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詭異的形勢,首先察覺到的,就是身處哥部大營裡的尚結息,他自以爲條件已經開到如此地步了,唐人不可能不動心。
結果卻是,哥舒翰疑慮重重,遲遲沒有下決心,哥部兵馬,更是做出瞭如臨大敵的戒備姿態,就連夜間都毫不放鬆,他突然明白了,由於自己急於求成,反而導致了反效果,人家以爲是計!
不得以,他連夜找到了蘇毗人的營地,求見首領末凌替,後者倒是沒有拒絕,只是帳子裡,多了一個人。
“噶爾.舊久,我的老朋友,你一向可好?”尚結息想與他來一個吐蕃式的擁抱,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搭理,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只能打消了念頭,末凌替有些尷尬地解釋了一句,以表明自己的立場。
“我只是一個新附的降人,如果你指望通過我去影響哥舒大夫,怕是不能如願,論將軍纔是合適的人選,當然,如果你能說服他的話。”
尚結息的心中一冷,噶爾家族與吐蕃之間的仇恨,可以說不共戴天,說服他比說服哥舒翰本人還要難,可都已經如此了,他又能怎麼樣?
“論將軍。”尚結息叫着對方的漢名,誠懇地說道:“無論吐蕃人曾經做過什麼,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甚至還沒有出生,而這裡的吐蕃人,大多數都和我一樣,他們不應當爲父輩的仇恨,付出不應有的代價。”
“這話,你應該去和我的祖父說,當年,他爲吐蕃四處征戰,功勳卓著,就連唐人也畏之如虎,恨不能生而睒之,可是這樣的一個英雄,竟然會死於自家人之手,上萬噶爾家族的血,染紅了草原,他們每一個都是我的族人,你現在告訴我,誰才該爲這一切付出代價。”
論誠信毫不妥協的態度,讓他感到無言以對,更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說服對方。
“我沒有想過祈求你的諒解,無論有多少仇恨,總要開出一個條件來,我只希望,兩國之間能暫時放下兵戈,把事情放在桌面上來談,請將我的誠意轉告哥舒大帥,這一次,我們決不會出爾反爾。”
尚結息不得不放低姿態,做出更爲謙卑的模樣,論誠信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走了出去,決定只能一個人來做,他不過是個傳話的人。
對方離開之後,尚結息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再次對末凌替說道:“感謝你的幫助,贊普理解你的舉動,並不會因此加害營裡的蘇毗人,請放心。”
末凌替露出一個苦笑:“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我們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哥舒翰的部下,渴望軍功,你的條件他們很動心,但是,在一切成爲定局之前,什麼都可能發生,沒有人知道哥舒大夫,會怎麼想。”
“我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結果,就交給天神來判定吧,如果他認爲吐蕃人應該滅亡,那麼,我會像一個戰士一樣死去,幾十萬吐蕃人也會是一樣。”
“你們就不能先退走嗎?漢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末凌替勸說道。
尚結息嘆了一口氣:“四面都是敵人,唐人走了,還有象雄人、尼婆羅人,他們絕不會放過我們,一旦像個喪家之犬般地逃離,人心就散了,各個部族會離心離德,爭相投入唐人的懷抱,求得他們的收留,那樣的吐蕃會連一點殘渣都剩不下,還不如拼死一搏。”
的確是這個道理,殘酷的自然法則,在草原上是如此,在高原上也是一樣,弱肉強食,一個失去信念和戰鬥意志的民族,會很快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就像漢人曾經的敵人,匈奴、鮮卑等等一樣。
當論誠信前來求見哥舒翰時,後者的臉色很是難看,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人用這樣的辦法,去逼迫他做出決定。
尤其這個人還是他欣賞的。
軍中自有法度,對於一個大唐軍人來說,那是比性命更要緊的存在,違抗命令、要挾上司,都是他最爲痛恨的行爲,一如去年安思順搞出來的那場風波。
“一個小小的戍主,竟敢裹挾百姓,阻撓和約,大夫,諸位,這等狂妄之輩,豈能容他,你等要儘快處置纔好啊。”張博濟咬牙切齒地說道,一想到那天晚上,狼狽的模樣,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此時身處河隴大軍營地,還有什麼顧忌。
“可是這個小小的戍主,帶着一羣百姓,拿下了我們想都不敢想的邏些城,並守住了他,把吐蕃人逼上了絕路,少卿以爲,該如何處置他?”
哥舒翰還沒有說什麼,一旁的李光弼開口說道。
張博濟頓時就是一陣語塞,程千里不得不助他一把:“此子這種行爲,已非一日,當日在貢塘城下,他的人悍然夜襲吐蕃使團,差點連我等都不能倖免,後來又在城中私匿要犯,可笑他名義上屬我北庭序列,某這個節度使竟不能節制,令人好不羞愧。”
“是啊,他如今屬封中丞麾下,就是某也只有建議之權,少卿讓我等如何處置於他。”
程千里的話,倒是提醒了哥舒翰,無論劉謖的品級有多低,都斷斷不是他這個河隴兩鎮節度使所能管轄的,那是友軍。
那麼問題來了,友軍不聽他的建議,想要出擊,自己又該怎麼做?按兵不動,還是坐視他們覆亡,沒有了安西鎮,吐蕃人挾大勝之餘,還會和自己談嗎?
他的猶豫,看在張博濟等人的眼中,就是另外一番解讀了,雖然不通軍事,但是人情事故,是一脈相成的。
“大夫此話雖是正理,可身爲友軍,不加知會,擅自行動,就是鬧到天子那裡,也沒有理,大夫援助是情義,不助是道理,就算相助,什麼時候去,不也由不得他們嗎?”
張博濟陰測測的話語,透着一股殺氣,哥舒翰焉能聽不出來,他的意思,是想讓安西鎮與吐蕃人拼個你死我活,等到兩敗俱傷之際,纔去撿現成的便宜,這比不幫,還要讓人齒寒,他如何敢做?文人的手段,還真是陰險至極啊。
“不可。”李光弼急忙出言說道:“且不說如今的局面,本就是他們打下來的,吐蕃人尚有數十萬之衆,一旦安西鎮不支,他們勢必士氣大振,到時候,咱們要迎上的,就是一支死戰之師,誰敢言必勝?”
張博濟並不知道自己犯了軍中大忌,還待要強辯,程千里暗地裡朝他使了一個眼色,制止了他的說話。
“李帥說得極是,兩軍對壘,最忌相互猜疑,他們雖然事先未曾與我等相商,然而畢竟也算使人知會過,應與不應,都當明白相告,真要有個閃失,讓吐蕃人得了逞,我等受點責難事小,這裡的十多萬將士,要如何活着回去?”
帳中的另一個文人,掌書記高適說道,他的話,說到了哥舒翰的心坎裡,當下便有了決斷。
“老李,事情緊急,某就不同你客氣了,趕緊去軍中佈置,做好出擊的準備。”
李光弼一驚:“大夫意欲何往?”
“去會一會那個小子,一切待某回來再說。”
哥舒翰站起身,腳步不停地朝外走去,他的心裡始終有一個疑惑,這個名爲劉稷的傢伙,爲什麼,對吐蕃人毫不留情,一定要除之而後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