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

風鈴

窗外在下雨,竹風。那些白茫茫的雲層厚而重地堆積着。飄飛的細雨漠漠無邊,像煙,像霧。也像我那飄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緒,好蒼茫,好寥落。

想聽故事嗎?竹風?我這兒有一個。讓我說給你聽吧!輕輕地、輕輕地說給你聽。

1

對着那整面牆的大鏡子,沈盈盈再一次地打量着自己,那件黑緞子低胸的晚禮服合身地緊裹着她那纖小的腰肢,胸前領口上綴着的亮片片在燈光下閃爍。頸項上那串發亮的項鍊和耳朵上的長耳墜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閃耀着光華,整個人都像個發光的物體。她知道自己長得美,從童年的時候就知道。現在鏡子裡那張臉,經過了細心的化妝,更有着奪人的豔麗,那長長的睫毛,那霧濛濛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樑,和那小小的嘴……她看來依然年輕,依然迷人,雖然,那最好的年齡已經離開了她,很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裡不再有夢了。而沒有夢的生活是什麼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

她搖搖頭,鎖鎖眉毛,再輕輕地嘆口氣。今晚她有點兒神魂不定,她希望等會兒不要唱錯了拍子。怎麼回事呢?她不知道。上電視、上銀幕、上舞臺,對她都是駕輕就熟的事。這些年來,她不是早就習慣於這種忙碌的、奔波的、“粉飾”的生涯了嗎?爲什麼今晚卻這樣厭倦,這樣茫然,這樣帶着感傷的、無奈的情緒?“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麼!”

若干年前,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幾句話。說這話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處去了?歐洲?美洲?澳洲?總之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過他自己所謂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地一愣,腦中有一絲靈感閃現,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樣一個“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視,被她譏笑,被她棄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擁有成千成萬的影迷、歌迷,但是,爲什麼,她會覺得這樣空洞,沒有一點兒“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對着鏡子輕輕地說。“我遺失了很多東西,太多太多了!”

她再嘆口氣。化妝室的門外,有人在急切地敲着門,節目負責人在喊着:

“沈小姐,請快一點,該你上了!”

她拋下了手裡的粉撲,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對節目負責人說:

“通知樂隊,我要改變預定的歌,換一支,我今晚想唱《風鈴》。”

“哦,”那負責人張口結舌,“這有些困難,沈小姐,節目都是預先排好的,樂隊現在又沒有《風鈴》的譜,臨時讓他們換……”“他們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訴他們吧。”沈盈盈打斷了他,微笑地說。

節目負責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種微笑下,你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他了解她的個性,決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變了。如果是別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這一套,要改節目這樣難侍候,你以後就別想再上電視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紅星嘛!觀衆要她。有了她,節目纔有光彩,沒有她,節目就黯然無光。有什麼話好說呢?《風鈴》就《風鈴》吧!他咬咬牙,匆匆地走去通知樂隊了。

時間到了,沈盈盈握着麥克風,緩緩地走到攝影機前面,幾萬瓦的燈光照射着她,她對着攝影機微微彎腰。她知道,現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坐在電視機前面,看着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個雜誌曾以這樣的標題大作過文章,充滿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類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

斂眉仁立,聽着樂隊的前奏,她心神縹緲。風鈴,風鈴,風鈴!她聽到了鈴聲叮噹,張開嘴,歌聲從她的靈魂深處奔瀉了出來,好一支歌!

我有一個風鈴,

叮噹!叮噹!叮噹!

它喚回了舊日的時光,

我曾歡笑,我曾歌唱,

我曾用夢築起了我的宮牆,

叮噹!叮噹!叮噹!

我有一個風鈴,

叮噹!叮噹!叮噹!

它訴出了我的衷腸,

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訴不盡的相思與癡狂,叮噹!叮噹!叮噹!

我有一個風鈴,

叮噹!叮噹!叮噹!

它敲進了我的心房,

舊夢如煙,新愁正長,

問一聲人兒你在何方?叮噹!叮噹!叮噹!

我有一個風鈴,

叮噹!叮噹!叮噹!

它奏出了我的悲涼,

紅顏易老,青春不長,你可聽到我的呼喚與懷想?叮噹!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叮噹!

歌聲在無數個“叮噹”下綿邈而盡。沈盈盈慢慢地退後,攝影機也慢慢地往前拉,她在螢光幕上的身影越變越小,隨着那越減越弱的叮噹聲而消失了。退到了攝影機的範圍之外,沈盈盈把麥克風交給了下一個上場的歌星,立即退出演播室。她覺得眼眶潮溼,心情激盪,一種難解的、惆悵的、落寞的情緒把她給抓住了。

剛走進化妝室,梳妝檯上的電話驀地響了起來,化妝室中沒有別人,她握起了聽筒。

“喂,請沈盈盈小姐聽電話。”對方是電視公司的接線小姐。

“我就是。”

“有一位聽衆堅持要跟你說話。”

“告訴他我已經走了。”她不耐地說。

“他非常堅持。”接線小姐婉轉地說。

是的,別得罪你的聽衆和觀衆!記住,她所倚靠的就是羣衆!她嘆了口氣,好無奈,好倦怠。

“接過來吧!”她說。

電話接過來了,對方是個男性,低沉的聲音:

“喂?”

