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扮玩的隊伍開始進城了,城裡所有寬一些的主要街道都燈火通明,人山人海,熱鬧起來。
那時候,城裡的高樓並不多,主要在火車站和市政府那邊,其餘的地方,還大都是平房院落。
姚遠把樓上的窗子打開,在窗口那裡,就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去。
遠處如燈河一般的街道上,各色燈具撒發出來的光輝,形成一條明亮的長龍,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的黑暗裡,隱約的鑼鼓聲一聲比一聲緊密,彩車上的大喇叭播放出的歌曲,也逐漸清晰可聞。
“正月裡鬧元宵,金匾繡開了……”
“正月裡來是新春,趕上那豬羊出了門……”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
“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灑灑滿田野……”
“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那個歲月,各種意識並存,是人們的思想由相對單純向逐漸複雜演化的時候,也是思維相對自由的時候。
而從此以後匆匆十幾年,熱情漸漸逝去,純潔永遠離開,所有的卑鄙與無恥悄然涌來,結束了這最後的燃情歲月。
王家疃的扮玩隊伍,準時到達了姚遠所在的街道上,前面十幾個扮作孫猴的小夥子分做兩隊,,舞動着金光閃閃的金箍棒,把擠靠的過於靠前的人們嚇的往後退出一些距離,留出扮玩隊伍通過的通道。
後面,就是用服裝廠那輛卡車改造成的彩車了。兩邊和前後都用了紙板遮蓋起來,紙板上彩繪了各種的畫面,當然了,是以反應農村新氣象和優生政策爲主。
然後,又把王四福時代留下的那個汽油發電機和大喇叭,留聲機都搬到了卡車上,一路緩緩前進。
王家疃的彩車上的喇叭,沒有像其他隊伍那般播放當前流行的那些歌曲,而是在介紹王家疃的今昔,特別是歌頌現在的好政策,讓王家疃如何富了起來,都取得了怎樣的成績。
喇叭裡的語言用了普通話,而且文字精煉,言辭達意,播放的女高音,聲音當中也充滿了喜悅與激情,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
這一定是小慧的主意。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小慧的商業頭腦,不是一般人可以相比的。
“媽媽,媽媽,我慧兒姨!”站在窗戶上的搖搖眼尖,首先發現了小慧。
小慧在村裡幹部簇擁下,正站在那個卡車後鬥前邊,向着這邊瞭望。
“慧兒姨,慧兒姨!”兩個孩子搖着小手,向着小慧呼喊。
人聲嘈雜,孩子們的聲音傳不到小慧那裡,但小慧還是看到了她們,在車上蹦着向這邊招手。大家也一起向着小慧搖手。
不知爲什麼,小慧的眼睛就溼潤了。抗抗的倆寶貝閨女,就好像是她自己親生的閨女一樣,幾天見不到,就想的不行。
她強忍着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使勁向小樓這邊露出笑容來。
就在這時候,姚遠點燃了從樓上一直垂到樓下的兩串鞭炮,巨大的,響成一片的噪音和升騰而起的淡藍色硝煙,把所有的情感,都淹沒在裡面了。
接下來,就是一隊隊的旱船,船孃都做了古代官家小姐的打扮,在船裡面,擺動旱船,模仿出船在水中搖曳的樣子。
而船的前面,則要有個小夥,戴了鬍鬚,模仿做古代艄公模樣,手裡拿了櫓,做出搖櫓的樣子,隨着旱船前進。
旱船裡,也有模仿張生、崔鶯鶯一類故事的,則裡面坐的,就是一男一女兩人。
男的做書生打扮,女的依舊貼了頭飾,做小姐樣子。還有一個古代丫鬟打扮的女孩,錦衣小襖,跟在船的一側行走,扮做紅娘。
旱船往往用各色的彩紙,裱糊的五顏六色,煞是好看,再於船上做些蓮花一類盛放蠟燭照明的地方,往往獨具匠心。
那時代沒有輕便的電力照明工具,移動的旱船隻能用蠟燭點了照明,卻仍舊可以讓大家看到這旱船裡面光彩奪目,且將蠟燭都做了巧妙的裝飾。
中國人的智慧,恐怕是天下無敵的。如果當真不被束縛或者遏制、壓抑,早晚有一天,這塊古老的土地,依舊是世界的中心,依舊是她原來名字賦予的那個含義。
旱船後面,就是踩高蹺的隊伍了。高蹺上的人也是化了妝,模仿西遊記或者過去媒婆一類搞笑人物。
