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
已是初春破冰天氣, 音音穿着藕荷色團福繡蝶妝花夾袍,抱着鴛鴦暖爐,獨立在荷池之前, 水光反射在織錦夾雜的金線上, 便折起耀眼璀璨的光芒。在那細細淡薄的水光中, 她的背影被拉得忽長忽短, 遠遠望去, 像隔了層淡淡的水霧,讓她的背影漸漸模糊,靜謐淡雅之中, 那盈弱的身軀,便攏了一身清越光華, 似隨時就能超脫了這個塵世, 飄然離去。
雍正忍了又忍, 還是輕輕踱了過去,走到她身後, 習慣性將她環進懷裡,下巴蹭在她頸間,貪婪的呼吸她身上那讓他魂縈夢繞的體香,才發現音音眼中依稀蒙着稀薄的霧氣,只給了他一種鬱鬱寡歡的錯覺, 忍不住的心生憐惜, 道:“音……忘了吧, 我們還能有孩子的……”
“嗯, 會有的……沒有也不礙, 已有你,有兜兜, 我知足了……”音音回首,只想給雍正一個心安的笑容,卻不料,眸裡那覆着的水霧,在輕顫睫毛之時,轉瞬凝成了一滴淚,慢慢從瑩白的面頰上滑落,留下一道淚痕。
雍正只覺得那滴淚水似重錘擊在了他心上,眼前的音音,就像是雨中的嬌花,在風雨摧殘中,幾欲掉落,越發楚楚可憐,嬌嫩嫣然。他輕輕捋了捋她鬢間的幾縷散發,道:“音音,你放心,朕,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音音心境一轉,輕輕一笑,沒有回話。
“你不信我?”被雍正一眼看穿,音音心一驚,恍惚間憶起,很久以前他也問過她這句話,她轉過身,依偎進他的懷裡,微微仰起了面容,極清雅婉麗的容顏上浮動着那幽幽的金色陽光,帶着期待、無比的信任和依賴,像以前一樣,嫣然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最是肯定的答道,“嗯,我總是信你的。”
胤禛,我總是信你,可是歷史擺在眼前,命運又太殘酷,任是你,也無法扭轉註定之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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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大壽後,皇后突染恙抱病,帝親驗藥方,太醫悉心治療,仍是藥石乏力。入秋後,皇后病情日益加重,纏綿病榻,內裡耗盡,命以日度。爲免皇后過勞,讓其能靜攝調理,帝遂命六宮諸務交與熹貴妃統一署理。
是年九月二十九日,愛也好、恨也罷,到如今,一切走到盡頭,皇后這繁華似錦的一生,已是戲到收場。當天際最後一絲黑暗被光明抹去,潑彩流翠在天空急速鋪陳而開,第一縷燦爛的朝霞靜靜灑在坤寧宮的金磚上時,她便如曦靄中的朝露一般,一點一點蒸發,一縷一縷飄散而逝。她苦苦期盼了多日的人,卻未來的及見她最後一面。悔也好,怨也罷,路是總歸是自己走出來的。她,孝敬皇后,和那漫漫歷史長河中點綴的許許多多歷史人物一樣,任你是緊握雙手,苦苦挽留,或是灑脫展開,笑對得失,那富貴榮華就似流水一般無可避免的從指縫溜走,把握在手心的只有辛酸和冰冷。
爾後,雍正諭大學士九卿等,雲“皇后崩逝,朕心震悼。此時即欲親臨含斂。大臣等以朕躬初愈,本日已經臨視,不宜再勞,懇詞力阻,朕勉從其請,暫停前往。今該部具奏祭奠禮儀日期。朕思皇考昔年於皇妣孝誠仁皇后、孝昭仁皇后之喪如何親臨盡禮之處,朕雖未見,至康熙二十八年皇妣孝懿仁皇后崩逝,當梓宮未移之時,皇考朝夕臨奠。及移奉之後,每遇祭祀日期,悉皆親往。此朕所親見者。今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恩命作配朕躬。結縭以來,四十餘載,孝順恭敬始終一致。忽焉長逝,實深愴惻。一切致祭典儀,本欲親往,以展悲懷。乃自上年以來,朕躬違和,調理經年,太醫皆言宜尚靜攝,不可過勞。因思上年怡親王薨逝之後,朕悲情難遏,曾親奠數次,頗覺精力勉強。朕躬受皇考託付之重,宗社攸關,爲億萬臣民所倚賴,況目前軍務緊要,一切機宜甚費籌畫。若又親臨喪次,不但往來奠醊之間,外勞形骸,而觸景增悲,更致內傷心氣,實非攝養之所宜。即朕自度力量,亦覺勉強。但今皇后喪事,國家典儀雖備,而朕躬禮數未周,於理有恐未協,於情實爲難忍。權橫輕重之間,如何可使情理兼盡,以慰朕心。著共同定議。具奏。”(《世宗憲皇帝實錄》卷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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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年,入冬時分。
永和宮,天剛明,雨就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稀疏細碎打在琉璃瓦上,凝成珠簾,自滴水檐間淌下,打在青磚上,輕微嘀嗒,和着檐頭鐵馬叮噹而作,依稀入耳,空氣似乎也跟着寒冷起來。
金獸口中的白煙嫋嫋糾纏升起,聚了又散,寧嬪正和以往一樣坐在窗前,描着花樣子,便見那常在穿着一身粉紅妝花繡牡丹袍子過來給她請安了,她臉上和煦的笑着客套,心中想着還是年輕好,顯得多清秀粉嫩,哪像自己.....
