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輕轉,夜色如水。
月亮移動到雲層的深處,窗外的樹影之間失去了最後漏下的光芒。
雲珞依躺在牀上,一瞬間彷彿就被卸掉了所有的力氣。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需要任何的調查,只在她的腦袋裡,幾乎可以描繪出那個近衛隊的南國青年被殺的整個過程。
旁人只知道她治軍嚴格,御下有方,但卻不知道,大多數南國人性格都非常單純,在這個大婚之前,滿宮繁忙的混亂時刻,一個沒有接觸過太多陰謀的年輕人,要被騙離使節苑,其實是非常容易的事……、
就連這個欺騙的理由,甚至都不需要特別巧妙。
她可以想象,那個從沒有經歷過詭譎波瀾的年輕人,在被騙和被抓之後,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會是如何的絕望和恐懼,可是,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時候,他還試圖弄掉自己身上證明身份的東西,以免牽扯到雲珞依。
因爲,雲珞依雖然認識玉佩是她近衛隊的物件,但是她同樣認識,系玉佩的繩子不是!
只不過,這不是決定的證據,她沒有開口提出。
輕弦,多謝了……
更換香料原本只是爲了讓燕驚塵更迅速地追蹤到執行“帝子弒君”的元兇,沒想到還沒抓到元兇,卻是花輕弦開口爲她洗脫了嫌疑。
只是,她雖無礙,但死去的人,卻無法復生了……
雲珞依覺得腦袋有些眩暈,身上的溫度在漸漸爬高,周遭的一片黑暗之中,但她只想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連靈樞和素問都不想召喚進來。
她要在這一片黑暗中記住,在她的這條征途上,出現了第一個犧牲者!
南國公主近衛隊的成員,並沒有太多的戰鬥力,可他們卻是敢於從南國的安逸生活中走出來,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人,他們中的每一個跟隨她前往西川的時候,都是抱的必死的決心……
必死的決心嗎……
既然是必死,又爲什麼要來?
一股深深的疲憊,順着雲珞依的意識,漸漸沉下去……
迷糊的霧氣中,仿似浮現出各種光怪陸離的奇景,最後凝聚到一團奇異的流雲之上。
好冷,這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爲什麼,她似乎站在高高的蒼穹之上,往下面看。
下面是掛滿了斜暉的華麗宮殿,整個宮殿卻是一種奇異的透明色,在宮殿的中央,擺放着一張描金案臺。
這裡是……
雲珞依眼睛一瞪,準備開口,卻發現自己飄在空中的身體輕飄飄的,發不出任何聲音!
案臺上,是一張張鋪疊整齊的華貴鍛紙,一個白衣飄飛的年輕男子,靜靜站在案臺後方。
他俊秀的眉毛微微褶起,輕輕咬着沒有一絲血色的脣,右手執筆,在紙上飛舞……
“臣,燕驚塵,求見紫帝陛下。”
一張紙寫完,空曠的軒轅殿上,只響起簡單的一句話。
字,是天下無人能及的好字,多少人千金也求不得其一字墨寶。
案臺上的詩詞,更是佳品中的佳品,絕版中的絕版,因爲,那一個個字,分明都是刺眼的鮮紅色!
“臣,燕驚塵,求見紫帝陛下。”又是一張紙寫完,只聽刺啦一聲,鮮血飛濺,滿目的紅色從新的傷口飛出,落到那早已被染紅了的硯臺之中。
修長的手,扔開因爲鮮血凝固而無法繼續使用的筆,重新取了一支,不動波瀾地拉過一張紙,繼續寫了下去。
“臣,燕驚塵,求見……紫帝陛下……”被甩開的紙張上,暈染開觸目驚心的鮮紅,慢慢凝聚一股股成殘酷而淒厲的暗色,又是一聲利刃破體的聲音,壓抑着極淺極低的痛呼,沒有停頓地,那隻如藝術品一般的右手,再次穩穩地動起來。
從軒轅殿上穿過的一陣微風,吹起燕驚塵雪白色的衣袖,被血染紅的錦衣、滴血的短刃和案臺上一幅幅詩畫默默相映。
絕筆之中,透着絕望,最後勾勒出一道道驚心動魄的美。
不要……
驚塵……不要啊……
“啊!!!”
她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破喉而出的叫喊。
……
“朕在這裡!”沉穩如磐石一般的聲音,將雲珞依從噩夢中拉了出來。
這一聲仿若救命稻草,腦袋裡恐怖的畫面如潮水一般,漸漸退了回去。
溫暖的月光照射起來,驅散了她心底裡幾乎不可抵禦的寒氣……
她睜開眼睛,意識只一陣短暫的錯亂之後,立刻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柔和的月光照在深沉的側臉上,穩重的目光安靜地落進了她仍心有餘悸的眼眸。
那墨黑的瞳孔,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幽深而不可妄測。
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淺淺的月光灑進來,更沒有宮女們進來過的跡象。
也是,若是有別的什麼人擅闖她的房間,她早就該醒了的……
紫凜的氣息她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幾乎以爲這只不過是身邊的茶杯、桌子之類的物件,所以,他要在她的房間裡來去自如,她還真的不可能有所察覺。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雲珞依已經很儘量了,但語氣還是稍微有些冰冷。
剛剛做了那樣的噩夢,誰都不可能立刻對罪魁禍首露出笑容來的——是的,哪怕是天下最擅長僞裝的花輕弦,都辦不到!