“喂,我是沈盈盈,請問哪一位?”

一陣沉默。

“喂,喂,喂?”她一迭連聲地喊着。“哪一位?”

一聲輕輕的,微喟似的嘆息。好熟悉,她怔了怔,心神恍惚,聲音不由自主地放溫柔了:

“喂,到底是誰?怎麼不說話?”

“是我。”對方終於開口了。“風鈴小姐,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剛剛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問你一聲‘好不好’?”

風鈴小姐?風鈴小姐?怎樣的稱呼!她屏息了幾秒鐘,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

“哦,我不敢相信,難道你是……”

“是的,”對方接口了,“我是德凱!”

“德凱?”她不自由主地輕呼,“哦,太意外了,我真沒想到……”她有些兒結舌,停頓了一下,才又說,“真的是你?”

“是的,能見面談談嗎?”

“什麼時候?”

“馬上。”

“噢,你還是這樣的急脾氣。”

“行嗎?”

“好!”她對着鏡子揚了揚眉毛。“你到電視公司來接我!”“十分鐘之內趕到!”

電話掛斷了,她把話筒放回電話機上,呆站在鏡子前面,瞪視着鏡子中的自己。一切多突然,多奇異,是德凱,竟是德凱!噢,今晚一開始就不對頭,是自己有什麼特別的預感嗎?否則爲什麼單單要在今晚突然更改節目,偏偏選中那支《風鈴》?呵,風鈴,風鈴!她軟軟地坐進梳妝檯前的椅子裡,耳畔又聽到了風鈴叮噹。叮噹,叮噹,叮噹……一陣風吹送而過,那鈴聲清脆得像一支歌,叮噹,叮噹,叮噹……

2

那是個夏日的午後,吸引沈盈盈走進那家特產店的,就是那排掛在商店門口的風鈴。那午後好燥熱,太陽把柏油路面哂軟了,曬得人皮膚髮燙。沈盈盈沿着人行道走着,一陣風吹過,帶來了一串清脆的叮噹,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地一怔,擡起頭來,她看到了那些風鈴,銅製的,一個個小亭子,一朵朵小蓮花,垂着無數的銅柱,每當風過,那些銅柱彼此敲擊,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那響聲那樣悅耳,那樣優美,如詩,如歌,如少女那低低的、夢似的醉語,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連那堆積着的暑氣都被那鈴聲所驅散了。於是,她走進了那家特產店。

“我要看看那個風鈴。”她對那胖胖的老闆娘說。

老闆娘遞了一個給她。

拿着那風鈴上的絲絛,她輕輕地搖晃着,鈴聲叮噹,從窗口射進的陽光,在亮亮的銅條上反射,灑出無數的光影。叮叮噹噹,光影四散,叮叮噹噹……她喜悅地看着,微笑着。然後,她聽到身邊有個男性的聲音在問:

“請問,這是什麼東西?”

她擡起頭來,接觸到一對閃亮的、驚奇而帶喜悅的眸子。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有一張略帶孩子氣的臉龐,濃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帶着三分天真,和七分魯莽。他正用充滿了好奇的神情,瞪視着沈盈盈手裡的風鈴,好像他一生都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你在問我嗎?”沈盈盈猶豫地說。

“是的。”

“這是風鈴,難道你沒有見過風鈴?”沈盈盈詫異地問,哪裡跑來這樣的土包子?

“這是做什麼用的?”那土包子居然問得出哪!

“做什麼用?”沈盈盈張大了眼睛。“不做什麼用,只讓你掛在窗口,等有風的時候,聽聽它的響聲。”

“哦!”他恍然地瞪着那風鈴。“能給我看看嗎?”

她揚揚眉毛,無所謂地把風鈴遞給他。他接過來,仔細地、研究地看着那風鈴,又不住地搖晃它,再傾聽着那清脆的響聲。然後,他望着她,高興地微笑着:

“中國人是個充滿了詩意與藝術感的民族,不是嗎?”他問。“你不是中國人嗎?”沈盈盈不解地看着他。

“當然是哩!”他頗受傷害似的揚起了下巴。“誰說我不是中國人?”

沈盈盈不自禁地噗嗤一笑。

“哦,我以爲……”她笑着說,不知爲什麼,他的樣子使她想笑。“你說話的那樣子,你好像不認識風鈴,使我覺得……”她又笑了起來。

“噢,是這樣,”他也笑了,她的笑傳染給了他。“我昨天才到臺灣,這是我第一次來臺灣,我是個華僑,在美國長大的。”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收住了笑,怪不得他對這特產店中的東西都這樣好奇呢!她接過了那個風鈴,不想再和這陌生的男人談下去了,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呢!招呼了一聲那胖胖的老闆娘,她說:

“我要這個風鈴,多少錢?”