寧嬪迎了過去,攜着那常在的手,道:“妹妹真有心,下着雨還過來。快些坐下。”
那常在眼尖,一眼便瞧着了寧嬪手腕帶的一白玉鐲子,笑道:“姐姐這鐲子成色可真好,瞧這質地色澤,真是少見。”
寧嬪看着她,微微一笑,輕言細語道:“這個阿,還是前些年皇上賞給我的,前兒在裡間歸置東西瞧見了,起了興便說拿出來帶帶。”
那常在便甚是羨慕的牽過寧嬪的手仔細瞧着那手鐲,笑道:“還是姐姐有福,妹妹進宮也有些時日了,除了家宴大典上能遠遠瞧上萬歲爺一眼,平日裡……唉,怕皇上連我是誰都不曉得。”
寧嬪連聲安慰道:“妹妹正值韶顏年華,有的機會蒙受聖恩,何必說這些個喪氣話?說起福份,皇上對我,還不過念着點往日在蕃邸的情分罷了,真要說聖眷綿長深厚,怎比得上那位……”言罷,她玉指往東北方向一指,低垂眼簾,長長的嘆口氣。
那常在聽言,挑了一下精緻描繪的眼眉,紅脣輕勾,露出幾許幸災樂禍的笑意,看看四周,俯身靠近寧嬪,壓低聲音,道:“姐姐沒聽說前些日子的事兒?”
“妹妹是說謙貴人?這事東西六宮誰不曉得的,唉,要我說皇上的心思也真難猜……那位該想不開了。”寧嬪慢條斯理地端起几上的茶盞,用茶蓋挑了挑茶末子,輕輕吹拂,細細的抿着。
那常在冷哼了一聲,嘴角上挑的更高,極年輕秀氣的面容便有些扭曲,道:“何止看不開,那位千防萬防,變着方兒把皇上守得那麼牢,怎料得到會被身邊人算計了?聽說謙貴人本是貞……那位平日裡最貼心的丫頭,現如今……昨兒我聽說那位已經氣得臥病在牀了,萬歲爺也沒去瞧她。要我說這端貴人也真是個有心計的人,悶不吭聲幾年,這一撲騰,就懷上龍種,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瞧這勢頭,過陣子再得個一子半女,還得再晉封。”
“妹妹別說,我以前瞧着,就覺出她是個眼界高的人。妹妹可曉得,她本並不是劉管領之女?還不知她怎麼想着法子哄着皇上……”寧嬪目不轉睛的望着那常在,不易察覺的挑了挑眉,眼裡閃過不清不楚的光彩,笑道,“眼下宮裡人都眼紅謙貴人,她一人也挺不易的,妹妹和她年歲相近,沒事多去長春宮那走動走動,陪她嘮嘮嗑,也是好的,沒準還能……”
那常在眸光一閃,不由感恩的望着寧嬪,抑住笑意,甚是誠懇地說道:“謝謝姐姐提點妹妹,姐姐也同妹妹一道去吧。”
寧嬪撇撇嘴,笑道:“嗨,姐姐都人老了,瞧着萬歲爺又能怎樣?倒是妹妹還年輕,要把握住時機纔是。”
“瞧姐姐說的,姐姐正是風華正茂呢,對了,姐姐可用了內務府前些日子送上的冰山雪蓮凝脂膏……”說起了護膚養顏,自是一段長長的話。
待到那常在出了永和宮,她身邊的丫環便問她是否要去長春宮,那常在目光放虛,神情不甚明朗,冷冷清清道:“不,去承乾宮給熹貴妃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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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一樣的天空,沒有一絲光亮,雪珠子還紛紛揚揚的落着,鋪在琉璃藍瓦,巨大的殿宇檐頂,就都覆蓋在了全白的世界之中。正月裡的京城,人哈出的氣凝在睫上,都結成了冰珠子。無論怎樣酷寒,各宮的低等婢女太監們還是得瑟縮在各處,在這靜謐的紫禁城內,強打着精神守職。
承乾宮屋檐下宮燈燃的火紅,一個打探消息的太監在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末子,方凍紅着兩頰,一溜小跑進了宮。
紫檀雕花嵌緙絲絹繪牡丹大屏風後,紅木嵌螺鈿羅漢牀幔帳一瑟,漣漪如流水。杏黃衾被上水波紋一蕩,熹貴妃半撐起身,微微皺眉,嘴脣微翹,似笑非笑,仔細問道:“你打聽清楚了?真是病了?”
那太監跪着,頭躬的更低,道:“回娘娘的話,千真萬確,奴才都親眼瞧見了,面色枯黃,都脫了人形了!太醫說一定要靜攝調養,道士又說按她的八字,不適合久居宮中,皇上方決意送她去梅月莊的,她還不領情呢。奴才怕起旁人起疑心,才這回子來報。”
“那皇上去送了嗎?”熹貴妃靜了一靜,憂不放心的問道。
“去了的,可她還說什麼把她扔在山莊老死便好了,用不着皇上假情假意來瞧她,氣得萬歲爺擡腳就走。真是不識擡舉的人!”
“哼,她矯情慣了的。也不瞧什麼時候了,還玩欲擒故縱,欲拒歡迎,活該被身邊人算計。真病了就好,下去領賞吧。” 熹貴妃帶着貓眼石戒指的纖纖玉指輕輕一翹,嘴角挑出一抹冷笑,眸裡含着難掩戾氣,垂下的長睫掩住了眼底那重重的青影。
那太監忙叩頭口庶下來,額頭手心卻不住冒汗生寒。
其實,這一切怨不得熹貴妃。千古萬代,君王,註定要無私博愛,恩澤均施,如果把所有的愛孤注一擲的傾注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於那人,並不是幸運,而是無盡的災禍。
窗外,細雪依舊悽悽然然,無聲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