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之傷春傷別
第二日,就當黑灰的雲朵鑲上第一道金邊,太陽就要破雲而出之時,音音突然從夢中醒來,憶起昨晚黃允臻送的花燈竟沒有拿回來,仔細回想,定是忘在那個小吃攤上了!
雖說不過是個花燈,音音卻覺得莫名的不安和不捨。她匆匆起身,叫來半月洗漱了一番就要出門,怎奈卻被半月拉住了。
“小姐,你若是不想讓人懷疑爲何你昨晚突然走散,還是晚點再出門。”半月勸道。音音深深望了半月一眼,點點頭。
好不容易熬到辰時,音音便尋了個藉口急急出門。
壓抑着焦急的心情,總算到了玄武湖畔。音音趴在窗口,不停張望。街上人流已密集起來,許多攤子也搭起營業,可是音音卻找不到昨天那個小吃攤子。就在音音的心一點點下沉黯然的時候,卻驚喜地發現前面有個家僕模樣的人拿着昨天她買的那個花燈。
“停轎!”音音急切下轎,走了過去,疑問的看着那個家僕,問道,“請問小哥怎會有這個花燈?”
“敢問姑娘可是貞音小姐?”那僕人恭順問道。
“正是。”音音心頭一喜,果然是黃允臻的家僕。
“我家爺讓小的在這等您,吩咐小的將此花燈交與姑娘。” 說罷,他雙手奉上,將花燈遞給音音。
音音接過,緊了緊眉,問道:“你家爺呢,他怎麼沒有來?”
家僕仍然低垂着頭回話:“回小姐的話,我家爺有要事在身,不便前來。”
真的要從此人海茫茫兩不見嗎?昨晚心動的餘跡猶在,音音心中若有千絲萬縷纏結在一起,難以理不清。
左右不能就此放棄!主意一定,音音問道:“你家爺在何處當差?”
家僕露出爲難的神色,皺眉道:“對不住小姐,沒有爺的吩咐,恕小的不能奉告。若無他事,小的還得回去覆命。”
“稍候。”音音心下慌亂,忽然看見旁邊有一替人書信的攤子,便奔了過去,對攤主道,“給你50文錢,借你紙筆一用!”
需知在清朝九文錢就可以買一斤白麪,六兩銀子能買三隻羊。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就曾寫過,那位濫施虎狼藥的胡庸醫爲晴雯看病後,麝月打發他出診費是二兩銀子,喜得那大夫抱頭竄耳而去。
因此那位白髮攤主自是高興的白鬚飛揚,讓出位子給音音。
寫什麼呢?音音遲疑着,越發覺得着急,額頭滲出點點細汗,卻不知怎麼落筆。
要不開門見山,就說我是兩江總督府的阿山•貞音?會不會過於直接?要不寫首詩?情詩,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這個不好,哪裡就有那樣深的感情了,寫出去不讓人笑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好像還沒有這麼親近。“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之間有心有靈犀麼?算了,換個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不行,太露骨了!唉,早知會穿越,在現代時就選學文科了。
不期然,她想起了《越人歌》。作爲現代人,難道她還趕不上那勇於將愛道出口的越女麼?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
細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她便動筆,一筆一劃的仔細寫着:“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1)黃允臻,今日申時三刻,玄武湖聞雞亭,不見不散!----兩江總督府阿山•貞音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允臻,你知不知……
寫完,放下筆摺好,音音小心翼翼的交給那個隨從,嚴肅交待道:“一定要親手交給你們主子!”
“是,那小人告退!”那僕人收好告辭。
看着那個隨從漸漸遠去,音音的心也漸漸焦急和期待起來。半月看着音音魂不守舍的樣子,不覺搖了搖頭,想着要不要把此事稟報了福晉,勸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不,我還想轉轉。半月,你回去告訴我額娘,說我不回去用午膳了。就說我,就說我想在街上轉轉買些東西,然後去看看夫子,他染病多日尚未痊癒,做學生理應去看望。”
“小姐,這樣不行,我們還是回去吧!”半月愁道。
“我的話你都不聽了?虧得那日我還爲你下跪!”音音故作生氣道。
“可是小姐……”
“別小姐小姐的了,你是去還不去?”