“等一等,”那男人突然攔了過來,笑嘻嘻地。“允許我買這個風鈴送給你,好不好?你是我在臺灣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

哦,多魯莽的人哪!認識?他從哪一點就能說是“認識”她了呢?或者,這就是美國男孩子的習氣,隨便和女孩子交談,隨便做朋友……她武裝了自己,笑容從臉上斂去。她要“唬”一下這個“洋”包子。

“你或者是在美國住久了,中國女孩不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你這樣是很魯莽的。”

“哦,真的?”他果然有些兒驚慌失措。那孩子氣的臉龐漲紅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結舌地說,大大地不安起來。

沈盈盈懊悔了,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十分嚴峻。何必呢?

無論如何,人家要買東西送自己,總不是惡意呀!何苦讓別人剛剛回到祖國,充滿了人情溫暖的時候,就被一個“第一次認識”的女孩子碰一鼻子灰?

“哦,不過……”她立即笑了起來,爲自己的嚴厲覺得很抱歉,面對着那張年輕的、天真的臉龐,你實在無法板臉的,“我願意接受你的禮物。”

“是嗎?”他眉開眼笑,好興奮,好欣慰,彷彿是她給了他一個莫大的恩惠,一迭連聲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她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沒看過這樣的人,買東西送人,還要向人道謝。那男人看着她笑,也就挺高興地跟着她笑,這樣子多少有點兒傻氣,沈盈盈笑得更厲害了。那男人已選了兩個風鈴,拿到櫃檯上去付了賬,把一個風鈴交給她,他說:

“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呵,不能。”她笑着說。

他挑了挑眉毛,作出一副失意的、無奈的樣子來,然後他聳了聳肩,笑笑說:

“那麼,再見,風鈴小姐。無論如何,我仍然要謝謝你。”

風鈴小姐!怎樣的稱呼呀!沈盈盈又有些想笑,不知怎麼回事,今天下午自己這樣愛笑。捧着那風鈴,她走向商店門口,她無意於讓這男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包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子已經太多了。

“再見!”

她說着,對那男人最後拋下了一個微笑,走進那刺目的陽光中去了。對於她,這件“風鈴”事只是生活中一個太小太小的小插曲,她很快就忘懷這事了。只是,偶然,當風從窗口吹來,那懸在窗口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噹時,她會很模糊地想起那個有張孩兒臉的、陌生的、送風鈴給她的男人。但,那印象那樣模糊,像一塊薄薄的雲,風稍微大一點兒,就被吹得無影無蹤了。何況,二十歲的年齡,對一個讀大學三年級,美麗而活躍的女學生來說,有着太多太多新奇、刺激而絢麗的事物呢!

3

一個暑假那樣快就過去了,消失在碧潭的遊艇,金山的海風,和郊外的小徑上了。

捧着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沈盈盈匆匆地走進校門,開學第一天,別遲到纔好。沿着校園中,椰樹夾道的石子小徑,她向前急急地走着。忽然,路邊有個人影一閃,攔住了她,一個驚喜的聲音在嚷着:

“嗨!你不是風鈴小姐嗎?”

她被嚇了一跳,擡起頭來,那張孩子氣的臉龐,發光的眼睛,對她笑嘻嘻咧開的大嘴!這竟是一個月前在特產店買風鈴送給她的人!她不禁笑了,世界真小呀!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問。

他拍了拍手裡捧着的書本,她看過去,很巧,也是一本《西洋文學史》!

“我正想找個人問一問,西洋文學史的教室在什麼地方?我實在摸不清楚。”他說,詢問地望着她。

“那麼,你是新生了。”沈盈盈說,“僑生?”

“唔,”他哼了一聲,微笑地盯着她手裡的書本。“你也是去上西洋文學史的課嗎?”

“是的,”她擺出一副老大姐的派頭來,“你就跟着我走吧!聽說今年來了個名教授,去晚了不見得有位子,我們走快些吧!”他順從地跟在她身邊,加快了步子,一面仍然笑嘻嘻地盯着她,帶着點兒傻氣,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那個風鈴好嗎?”

她又笑了。

“當然好,沒生病!”她說,忍俊不禁。

“我那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慢吞吞地說,”也沒生病。”

她大笑了起來,笑彎了腰。這個人,倒真是傻氣得可以!看到她笑得那樣開心,他也在一邊訕訕地笑着。等她笑停了,他才說:

“對了,我總不能永遠叫你風鈴小姐的,現在,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呵,不能。”她笑着說,覺得逗弄這個大男孩子是件挺好玩的事情。事實上,既然彼此是同學,他當然不可能永遠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並不深究。但是,他仍然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揚了揚眉,又聳了聳肩,顯出一股滿“滑稽”的“失意”相。這使沈盈盈又忍俊不禁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教室有前後兩個門,從窗口看去,沈盈盈就知道前面都坐滿了,所以她從後門進去,一面對身邊那位“新生”說:

“我們只好坐後面了。或者有人幫我佔了位子。”

她走進去,果然,有位男同學已在靠前面的地方給她留了位子,老遠就招呼着她,叫着她。她微笑着走過去,心中多少有點兒得意,男同學幫她留位子,這是從大一的時候就如此的了。回過頭來,她說:

“我有位子了!你隨便找個位子……”

她猛地住了口,因爲她發現身後根本沒有人,那個傻兮兮的“新生”不知到哪兒去了。上課鐘已經敲響,同時,教授從前門跨進了教室,她身邊那個名叫宋中堯的男同學已經拉她坐了下來。她坐定了,心裡還在奇怪那個“新生”怎麼不見了?她一面想,一面向講臺上看去,頓時,她像捱了一棍,剎那間目瞪口呆,因爲,那從從容容走上講臺,帶着個淡淡微笑的教授,卻正是那個“傻新生”呀!

