲:“紫陌……”
我還以爲他突然叫誰呢,四周沒人啊。過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紫陌便是蛇哥,嘖嘖嘖,這年頭,一個個名字取得要多文藝有多文藝,要多騷包有多騷包。我這個老人馬上就要跟不上潮流了。
蛇哥居然嗚咽了聲,我真想提醒它你把蛇的尊嚴擱在哪了?蛇哥衝我翻了個白眼表示尊嚴是什麼沒聽說過,竟然將腦袋往青年懷中用力蹭了一蹭。
赤裸裸的挑釁。
本仙君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一條蛇給嚇到,並氣到。
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我佯裝驚恐地退後一步,用手指指着蛇哥,面露擔憂:“敢問……這條蛇和您是什麼關係?”
說完這句話我只想抽自己幾個耳光。
其實我原本想問的問題都很正常靠譜,比如:這裡是哪,我爲什麼會在這等一系列讓我不再警惕也使他心安的問題。鬼知道爲何脫口而出的是這些。
總得再說些什麼力挽狂瀾,“它跟你是一個家族嗎?是你的大嫂或者幺妹?難道它是你老姐、小姨?”
長離的身形猛地一抖。
一劍一劍殺了我吧。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我心裡想的和嘴上說的怎麼就差距這麼大?
蛇哥的白眼翻得更厲害了,它一定是強忍着纔不把我一口吞下。
良久,他才淡淡道:“其實你說的也並非全錯。”
我倒吸一口涼氣,把拳頭塞進嘴裡:“真的是你小姨?”
他笑了,“大姨。”
千劍萬劍地殺了我吧。
我調整好神態,三步上前,規規矩矩攏袖拱手。朝着長離上神的大姨,那條頭頂冥火的蛇。
蛇姨望過來的目光異樣驚恐。腦袋也向後猛地一縮。
我這一套禮儀應是挑不出任何差錯,想不到我夏安也有這般懂規矩的一日。心滿意足地收回心思,卻迎上長離略帶笑意的深邃眸眼。
我無視他風華,還專心致志地醞釀着再說些什麼好話。
長離卻已背過身去悠悠開口,“本神誆你的。你是沒見過仙獸嗎。”一手還撫摸着攀上肩的蛇哥的小腦袋。那團冥火沾上了他的仙氣,燃燒得愈發起勁。
蛇哥衝我吐了吐信子,無比囂張得意。
本仙君早晚有一天燉了它。
我暗自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長離上神已抱着那條蛇施施然出去了。望着那挺拔高大的紫衣身影出神許久,我忍不住想,這年頭這些了不得的神仙養得寵物怎一個比一個奇葩,從前還以爲紫薇帝君成天連抱帶扛的那顆小菩提樹已經夠奇葩了,畢竟不是誰都能習慣穿套在女裝裡的一顆樹用着軟綿綿的語聲跟人說話。不過還好,至少人家修成仙了,頂了個有模有樣的上仙位分執掌輪迴。不過也不是每個寵物都能有斬玉那丫頭的好運氣,縱然蛇哥有一身極漂亮的皮色,但總歸還是個軟乎乎的小……不,大動物,總歸還是條蛇。可誰知道長離上神的品味就是這麼特殊,養什麼不好,偏偏對這條蛇百般寵溺。
我忽地想起在這裡碰上他就是個意外,可這到底是什麼意外,才讓前幾天才害我不淺的長離突然救下了我。雖然對這個上神實在沒什麼好印象,但心裡總歸有點好奇。便扶了扶面上輕紗,連忙追上他的步子。
從這間小屋裡闖出去之後,我才發現這裡還是丹穴山。只不過從原本的山頂搬到了山腰而已,入眼的景物仍是大片大片的鳳凰樹,一樹樹開得極豔,如熊熊燃燒的大火。
彼時,蛇哥正在炫耀它的爬樹技巧,一圈一圈地往樹上繞。而長離便站在那株參天的鳳凰樹下,微仰着頭監視他的蛇哥。
我忍不住在他身後叫道,“上神。”
紫衣青年側過眸來,仿似攜了一世的清華。帶着淡淡的笑意出聲,讓人如沐春風:“小鳳凰,你怎麼出來了?”
這句話中有三個字,讓我渾身一僵。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樣。
可我的記性很好,活了一大把年紀,明明是頭一次聽到別人叫我小鳳凰。
卻覺得莫名熟悉,且心酸。
我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太蠱惑人心。低着頭小聲道:“是你救了我嗎。”
長離沉默半晌,像是在思索。過了一會,才道:“不是。”語聲清清淡淡,十分疏遠:“我本來只想收拾柳鈺,救你不過是順手。”
“柳鈺連你都敢惹?”一句疑惑脫口而出,我在心中嘖嘖嗟嘆,這個柳鈺,當真是太囂張了。可他這麼囂張,不還是祁淵慣出來的。既然長離那麼厲害,如果哪天也能順便收拾祁淵一頓就好了。
擡頭望去的那一刻,紫陌正擇了粗壯的樹枝彎垂下身子,將腦袋頂着的一簇鳳凰花蹭到長離頭上。長離好脾氣地將花拿下來,彷彿也是一個順手,順手示意我接過。我有點緊張地伸出手,剛要碰到那豔紅的花瓣,花朵卻倏地向後遠離。
“我的意思是,讓你看看就好。”長離慢條斯理地解釋。
我的白眼珠似乎不夠用了。翻得我,真有點小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