“那我也不回了,就在一旁伺候小姐。”
“也好。”音音想這也算折中。
天上,不知何時,幾朵厚重的黑雲緩緩漂移而來,太陽在雲層中時隱時現,笑看蒼茫大地,沉浮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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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雨疏風驟,路上碎石爍亮,湖面水光灩灩。平日裡熱鬧的街道上現在鮮有人行,幾輛馬車疾馳而過,濺起窪水一片。
湖邊音音的身影顯得越發單薄,她愣愣的凝視着沿着傘骨滑落的雨滴,一滴滴,一串串,恍若拋珠滾玉,濺落一地。
已分不出眼角流下的淚或飄灑在臉上的雨水,她想不明白,爲什麼?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不喜歡我?他有事耽擱了?還是那個隨從沒有把信給他……”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2)”
眼前一片模糊,半月的懇求聲也被屏與耳外,音音只覺得渾身冰冷,心裡好像慢慢的缺了一角,遙遙不知身在何處。
她並不知道,其實不過是那家僕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大雨,跑回曹府之時,已是渾身溼透,看着那字跡模糊,溼漉漉的信紙,再想起自家主子的性子,他選擇了將紙揉成一團擲於牆角……
便是,“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3)”
當時明月之一別如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4)”
那日音音被送回府後,身染風寒,高燒不退。
半月捱了頓板子後,福晉才按捺住怒氣,詢問到底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半月遂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知福晉。聽完,福晉不禁嘆了口氣:“你們怎得不早稟報與我?要是,要是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話未完,人卻抽泣不已。
待音音的燒退後,看着守在一旁消瘦清減許多的額娘,心一酸,不由抱住額娘痛哭起來,似乎額孃的懷抱纔是她惟一的依靠。
福晉只是輕輕撫着音音的頭,嘆道:“真是個傻孩子……”卻對之前的事情隻字不提。
她不想訓音音,不想對音音說教。她也曾有過青春,在那如花似雨的季節,有過一段同樣朦朧美麗卻無疾而終的過往。嫁給阿山後,那段曾經的感情在她的心中悄悄離去,曾有過的滿腔熱情終是融於平淡生活的沉靜悠長之中。她相信音音自己能走出來,只囑咐半月此事必須埋進肚裡,不許對任何人說。
音音大好後,偶爾也會拿起那兩隻木釵,手絹輕輕撫摸,想起那日淋雨後壞了的花燈,卻發現能回憶的片斷太少了,黃允臻的臉也漸漸模糊。音音不後悔自己做的一切,至少曾經爭取了,就如有白天就有黑夜,不敢播種希望,便連失望也收穫不到。
只是,他還記得她嗎?
一場偶遇,帶給音音的,不過是初識寂寞。孤單的日子裡,音音開始認真練字,讀書,練琴,還拖着半月叫她教刺繡。於是,很多人猜測府上的大小姐到底怎麼了。
可是阿山總督卻有更煩惱的事兒。原來太子回京後竟讓人託話,表達本太子爺對音音有好感。阿山自然知道太子的本意無非是想拉攏自己。以前,阿山並不想介入皇子黨爭之中。只是近來皇帝年事漸高,各位皇子也漸漸長大成人,參與政務,各有黨羽。皇上與太子、諸皇子同太子之間的矛盾也錯綜複雜,日益加劇。自己若是繼續靠邊站,難保等皇上龍馭上賓後自己的結局,所以才一直操心着音音的婚事。原本他期望音音能被皇上納入後宮,得個一兒半女最好,或是能嫁給一個有前途的皇子也可。
要在以往,音音能嫁入太子府,待到太子繼位,她再不濟也能封個嬪。可最近京城卻傳來了索額圖以“議論國事,結黨妄行”之罪被囚禁,大臣麻爾圖,額庫禮,溫代等人也以黨附索額圖治罪,被禁錮。但凡與索額圖有牽連者,都受到了株連。他不由慶幸自己與太子尚無瓜葛。因此,在此局勢下,定是不能與太子一派扯上關係。其他的皇子中,自己倒是很看好八阿哥,精明能幹,黨羽多,在朝中威望漸有趕超太子之勢,九皇子和十皇子與其應該是一黨。
既然形勢不明朗,便不能貿然行動。他便藉口音音還小,未到出閣年齡,等兩年後選秀再定也不遲,讓太子碰了個不硬不軟的釘子。
光陰荏苒,轉瞬間,康熙四十四年的夏,踏着火熱的紅日降臨人間。
或喜或憂,全國八旗官員、兵丁、閒散之適齡女子皆準備着參加三年一度的選秀。對這件事情,音音心中是抗拒的,便是整日裡對額娘唸經----“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要陪額娘!”