“這就是魏教授,魏德凱,”宋中堯湊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從美國聘來的客座教授,別看他那樣年輕,聽說在美國已經當了三年教授了,很有名氣呢!”

沈盈盈像化石一般呆坐在那兒,一時間,心中像打翻了調味瓶,說不出的不是滋味。尤其回想到剛纔自己那副頤指氣使的態度和驕氣,就更加坐立不安了。而那“教授”呢?他那樣從容不迫,那樣微笑地、安詳地站在那兒,用那對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地掃視着全室。天哪!他身上何嘗有一絲一毫的傻氣?他的微笑是溫和而親切的,他的眼光卻有着鎮壓全室的力量,就那樣站在那兒,沒開口說一句話,整個教室中已鴉雀無聲了。

“同學們,”他終於開口了,笑意漾在眼角。他的眼光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從沈盈盈的臉上掠過去,帶着一抹淡淡的、調侃的意味。“這是我第一天和大家見面,我不認爲我有資格來教你們書,卻很希望和你們交交朋友,然後,我們大家一起來研究研究西洋文學,你們會發現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課程。”他頓了頓。“在開始上課之前,首先,我們應該彼此認識一下,所以,”他拿起了點名冊。“我念到的人,答應我一聲,好嗎?”

大家在底下應着“好”,唯有沈盈盈,她是那麼難堪,那麼尷尷尬尬的。而且,最重要地,她發現這個魏德凱竟是個活潑、幽默而慧黯的人物,他的傻氣全是裝出來的。他捉弄了她!生平她沒有被人這樣捉弄過。這打擊了她的驕傲,傷了她那微妙的自尊,一層近乎憤怒的情緒在她心中升起。尤其,當那“教授”清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又不得不答應的時候。魏德凱的眼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好一對狡黯的、帶笑的眼睛!沈盈盈冒火地回視着他,不由自主地緊咬了一下嘴脣。魏德凱調開了眼光,沈盈盈沒有忽略掉,笑意在他的眼睛裡是漾得更深了。

一節課在一份輕鬆的、談笑的空氣中度過,魏德凱的風趣、幽默,以及那清楚的口齒、親切的作風,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學,教室中笑聲迭起。正像魏德凱所說的,他不像是在“教書”,而是討論,他和學生們打成了一片。當下課鐘響之後,仍有許多同學擠上前去,陪着這位新教授走出教室,和他不住地談着。沈盈盈呢?她躲向了遠遠的一邊,下一節她沒課,她一直走向校園深處。宋中堯在她後面追逐着她,他從大一時就開始追逐在她身旁了。他正在不住口地說着:

“這個教授真有他一套,不是嗎?他講得可真好,不是嗎?聽這樣的教授講書才過癮,不是嗎?”

沈盈盈猛地車轉身子,對他大叫着說:

“你真

煩人煩透了!不是嗎?”

宋中堯呆住了,半晌,他才摸摸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我今天運氣可真不好,不是嗎?”

4

魏德凱成爲了學生擁戴的名教授。

上課的時候,他的教室中永遠座無虛席,不但如此,旁聽的學生常常站滿了教室的後面。沒課的時候,他那間學校分配給他的宿舍間窗明几淨的小屋——也總是)川流不息地充滿了學生。男男女女,他們拜訪他,和他談文學,談藝術,談人生,甚至於,談他們的戀愛。這位年輕的教授,成爲了他們的朋友和兄弟。連女同學們,對他的興趣也十分濃厚,她們常在背後談論他:“聽說他有個未婚妻在美國,不是中國人。”

“他是獨生子,父母就等着他趕快結婚。”

“他當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國去結婚了。”

“他是個奇才,十九歲大學畢業,二十二歲就拿了博士學位,年紀輕輕的就當了教授!”

對於他的談論是沒有完的,但是,只有一個人,永不參與這些談論,這就是沈盈盈。她從沒拜訪過魏德凱,從不加入那些談論者,也從不讚美他。宋中堯常常對她說:

“我真不明白你爲什麼那樣反對魏德凱,像他這樣的教授有幾個?天曉得!”

“哼!”沈盈盈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就掉頭走開了。宋中堯只好大踏步地追上前來,一個勁兒地說:

“小姐,你最好別生氣!讓那個魏德凱下地獄,好嗎?”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幹嗎咒人家下地獄?你才該下地獄呢!”

宋中売摸着腦袋,呆住了。

“女孩子!”終於,他搖着頭,嘆口氣說,“你永遠無法瞭解她們!唉!”