紫凜默默把她放回牀上,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屋子裡漆黑一片,難怪會做噩夢。”
雲珞依搖了搖頭,輕輕撩開被汗貼在鬢邊的髮絲,道:“不,漆黑一片,纔會讓我感覺到安全。”
紫凜的嘴脣彎了起來:“安全?這裡是朕的皇宮,又不是軍營,你會有什麼危險?”
“當然有!如果……我是說如果,某個人大半夜地摸進我的房間,然後一劍把我殺了,輕輕鬆鬆,悄無聲息,這難道還不夠危險……”
“哦?你是說朕?”紫凜伸手撫了撫自己深紫色的衣袍,“不,朕怎麼會殺你?”
“嗯,暫時不會……”
“說笑。”紫凜笑着站起身,一雙劍眉挑了起來,“那麼,你做什麼噩夢了?都要哭了……”
“死亡的噩夢。”雲珞依笑起來。
“哦?你死了?”
“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很顯然,紫凜無法理解這個差不多是什麼意思。
雲珞依摸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冷汗,嘆了口氣。
紫凜沒有深究,只撩了撩衣袍,又坐回牀邊,一言不發地看着最暗的暗處。
“陛下爲什麼會在這裡呢?總不會是湊巧路過吧?”雲珞依撐起身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長髮,平靜下心情問道。
紫凜微微一笑:“不知道,我的感覺吧……”他放下人前的自稱,同時也放下了人前堅決果斷的君主形象,只看着一片漆黑,慢條斯理地道,“跟燕驚塵談過之後,想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使節苑這邊來了。”
“呵,驚塵的生活一貫很規律,居然肯大半夜的跟人聊天。唉,看來,陛下比我有魅力……”雲珞依嗤笑一聲,“那麼,你心情應該好轉纔對,怎麼會需要半夜出來散心?”
“好轉?你覺得我還在想刺殺的事?多慮了……”紫凜站起身,輕輕推開窗戶,“其實,我們更多的是在說你……”
雲珞依一笑:“啊?我有什麼好說的。”
紫凜轉回頭,靠在雕花小窗邊上,夜風吹起他不算柔軟的漆黑髮絲,他沉靜的聲音緩緩道:“你太奇怪了……”
“奇怪?我只是你的妃子,跟這後宮千千萬萬的女人一樣,有什麼奇怪的?”
“今天我在你眼睛裡,看到了恨意。”紫凜剛一開口,雲珞依就覺得手指一僵,她在東臨門的情緒,並不算收斂地特別好,只是沒想到,他會一直專心旁觀。
“有人殺了我使節苑的人,難道我不該恨麼……”她儘量平靜應付下去。
紫凜搖頭,搖得很認真:“不,我指的是,對我的恨意。這太奇怪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奇怪感覺!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愛我愛了很久很久,一百年,還是一千年?但是,你恨我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間,卻彷彿時時刻刻都想要至我於死地……我想了很長時間,都不能想明白,這兩種對立的情緒,怎麼可能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雲珞依讓自己笑出了聲來:“我也想不明白。那麼,驚塵是怎麼解釋的?”
看到眼前恍若天仙的美麗笑容,紫凜的神色放鬆了些,微笑道:“他說,比起這些虛無縹緲的感覺,我完全可以去想一些更值得想的事。”
“哈哈哈,更值得去想的事?比如?”雲珞依知道,燕驚塵已經把話給岔開了。
“比如他問我,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要滅了影山?”
雲珞依綻開傾城的笑意,彷彿夜裡綻放的火紅梔子花,她邊笑邊道:“那就是驚塵不瞭解我們的陛下了,你……還沒有學會過對敵人的仁慈……”
“這麼說,你好像很瞭解我……”黯淡的光線之下,紫凜似笑非笑的剛毅俊臉,緩緩靠近了雲珞依,那股銀沉香的味道夾雜着莫名其妙的醒神香,果斷是非常地怪異。
雲珞依頓時醒悟,他應該已經知道,這場晴川閣刺殺的鬧劇,究竟是誰所爲了。
那麼,他是怕皇后或者說柳家,還有後手?
笑話!身爲一個大陸第一強國的帝王,半夜摸進她的房間,是爲了保護她的嗎?不會的,這種蠢事,她所知道的軒轅紫凜,是不可能會做的!
任何情況下,他都只會做出對這盛世江山,最爲有利的選擇……
“好了,繼續睡吧,我會在這裡。”紫凜並不知道雲珞依在想什麼,側身捧起她的臉,在她佈滿冷汗的光潔額頭上,輕輕地落下了自己的脣。
我會在這裡……
明明是很溫暖的一個吻。
可雲珞依只覺得渾身不自覺地一抖,從脣齒之間傳入意識的,只有一陣接一陣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