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憐淚眼闌珊的顫抖着,說書先生的話像是已經糾纏了她好些年的噩夢。
高睿的死、高儼的死,無一不是和劉桃枝扯上關係的,劉桃枝置人於死地的手短究竟如何,或者說能做到什麼地步,她不敢想象。只是想到高睿下身骨骼斷碎受盡痛苦而死,又想到馮子琮被絞死她卻無法看他最後一眼,而且連高儼的最後一面她也沒能見到,她只覺得光是聽到劉桃枝的名字就讓她咬牙切齒!
宇文達將手從她的手背上挪開,雙手捂着她的雙耳,不願她再繼續往下聽。
茶坊內安靜得很,從宇文達指骨分明的手指縫隙中還有許多路過的風往裡鑽。小憐似乎在這些風聲裡聽到了很久遠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她的耳邊說着她最不想聽到的事情。
宇文達的作法一點用處都沒有,說書先生的聲音夾雜着風聲呼嘯着灌入小憐的耳中,反而像寺廟裡的梵鍾一聲又一聲、鏗鏘有力的訴說着什麼:“斛律光身形魁梧,劉桃枝又想要再次將他撲倒,無奈幾次下來依然無法撼動斛律光,他之後喚出藏在涼風堂內屏風後的三名大力士。這三名大力士雖然也對斛律光感到敬畏,可是他們是大齊皇帝派來的人,自然要聽從劉桃枝的安排。劉桃枝讓他們三個人合夥撲倒了斛律光,自己立馬從一旁拿過掛在壁上的弓,用弓弦纏住了斛律光的脖子。斛律光身強體壯,雖年近六旬,可他繃緊了脖子也讓劉桃枝一時半會無法勒死他,他只好又叫過壓住斛律光身子的一名大力士,與他協力翻轉過弓,這才勒緊了斛律光的脖子!”
“啊……”
“好殘忍……”
茶坊內的百姓聽着覺得周身一陣寒意,有好些人不自覺的把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似乎劉桃枝對斛律光做的事情他們都能切身體會。
這其中,也包括小憐。
從宇文達指縫灌入小憐耳中的風如同殘忍的刀劍聲一般,她鬼使神差的擡起手,用自己的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越來越用力的!
“小憐!”
宇文達雙眸一眯,神色冷冽的低喝了一聲,快速的用原本捂住她雙耳的手扯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看似沒有思緒的作法:“放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知道!
她當然知道!
她想要開口回答,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身子還開始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
宇文達心驚的站起身子,附身抱住她顫抖不止的身軀,像是抱住一棵搖搖欲墜的樹苗。他深吸了口氣,發現想要安慰她的自己竟然也說不出一句話,除了手上的力道一絲一絲的加重,除了讓她知道他還在她的身邊,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斛律光的血從脖子一點一點的流淌出來,染紅了涼風堂的前殿,像是……”
“住口!”
茶坊內霎時鴉雀無聲。
小憐掙開宇文達緊擁着自己的手臂,站起身子用手掌重重的拍響了木桌,狠戾的表情讓她的臉顯的扭曲了起來,像是入了魔一般。
宇文達自然是知道她帶着哭腔吼出了這兩個字,可是茶坊內的人卻並沒有聽出她聲音裡的哽咽,片刻之後,原本因爲她的怒吼而靜謐無聲的茶坊又炸開了。
原來越多的人把目光往小憐這邊的方向投過來,還隱隱聽到一些譏諷嘲笑的聲音。因爲這些不明所以的謾罵聲和笑聲,宇文達的臉色也很不好,可他卻不敢在這小小的茶坊鬧脾氣,卻更捨不得小憐被這樣的指責。
雖然這些指責,只是說她打擾了他們聽書的興致。
“對,是該住口了。”
忽然,有個聲音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響起。
這是一個屬於老者的聲音,蒼老的聲音卻顯得底氣十足,讓人感覺到明明是能夠猜到他的年紀的,卻又不敢妄下定論。
又有無數道目光向小憐這邊的方向望過來,這一次連說書先生都頗顯驚愕的站起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往這邊轉了過來。
一位背靠着小憐這邊位子的木欄坐下的老者在萬衆矚目中站起了身子。
雖然擠在人羣中,這位老者依然神情自若的撫了撫自己身上粗製的衣袍,彷彿那是世間最潔淨高貴的衣袍,彷彿身邊這些嘈雜喧鬧的人都不存在。
這聲音十分的熟悉,宇文達顧不上小憐,連忙往木欄的方向跨了幾步,撩開垂簾看向木欄外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想的那個人。
這位老者遺世獨立的清高冷然讓原本坐在他周圍的人紛紛離他遠了一些。這並不是因爲厭惡或嫌棄,而是一種讓人油然而生的敬畏感讓他們退了幾步,似乎站在他的身邊會讓自己再被壓上個幾等。
撫平了的粗製衣袍上的一些褶皺,老者這才正色擡眸望向站在臺上也向他投來目光的說書先生,哈哈一笑,聲音中卻全無笑意:“先生,你的故事縱然有精彩的地方,可是要拿這位斛律將軍作爲噱頭,你調查的事情還不夠充足啊。說了半天,你可真知他爲何而死?那你又知那穆提婆真心喜歡那庶女?或者,這其中起了關鍵作用的何洪珍是對皇帝說了什麼才讓他即刻下令在韓長鸞不知道的時候處死了斛律將軍?最後一點……”說着,他眉間的笑意一斂:“你知道這謀逆的罪,是真是假嗎?”
老者字字句句鏗鏘有力,站在臺上的說書先生竟被噎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臉色愈發鐵青蒼白。
“這說書,說的就是已定的‘事實’。”老者雙手負在身後,身軀仍舊筆直:“這‘事實’,倒不全然是真的,只是這些事情已經遠去,要追究真正的結果已然不太可能。像這些上古的神話、流傳的傳聞纔會成爲說書者最能依賴着去發揮的話題。可是這斛律將軍屍骨未寒,而且若要說起謀逆,想必他大可不必等到年近六旬的今時今日才做,相信許多人都不會相信他真的有什麼謀逆罪,這非常明顯就是被硬扣在頭上的罪名。”
“韋老……”
韋夐聞聲回頭,對上宇文達敬畏崇拜的雙眼時微微一怔,又下意識的再往一旁側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