然後,那一次學校裡的英文話劇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語系之花,理所當然地演了女主角。他們選擇了莎翁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僅是轟動了校內,也轟動了校外。在排演的時候,魏德凱就被請來當指導,他曾認真地糾正過沈盈盈的發音和動作。有時,他們排到深夜,魏德凱也一直陪他們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凱常常掏腰包請他們去吃一頓消夜。在整個排演的過程中,沈盈盈都表現得嚴肅而認真。她對魏德凱的態度是冷淡的,疏遠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凱似乎並不注意這個,他永遠那樣淡然,那樣笑嘻嘻,那樣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個,決不爲她的美麗而動心的男人。

本來嘛,人家有個美麗的未婚妻呀!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地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麗葉,那麼美,那麼動人,那麼癡情,那麼細膩,那麼柔弱又那麼純真。戲一演完,觀衆都瘋了,他們爲沈盈盈歡呼,聲音把一座禮堂都幾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妝室裡,卸了裝,對着鏡子發呆。宋中堯帶着一大羣人擁進了化妝室,叫着說:

“走,我們的朱麗葉!我們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功宴!目標:四川牛肉麪館!”

她在人羣裡搜索,沒有看到魏德凱,偏偏另一個同學在一邊說:

“本來我們想拉魏教授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個人悄悄地走掉了。”

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間,覺得興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緒低落,她不說話,不笑,卻喝了過多的酒,同學們說:

“沈盈盈還沒有從朱麗葉的角色回覆過來呢!”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場。第二天,她無法去上學,躺在牀上,她聽到的是那窗口的風鈴聲:叮噹!叮噹!叮噹!她用棉被矇住頭,風鈴聲仍清晰傳來,清脆溫柔得像一支歌,叮噹!叮噹!叮噹……她咬住嘴脣,悄悄地哭了。

黃昏的時候,母親推開門走進來。

“外面有個年輕人,大概是你同學,他說要見你!”

準是宋中堯!她沒好氣地叫:

“告訴他我生病了!不見客!”

母親出去了。片刻之後,她又回到屋裡來,遞給她一張摺疊着的短箋。她打開來,上面是龍飛鳳舞的筆跡,胡亂地塗着幾句話:

聽那風鈴的低響,

叮噹!叮噹!叮噹!

它低訴着我的衷腸,

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說不出的相思與癡狂!

叮噹!叮噹!叮噹!

她從牀上直跳起來,喘着氣問:

“人呢?”

“走了!”

她顧不得自己正蓬鬆着頭髮,散亂着衣襟,就握着短箋,直衝到大門口。可是,那兒是空空的,來客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她退回到自己的臥室中,嗒然若失地坐在牀沿上。打開那張短箋,她反覆地看着,讀着,耳邊響着那窗前的鈴聲叮噹。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鐘之久,然後,她迅速地站起身來,換了一件紅色的洋裝,隨隨便便地攏了攏頭髮,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龐,和一對燃燒着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來有些兒瘋狂。

她走向門口,母親在後面追着喊:

“你到哪兒去?你的臉色不好,像在發燒呢!”

“我是在發燒,”她喘息着說:“我周身都冒着火,但我必須出去!”

迎着拂面而來的、暮秋時節的涼風,她打了個寒噤,卻覺得自己身體裡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她的胸腔裡蠢動着無數火山中的熔岩,正翻騰着,洶涌着,急切地要從她的身體裡迸裂出來。她向前急急地走,走得那樣急,好像有千軍萬馬正在她身後追趕她,她手裡仍然緊握着那張短箋。

就這樣,她停在魏德凱那間小屋之外了。這幢舊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過門而不人。現在,她猛烈地敲着門,並沒有顧慮到這屋裡會不會有其他的同學。她不顧慮,在這一刻,她什麼都不顧慮。開門的是魏德凱本人,他用一對驚喜、倉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着她。她直衝了進去,像個火力十足的火車頭。房裡並沒有其他的人,房門剛剛闔上,她就舉起手裡的短箋,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勢洶洶地嚷着說:

“這是你寫的嗎?是你送來的嗎?”

魏德凱凝視着她,一眼也不看她手裡的紙條。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測的,而又溫柔的,寧靜的。這種鎮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紙條對他劈手扔過去,開始大聲地,倒水般地怒吼了起來:

“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送來這樣的紙條?你憑什麼向我示愛?你以爲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夠征服我?你!我告訴你!我討厭你!討厭你的驕傲,討厭你的自信!討厭你渾身帶着的那份滿不在乎勁兒!你以爲同學們都崇拜你,我也該一樣崇拜你嗎?你錯了!你錯了!我從頭到尾地討厭你!現在,收回你的情書吧,離我遠遠的!我警告你!”

一口氣喊完了,她重重地喘着氣,眼裡冒着火,轉過身子,她向門口走去。但是,她被攔住了,魏德凱緊緊地盯着她,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他不說話,也不動,就這樣深深地盯着她。這眼光把她給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縮了,迎視着這目光,她覺得自己在變小,變弱,變成了一團煙,一團霧,一團虛無。她微張着嘴,閃動着眼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時間過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後,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像一聲微喟般的嘆息:

“你的話都說完了嗎?盈盈?”