最高的高蹺竟有兩米半高,那個站在上面的人,竟然到了姚遠的二樓窗臺那裡,可以和姚遠面對面的說話了。
在如此高的兩根棍子上可以行走自如,穿大街越小巷,其技藝之精湛,也足以讓人佩服了。
高蹺隊過去,就是化了粉臉的女子秧歌隊,在最後面架子車上載着的一面大鼓,發出的震撼人心的鼓點聲裡,幾十個粉臉婦女,腰纏大紅長布,一路扭着搖曳走來,亦是好看的很。
王家疃的隊伍過去之後,又過去了幾個隊伍,美美的礦機生產二部的隊伍,就過來了。一邊四個穿了藍布工作服的小夥子,手裡舞着鐵鏈,鐵鏈的兩個頭上,都有一個裝着木炭的籠子,隨着鐵鏈舞動,炭火劃出一道道光影。
好看是好看了,可這玩意兒燒人。不等那炭火舞動過來,大家就紛紛閃避,躲得遠遠的,自動就出了一條寬寬的通道。
美美依舊穿了她那件白地黑方格的外套,留着不長不短的直髮,嘴裡含着哨子。
隨着她哨子有節奏的吹響,秧歌隊步伐整齊地一走三停,通過了姚遠他們那個明清小樓。
無論搖搖和媛媛在樓上怎麼破着嗓子喊小姨,美美無動於衷,始終表情嚴肅,吹着哨子,指揮着秧歌隊前進,沒有向樓上瞭望一眼。
姚遠依舊放了兩串長長的鞭炮,等於是告訴美美,他們看到她了,爲她慶祝了。
其實,姚遠心裡還是有些不高興。不是因爲美美不搭理倆外甥女,而是看到了她的作風與小慧的對比。美美缺了小慧的指揮若定。
小慧是做在車上的,她只會把任務和要求佈置給手下,讓他們去做。誰失誤了就得誰來負責。你幹不來我就換別人做。
因此,小慧是輕鬆的,她可以有時間和兩個孩子互動。
美美卻凡事喜歡自己動手,對誰都不放心。連指揮個秧歌隊,也得親自下手。
姚遠不止一次地跟她講過諸葛亮累死五丈原,她就是聽不進去。
同樣,在做事風格上,小慧柔中帶剛,看着綿軟,其實綿裡藏針,原則都藏在那綿軟的後面。
美美就不這樣,往往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從兩個人組織的秧歌隊的表現上,也可以體現出這一點。
小慧的秧歌隊隨着鼓點走,每一個動作都連貫而自然。美美的秧歌隊跟着她的哨音走,幾乎是分解了每一個動作。
同樣一個舞蹈,讓她給弄的出了陽剛氣,跟軍人走正步,做操練一般。
還有那個前面開道,小慧只用了纏了金紙的梢棒,只是虛張聲勢一下,把人們往兩邊趕趕,好讓自己的隊伍通過。
當然好多人也不怕這些花活,躲得就慢了不少,她的隊伍就通過的慢了。
美美卻用了鐵鏈和炭火,讓人們唯恐避之不及,效率奇高。
姚遠堪稱管理大師級人物,從這些小細節上,就可以深深感知到兩個人的差異和優劣。
美美適合現場指揮,小慧則適合背後操縱,當然各有優劣,姚遠也在心裡中意小慧這種方式,這更接近於當年的他。
可只有小慧這樣的運籌帷幄,沒有美美這樣的大將親臨現場,整個管理仍舊是不完美的。
兩個人如果能夠配合到一起,估計就天衣無縫了。可一個是大國企,一個是鄉鎮私營,又風馬牛不相及。
姚遠不由就苦笑,一樣的教學和培養方法,怎麼就可以培養出兩個完全不同的風格呢?
就在姚遠哭笑不得的時候,張建國已經下了火車。
可是,他出不來火車站。
那時候,新的火車站還沒有建,還是那個比平房大不了多少的小站。而小站前的廣場,卻是全城最大的空地了。
四個舞龍燈的隊伍都聚集在那裡,爭奇鬥豔。二三十號人一起擎着的長龍你纏我我繞你,巨大的火球不斷從龍頭那裡升起。舞到驚險處,隊伍發了性跑開了,從遠處看着,四條巨龍在廣場裡上下翻飛,騰挪跳躍,宛如活了一般。
四周人山人海,喝彩聲一浪接着一浪,連火車站的出口都擠得如同一塊鐵板,下了火車的人們,只能在候車室裡等着了。
張建國也在候車室裡等着。家裡爲他爹把錢都給了他,嫂子和媽打的不可開交,他爹隨時能給氣的再次半身不遂,張建國可以說此刻是心急如焚。
可出不了站門,就算出了站門,門外面也是水泄不通,仍舊走不出去。
而且,他身上還帶着不少的現金,這時候出去,還不直接就等於是送給了那些伺機作案的痞子們?
他思來想去,還是在車站的候車廳裡忍一宿,明早有了公交車再走妥當一些。就找了個連椅,坐在那裡假寐起來。
他像所有那時候出公差的單位辦事員一樣,穿一件洗的有些發白的,藍滌卡布的中山裝,下面同樣是洗髮白了的藍褲子和黑色布鞋。
一個帶了長揹帶的,灰色的人造革旅行包,被他斜挎在肩上,包就放在右手下面的椅子上,誰想動那個包,立刻就會被他發覺。
其實,這身打扮十分尋常。這種出差的人,身上除了幾斤全國通用糧票值錢,也就沒什麼了。
錢都是換成公家的支票了,你就是偷去,也換不出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