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預和乾坑戍的將士,沒有那麼多計較,他同自家老爹告了個假,便同他們一塊兒進了城。
這裡頭的情形,封常清等人難以理解,他們卻是司空見慣,貢塘城裡,便有上萬名被解救出來的漢人奴隸,只是同這裡一比,又算不得什麼了。
做爲吐蕃人的都城,所有的俘獲都會送到這裡來,進行第一輪分配,那些身強力壯的男子或是容貌較好的女子,通常都會由城中的權貴先挑了去,餘下的才輪到各地的部落,交換的物資,不過是牛羊馬匹而已,在吐蕃人的社會結構中,這些奴隸的地位並不比那些牲畜高多少。
因此,破城之時,他們從城中解救的漢人奴隸,便有將近八萬人,再加上自身餘下的那些,總數足足超過了十萬,如今全都成爲這城中的一份子。
三天以來,他們盡情地發泄着心中的仇恨,將那些高高在上的吐蕃貴人從屋子裡拖出來,聽完了苦苦的哀求之後,砍下他們的首級,這等快事,匯成了遍及全城的狂歡,如果不是後來象雄人進了城,這些殺紅了眼的漢人,只怕會一把火點了這座城池,將這顆高原明珠化做遺蹟。
饒是如此,被燒掉的屋子也不在少數,對此劉稷並未苛責,這些漢人,當初何嘗不是燒掉了家園,被吐蕃人像牲畜一樣掠走?只能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當然,在此之前,將那些值錢的事物搶出來,是行動時再三叮囑過的,咱們不能跟錢過不去不是。
救人發財兩不誤,纔是他此行最大的目地,一座經營了一百多年的都城,還是吐蕃這等強國,可想而知,會有多少財富積累,當張無價、許光景和幾個心腹將士,在劉稷的帶領下,打開吐蕃王宮中的一扇大門時,全都驚得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無他,太誇張了。
整整一間大殿,金銀珠寶堆得幾乎頂到了天花板,各種珍寶隨意地擺在地上,在油燈的照射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看得人眼花繚亂。
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劉稷的一句話。
“你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間,後面還有五間這樣的大殿,每一間都堆滿了,那些太過尋常的,比如毛皮和布匹,只能放到宮中的庫房裡。”
他的話,讓所有的人陷入了呆滯當中,乾坑戍從上到下都是自願從軍的良家子,除了劉稷這個家世不知的以外,人人都稱不上富裕,驟然之間突然看到他們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財富,所謂的驚喜,頓時就變成了驚嚇。
貧窮真的會限制人類的想像力啊,劉稷算是親眼看到了一羣實例。
當財富以‘殿’爲單位時,就預示着,他們所獲得的,遠遠超過了一般的概念,那是傾國之資,足以讓他們所有人,幾輩子都享用不盡。
而更關鍵的一點,這些財富被劉稷牢牢地掌控着,就連封常清都不知道,因爲如果他知道了,也就不會再有今天的一幕,當幾個人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時,首先想到的就是。
戍主讓他們過來,倒底打算幹什麼?
劉稷不慌不忙的揭開了謎底:“它是我們的,可現在卻沒辦法帶走,那樣就會泄露出去,所以,只能暫時寄存在這裡,等到戰事結束,再把它們變成我們需要的事物。”
“你們要記住一點,金光閃閃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毫無用處,只有咱們用得上的,纔算好事物,差點忘了,布匹可以當錢用,我們需要商人,大量的商人,讓他們幫我們換成有用的,運到我們指定的地方。”
“現在,你們都知道了,願意加入,共同承擔風險和收益嗎?”
張無價等人的眼中閃着與財富一樣的光芒,他們呼吸急促、喉嚨不自覺得做出吞嚥動作,作爲屬下,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可是戍主既然這麼說,其中便大有深意,有利益,也有風險,在看得見的利益面前,誰還會在乎,可能的風險?