“沒……沒有,”她蠕動着嘴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聲音軟弱得像是窗隙間的微風,“我……我要告……告訴你,我……我……”

她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爲,一下子,魏德凱的嘴脣已經捉住了她的。她被擁進他的胳膊裡去了,那男性的,溫暖的,寬闊的胸懷!他的嘴脣壓住她,那奇異的,輕飄的,夢似的一瞬!她用手環抱住他的頸項,閉上眼睛,淚水沿頰滾落,她忍聲地低低地啜泣,像個在沙漠中經過長途跋涉,而終於找到了一片綠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爲她的疲倦,爲她的掙扎,爲她那說不出來的委屈與歡樂。

他吻着她,不住地吻着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淚。他的嘴脣湊近了她的耳邊,用着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微帶震顫的聲音,嘆息般地說:

“天知道,我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

她又忍不住地啜泣,在那低低的囁泣聲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時刻裡,她聽到的,是那窗下的風鈴聲,那樣如夢似的輕揚着:叮噹,叮噹,叮噹。

5

“告訴我,從什麼時候起,你愛上了我?”沈盈盈揚着那長長的睫毛,微笑地看着坐在她對面的魏德凱。秋已經很深了,他們正坐在一條小船上,盪漾在那秋日的、微帶寒意的碧潭水面上。

“唔,”魏德凱含糊地應了一聲,輕輕地搖着槳,一面注視着沈盈盈,怎樣一對攝人心魂的眸子呵!在那特產店中,這對眸子就足以震攝住他了,不是嗎?“我不知道,或者,在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開始了!”

“但是,你後來表現得多驕傲!”她帶着點兒薄嗔,“你捉弄我!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噢她咬咬牙。”想起來,我仍然恨你!“他望着她,然後,他低下頭來,注視着船舷邊的潭水。一層薄薄的紅色染上了他的面頰,他竟有些兒忸怩了。微微地含着笑,他輕聲地說:

“不,你錯了,盈盈。我不驕傲,我只是努力地在和自己掙扎,我怕你,我怕被你捕獲,怕被你征服,我逃避,而最終,仍然不能不對你屈服。”

“逃避?”她盯着他,目光是灼灼逼人的。“爲什麼呢?爲什麼你怕愛上我?爲什麼?”

“唔,”他不敢看她,他的目光迴避地望着潭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想……”

“爲了你在美國的未婚妻?”她衝口而出地問。

他迅速地擡起頭來,注視着她。

“你說什麼?”他問。

“你的未婚妻,”她咬咬牙。“那個美國女孩子,等着你回去跟她結婚的那個女孩子!”

“你聽誰說的?”他繼續盯着她,仍然在微笑,似乎並不在乎,這刺傷了她。

“怎麼,誰都在說,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在美國有個未婚妻,是個愛爾蘭人,還是蘇格蘭人……”

“都錯了,”他收起了笑,一本正經地說,“是一個印第安人。”她緊緊地望着他,從他那嚴肅而正經的臉上,你根本無法看出他是否在開玩笑。

“你說真的?”她憋着氣問。

“當然是假的,”他慢吞吞地說,“只有傻瓜纔會相信我有一個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況,我在你身上看不出絲毫印第安人的血統來!”

“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着,氣呼呼地撈起一把潭水來,潑了他一臉一身。魏德凱放下了槳,一面笑着,一面作勢對她撲過來,嘴裡嚷着說:

“當心,你這個壞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

“哦,哦!別,別這樣,”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好人,別鬧,待會兒翻了,我可不會游泳!”

“你還頑皮嗎?”他抓住了她的雙手,威脅着要把她扔進水裡去。

“不,不了,好人!”她央告着,深黑的眼珠霧濛濛地望着他,那眼睛裡也汪着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更黑、更清澈。他蹬着她,不由自主地嘆息,然後,他把面頰緊貼在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上,再用脣輕輕地吻着它,喃喃地說:

“哦,盈盈,我多愛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來,略帶嬌羞地微笑着。

“你還沒有回答我,關於你未婚妻的事。”她嘟着嘴,不滿地說,眼底有一絲嬌嗔。

他靜靜地凝視着她,手扶在槳上,卻忘了划動,小船在秋意的涼風下,靜悄悄地向下遊緩慢地淌着。

“我在美國根本沒有什麼未婚妻,”終於,他誠摯地說,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那些關於未婚妻的話都是謠傳。我在中國倒有一個。”

“是嗎?”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地說。

她震動了一下,垂下了眼瞼。

“你在求婚嗎?”她含糊地問。

“是的。怎樣?你願意做我的未婚妻嗎?”

她很快地擡起睫毛來瞬了他一眼。

“談這問題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地說,“我還沒有大學畢業呢!”

“只有一年半了,我等你。”他說,望着那顆低俯着的、黑髮的頭頗,和那微微向上翅的小鼻樑。“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大學畢業之後再結婚。我要向學校當局要求,延長客座教授的時間。好嗎?盈盈?”

“你要當一輩子的大學教授嗎?”她仍然注視着潭水,一面無意識地用手指在潭水裡攪動着。

“是的,我喜歡年輕人,我也喜歡書本。如果你和我結了婚,你的同學們將喊你一聲師母了。”他笑着,沉湎在一份喜悅的浪潮裡。“告訴我,盈盈,你可願意嫁給我?我們將有個小小的小天地,有個小小的家。我不富有,盈盈,但我們的小天地裡會充滿了溫暖和甜蜜,我保證。怎樣?盈盈?”