怎奈額娘法力無邊,任音音怎麼說也沒有用。阿瑪她不敢去招惹,而寧宇,已在去年科舉以第二等第三名,留在了翰林院,授翰林院侍講(從五品)。無力操控自己的命運,讓音音很惱火。
她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離家出走。
這廂音音還在計劃籌備着如何逃亡,府中卻開始流傳,兩年前音音之所以會全身淋溼回家,以至重病,竟是爲着私會男子,卻爲人拋棄云云。
流言是惡毒的,它行經之處,必然是讓人傷痕累累,甚至致人死地。阿山總督知道此事後,勃然大怒,半月被打的慘不忍睹,音音被罰跪祖宗牌位一夜後,禁足。
眼看要去京城的日子將近,音音卻被人看的死死,壓根沒法出門。且每每看見額娘那關懷惆悵的目光,音音便狠不下心來--終歸還是怕連累家人。
做人難,做穿越女更難……天哪!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就在音音一個人坐在家中假池邊長吁短嘆,決定要以笑臉面對慘淡人生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頭早被什麼罩住,竟被人大力推入水中。落水那瞬,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她不會游泳。
她不知所措,嚇得手腳並用,胡亂撲騰,隱隱約約聽見有個人飽含恨意的說:“你怎麼不早死,爲什麼你不要的別人都不給我……”而後,無邊無際的窒息感襲來,漸漸的,音音頭腦混沌,再也無力掙扎……要回去了麼,可以回現代了麼……額娘……阿瑪……黃允臻……意識,一點點,模糊……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幾隻雀兒停在枝頭搖頭晃腦的打着瞌睡,其中一隻打起精神撲打着翅膀飛到了窗櫺上,探頭望向屋內。
屋內鏤雕荷花紅木大牀牀上,音音慢慢睜開眼睛,頭還是很昏,可是眼前熟悉的景象卻明明白白的告訴她,這還是三百年前的大清朝。
偏頭一看,心中一暖,眼睛一酸,淚水盈滿眼眶。
額娘……
福晉趴在牀邊,握着音音的手,許是太累,已經睡着。音音心中是滿滿的感動,她想或許留在這也是挺好的,有個如此疼愛自己的母親。暖意泛上心頭,眼淚便止不住了。
之後,家人以爲音音是因着不想去選秀才尋了短見,遂也不再逼她。阿山總督給康熙上個謝罪折,只說音音舊病復發,來勢兇猛,怕不能享受聖恩去選秀云云,並請求康熙准許讓側福晉的女兒秀蓮去,以免辜負了皇上對阿山家的厚恩大德。言辭誠懇深刻,因而康熙也就許了。
後來音音知道是阿蘭救了自己,只是當她謝謝阿蘭時,卻見阿蘭神色黯淡,目光躲避,音音不免心生懷疑。
阿蘭的主子秀蓮倒一反常態,不像以前那樣經常來找音音,且特不好意思跟音音說什麼實在對不住她,搶了她去選秀的機會。
音音本就不想去選秀,只是回想起當時被人推下水後,那個人說的話,頓時心中明瞭。“人們往往用至誠的外表和虔誠的行爲,掩飾一顆魔鬼般的內心”,秀蓮就是這樣的人!音音知道此事不能追究,只是後來想了個法子將阿蘭他們送出了府。
而後,秀蓮被指給九阿哥做妾。阿山是憂喜參半,各種滋味不足對人道。音音對九阿哥的具體情況並不是很瞭解,只知道他的下場堪說悲慘,不知道秀蓮會怎麼樣。總之她如今是如願以償的,只是後來“錦瑟經年榮華盡”,也是造化弄人,自作孽不可活吧。
只是她自己呢,已是虛歲14,古時的“破瓜年紀”,到底會未來是怎麼樣的?難道真的不能自己操控命運嗎?
康熙四十六年,轉眼即至。
煙花三月,春光豔,杏花枝頭,燕兒忙。
康熙大帝迎來了自己的五十三歲生日。卻不料,在阿山精心準備爲聖上賀壽的壽禮送抵京城後沒多久,一紙詔書下來,說是憶起幾年前音音在街上行俠仗義的事情,居然給音音封了個格格,即日上京面聖!音音自是知道那不過是藉口,只是她想不出爲何康熙要讓她進宮。陡然間,心頭平添一縷亂。
楊柳依依,春日遲遲。
黛雲淡淡,燕吟啾啾。
人生一夢,管他風雨任他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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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越人歌》
(2)納蘭性德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