楊預默不作聲地站在他們後頭,劉稷連這種事情都不避他,說明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可這同樣是有代價的,他的身後,站着一個大家族,沒有那麼容易表態。
這麼多日子以來,對於五郎身上的種種變化,他的感觸最爲深刻,竟然一點都猜不到,對方現在想要做什麼。
富可敵國的財富,換了誰也會動心,可真要拿進自己的口袋,風險可想而知,就憑着乾坑戍這幾十號人,扛得下來麼?
想得更深一些,五郎如此處心積慮撈取財富,只爲了一已私慾?
沒等他理出一個頭緒,劉稷已經繞過自己的手下,來到了他的身前,“咚”得一拳擂了過來。
“聽說你差點讓吐蕃人宰了?”
楊預沒有躲閃,揉着肩膀搖搖頭:“你還不是一樣?”
兩人對視了片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當然,像後世那般擁抱,並非這個時空的禮儀,人家不習慣,自己也感到彆扭,劉稷只是同他走出了大殿,站在王宮的走廊上,看着遠處起伏的羣山。
這個季節的城下,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草原,臧河的支流從城邊流過,既有水源之利,又不像幹流那樣,隨時可能帶來災害,不得不說,吐蕃人選取都城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
“楊鵠子,聽說你一進城,就在尋找某個失散的漢人奴隸?找到了麼。”
“有些眉目,來自廓州的本就不多,那個孩子當時已經記事了,多方打聽之下,有四、五個符合描述之人,某去認時,問他們可還得母親的樣子,誰知道,這些人全都是一個口徑,家中親人俱已被殺害。”
劉稷一怔,這不是沒找到麼?只聽得他繼續說道。
“就在他們退下去的時候,某問了一句‘你們的阿孃,有誰是咬舌自盡而死的?’,便有一人停下了腳步,只是他已經記不得孃的長相,所以只能算是有些眉目,要送回去,才能確認。”
原來如此,劉稷什麼也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倒是楊預自己笑了笑。
“她們算是運氣不錯了,出來之前,某根本不曾指望過,會有什麼結果,那女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誰想得到呢,你這裡竟然救下了如此之多的漢人。”
說着,他正色看向劉稷,出口問道:“你聚斂那麼多的阿堵物,是否就是爲了他們?”
“也是,也不是。”
劉稷看着他的眼睛答道:“些許阿堵物,不會放在河西楊氏的心上,不是因爲它們不起眼,而是你的心志不在於此。”
“咱們是天朝上國,向來講究教化四夷,到了我朝更是如此,試問歷代可有如我大唐這般,不分血脈一視同仁,甚至猶有過之而無不及者,如今看到自己的同胞落到這個下場,縱然是你我這等安西害蟲,亦有義憤填膺之感,這便是你楊鵠子今日的善舉,對麼?”
“你想說什麼?”
“咱們這一次進兵,攻城掠地還在其次,能將歷次被劫掠的百姓救出來,纔是無上功德,可是,他們今後怎麼辦?”
劉稷的話,正中要害,楊預氣呼呼地說道:“了不得,某讓她們去往河西,有楊家庇佑,分些田地還是過得的。”
“且不說那母子願不願意前往,就算她們去了,一個身心俱創苦不堪言,一個連漢話都不會說,你們楊家的下人,個個都是菩薩心腸,從不在背後指指點點,還是你這二郎,能在千里之外罩得住?”
“那個女子如此剛烈,最後的結果,可能不是死於吐蕃人之手,而是唐人之口,你的隨手之舉,不是救人,而是讓她們活得更短,更沒有尊嚴。”
楊預無言以對,劉稷的話雖然有些偏激,但並非沒有可能,大家族中的那些個齷齪事,誰個又不知曉,人家這麼說,已經是留着情面了,旁的不說,自己的母親,豈能容得下一對毫無名份的母子。
“依你之見呢?”
“這便是我今日要同你說的,邏些城,是漢人奴隸們用命拼下來的,理所當然,這裡的一切也歸他們所有,可財富動人心,若是將這些事物分到每個人的手上,只會是取死之道,我說得可對?”