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羞搖飛上了她的眉梢,她默默地微笑,不發一語。

“或者,你嫌棄我?”他刺探地,深思地。“我的世界對你會太小嗎?這就是我一直擔心着的問題,也是我逃避你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怕你。”

“哦,”她擡起頭來了,詢問而不解地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太強了,盈盈。”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微喟似的嘆息。“你的世界太大,你渾身充滿了野性和熱力,你太美,你有太多的崇拜者’你有野心,你有壯志,我怕我的懷抱太小,會抱不住你。到了那時候,將是我的悲劇的開始。所以,我怕你,我真的怕你,盈盈!”

哦!“她喊着,眼睛裡冒着火。”你以爲我是怎樣的人?你以爲我是虛榮的,世俗的嗎?你看輕了我!“她挺直了背脊,用力地說,”我告訴你吧!德凱,我這輩子會跟定了你!不管你做什麼,我跟你上刀山,跟你下地獄,跟你上天堂!

他一把抓緊了她的雙手,他的眼睛閃亮,緊緊地盯着她,喜悅籠罩在他整個的臉龐上,他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着。他喘息,他呻吟:

“真的嗎?盈盈?這是你的許諾嗎?盈盈?永不會反悔嗎?盈盈?”

“是的!是的!是的!”她一連串地回答。

他打開了她的手掌,把自己的臉孔埋進她的掌心中,用嘴脣緊壓着那小小的手掌。忽然間,她發出一聲驚呼,他擡起頭來,這才發現,他們的小船已經滑向下遊的一個大水閘旁,眼看就要捲進那瀑布般的水流裡了。魏德凱慌忙拿起槳來,用力地劃開了小船,當他們劃到了安全的地方,兩人鬆了一口氣,禁不住相視一笑。

“即使你要把我帶到瀑布下的水流裡,我也跟你去!”她一往情深地說。

“我不會,”他說,“我會給你一個小天地,一個充滿了寧靜、溫暖和安詳的小天地。”

他們默默相視,無盡的言語,都在彼此的眼睛裡。然後,他又繼續划動了槳。她的身子向後舒適地倚着,眼光無意地移向了天空——一片好遼闊好遼闊的天空。那麼廣大,那麼澄淨,那麼無邊無際,你簡直不知道天外邊還有些什麼。一時間,她有些兒神思恍惚,她忽然無法揣想,屬於德凱的那“小天地”裡有一些什麼了?

四周好安靜,好安靜,一片烏雲,正輕悄悄地從天邊緩緩地游來。

6

是的,烏雲是無聲無息地飄浮過來了。

自從《羅密歐與朱麗葉》上演之後,沈盈盈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響了起來,她的美,她的演技,幾乎是遠近聞名的。在校內,她是校花。在校外,更有無數的人在覬覦着她的美麗。於是,一天,她對魏德凱說:

“人家都鼓勵我去參加選美,你說呢?”

魏德凱深深地注視着她。

“別問我意見,盈盈。”他低低地說,“問你自己吧!如果你想參加,就參加吧!”

“你不反對嗎?”

魏德凱深思地微笑了一下。

“我不反對,但我也不贊成,”他慢吞吞地說,“你該自己決定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記住一件事,盈盈。選美是選你的外表,而美麗的外表都是與生俱來的。勝了,你該謝謝造物者,敗了,也不必難過。最主要的,不論勝與敗,你該保持一顆美麗的心。”“哈!到底是教書教慣了,一句話引出這麼多的教訓來!”沈盈盈說着,站在鏡子前面,她正在魏德凱的小房間裡。她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看着鏡子裡那張顧盼神飛的臉,她不自禁地有些兒沾沾自喜。站到魏德凱的面前,她揚着眉說,我告訴你吧,德凱,我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的!”

於是,一連串的競選活動展開了。沈盈盈驚奇地發現,自己身邊竟會擁出那麼多助選的人來。她整日被人羣包圍着,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衣服,要學美容,要招待記者,要參加許多重要的宴會選美還沒開始,她已整日忙得馬不停蹄,連學校的課都沒有時間上了。魏德凱對她的選美抱着一種淡漠的、旁觀的態度,他和助選團那羣人格格不入,他也不參加任何助選活動,他是這段時間裡,和她說恭維話說得最少的一個人。然後,發現自己反而礙她的事之後,他乾脆退開了,把自己深深地藏在那小屋裡。有時,她會像一陣旋風一樣捲到他的屋子裡來,把一張閃耀着光彩的臉,和一對發亮的眼睛,湊到他的面前來,好抱歉好抱歉地說:

“對不起,德凱,等我忙過這一陣,一定好好地陪你!別生氣呵,德飢!”

魏德凱會搖搖頭,勉強地笑笑。於是,她會哄孩子似的彎下腰,吻他的面頰,吻他的額,吻他的眼睛和耳朵,低低地,撫慰地說:

“告訴我,這幾天,你在做些什麼呢?”