楊預點點頭,劉稷繼續說道。
“大唐,他們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向朝廷要一個名義,讓他們去拓邊,費用便從這裡出,不需要朝廷分擔,如此,或可一試。”
“你是說,祁連山以南?”
楊預好像明白了,他爲什麼會將自己找來,安置實邊,也是一個不得已的法子,而河西走廊正當其衝,若是此次戰役以目前的結果告終,祁連山以南的大片領土,都將收歸大唐的治下,而這些漢人,正好可以安置到那裡去。
他們經過了高原的鍛鍊,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氣候,不會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而對他們來說,大夥都是一樣的遭遇,誰也不會瞧不起誰,這樣的選擇,只怕沒有人會拒絕,不得不說,劉稷的法子,有很大的可能被朝廷接受,更何況,又不花一文錢。
正因爲如此,河西楊家這樣的當地世族,就成了舉足輕重的對象,劉稷是想通過他來結交更多的當地大族,爲將來的事情鋪路。
走一步看三步,對方的表現一再地突破他的極限,讓楊預又一次刮目相看。
“倘有用到楊某之處,不必客氣。”他神色鄭重地一抱拳,說道。
“放心,一定會有的。”
對此,劉稷毫不客氣地收下,雖然眼下談這個還有些早,但是把事情做在前面,一向就是他的風格,總比過後再來法子要強。
“你方纔說,也不是,又是做何解?”楊預突然想到他之前說的話,不禁問道:“說實話,看到一屋子的財錢,某的心與老張他們並無二致,河西楊氏雖有些積蓄,比些這裡,不過滄海一粟,要說不動心怎麼可能,財帛可以買下任何事物,哪怕是心儀的女子,某卻不信,你只是爲了他們。”
境界啊,一個黨員的志向,又豈是區區一點錢財能打動的,劉稷暗地裡給了他一個鄙視。
“你說得不錯,搶錢搶糧搶女人,是戰爭的不二法則,要麼不打,要打就要有利益,這次的戰事,我乾坑戍幾乎換了一茬,那些戰死異國他鄉的弟兄,身後還有家小養,朝廷如今能給出多少,你心知肚明,咱們只能靠自己。”
劉稷的說法很新鮮,但又十分貼切,唐軍不是什麼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屠城殺掠的事情沒少做過,楊預當然能理解。
“理是沒錯,可事情也有輕重,城裡的一切,只怕瞞不過衆人的眼,倘若被人知道,你這功勞就成了罪過,某可是聽說,程瘋子那日恨得咬牙切齒,你的謀劃,讓北庭騎軍少了一半還多,他日歸建,還能有好果子吃?”
“事情做都做了,如今多說也是無益,就算拿錢財餵飽他們,也難保事後不找麻煩,我那岳丈昨日裡就提過,讓我想法調入京城,可說實話,那等花花之地,非是你我的去處。”
劉稷當然知道他在擔憂什麼,封常清一再地提到調離之事,就是因爲這次的事情,把程千里得罪狠了,連帶着也得罪了那幫北庭將領,若還是留在原地,明裡暗裡受到刁難,幾乎是肯定的。
問題是,大唐馬上將會迎來一個新的政府首腦,在他的帶領下,國勢不僅從頂峰開始滑落,而且造成了整個歷史上僅次於黃巢起義的巨大災難,讓盛世轉眼之間凋落,一個鼎盛的強大帝國,變成了藩鎮割據的戰亂之邦,這個人就是。
楊國忠。
史書上,他與李林甫並稱二奸,都是做爲大唐衰落的罪魁禍首而臭名昭著,後者嫉賢妒能,但尚有一分手腕,在他的壓制下,安胖子雖然勢大,但始終不敢跳出來。
換上那位貴妃的同族之後,朝廷上便成了形成了一種簡單的政治格局,凡是與他不對付的,都只有貶官去職,甚至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在這種形勢下,去長安做官?劉稷除非腦殼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