“只是坐在這兒,”他安靜地回答,“聽那窗前的風鈴。”

這就是他的答覆,這種答覆常引起她一陣惻然與內疚,只爲了,他們曾共同聽過無數次的風鈴聲響,在那鈴聲叮噹下編織過無數的綺夢。但是,這種惻然和內疚很快就被那五彩繽紛的生活所沖淡了。她太忙,太興奮,選美的熱潮淹沒了她,她再也無睱來領略那風鈴的韻味了。

然後,選美開始了,經過了初選、複選、決選,她一關一關地突破,以絕對的最高分領先。每一次的勝利,都帶來更多的崇拜者,聽到更多的掌聲和歡呼。她暈眩了,她陶醉了,她快樂地周旋在那些擁護者之中,像個美麗的蝴蝶,迎着陽光撲閃着她那彩色閃亮的翅膀,不住地穿梭着,飛舞着。

終於,最後一次的評選結束了。沈盈盈以第一名當選,當她站在那選美的舞臺上,讓主席把那頂綴滿珠飾的后冠罩在她頭上,聽着四面八方震耳欲聾的掌聲,她喜悅,她振奮,她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整個的世界。挺立在那兒,她微笑,她揚眉,她對人羣揮手。呵,掌聲,掌聲,掌聲……她從沒有聽過那麼美麗的聲音,她再也記不得風鈴的聲響了。

美之後,有一次盛大的慶功宴,魏德凱雖然參加了那宴會,卻早早地就悄然而退了。事後,當沈盈盈盛氣凌人地跑到他屋裡去責備他的時候,他只是悵然地微笑着,輕聲地說:

“原諒我,盈盈,那種環境使我暈眩。”

“爲什麼?你見不得世面!你永遠生活在一個狹窄的世界裡,你就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

“或者,”他勉強地笑着,“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小天地裡,那是個小小的天地!”

“小天地?什麼叫小天地?你有的只是一個蝸牛殼罷了!你一輩子只能縮在自己的殼裡過日子!”

他不語,只默默地擡起頭來,望着那懸掛在窗前的那串風鈴,這時正是初春,一陣風過,鈴聲叮噹。他仍然微笑着,但那笑容裡含着那樣深切的一層悲哀,這使她心中一凜,再加上那鈴聲,那清清脆脆的鈴聲,喚起了許許多多回憶和靈性的鈴聲……她猛地發出一聲喊,撲過去,她抱住了魏德凱的頸項,熱烈地吻他,一面嚷着說:

“饒恕我!饒恕我!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饒恕我,我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擁住了她。一剎那間,她看到他的眼底漾滿了淚。他吻她,深深地,切切地,輾轉地吻她。然後在她耳畔低沉地說:

“記住,我愛你,盈盈,不單是你那美麗的外表,也愛你那份靈氣,那份善良和純真。現在,你身邊包圍着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

她低下頭,用手環抱住他的腰,然後把面頰深深地埋進他胸前的夾克裡,閉上眼睛,她覺得一陣心境虛空,覺得滿心的恬然與寧靜。在這心與靈會的一瞬,她比較瞭解他了,他的境界和他的“小天地”。她低低嘆息。一時間,兩人都默然不語,只有窗前的風鈴,兀自發出一連串又一連串的叮噹。

可是,沒多久,她被派到國外去參加一項國際性的選美了,新的選美熱潮又鼓動了她。當她載譽歸來,她已不再是個默默無聞的女學生,而成爲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了。她的照片被登在報紙的第一版,記者們追蹤着她,她的一舉一動,那愛吃牛肉乾的習慣,都會變成新聞見報。於是,電視公司訪問她,雜誌報章報導她,電影公司也開始爭取她了。

“你認爲我去演電影怎樣?”她問魏德凱。

“你會成爲紅演員。”他答得乾脆。

“你的意思是贊成我去演?”

“我不知道我的贊成與否對你有什麼影響力,我想,你自己早已經決定了。”他悶悶地說。

“你猜對了!”她興高彩烈地叫着,“事實上,我昨天已和XX電影公司簽了三年的合同,你猜他們給我多少錢一部戲?十萬元!”

他盯着她。

“我以爲……”他慢吞吞地說,“我們是有婚約的。”

“哦,你不能潑我的冷水,我現在不要結婚,我的事業剛開始,我不能埋沒在婚姻裡!你也無權要求我放棄這樣優厚待遇的合同,也放棄一大段光明燦爛的前途,是不是?”

“說得好!我是無權!”他咬咬牙。“我早就說過,你有權決定自己的事情!”

“那麼,別管我,我要演電影,我要成功!我要聽掌聲!”“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麼!”他注視着她,語重心長地說。

“你只是嫉妒!你不希望我成功,不希望我壓倒你,不希望我被羣衆所擁戴,你自私!德凱,你完完全全是自私,你要佔有我!”

“你的話有些對他說,”愛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但是,你卻無法責備愛情!

“如果你真愛我,”她用那對燃燒着光采的大眼睛,灼灼地逼視着他,“你就等我三年!”

“恐怕不止三年,”他悲哀地笑着。“三年以後,你會接受新的合同,那時的待遇會漲到二十萬。誰知道呢?你不是要求我等三年,或者,竟是三十年。”

“如果是三十年,你等麼?”她逼視他。“昨天還有個男人對我說,要等我一輩子呢!”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用背對着她。他的聲音變得僵硬而冷漠了:

“別把我算進去,我不會對你說這種話,我也沒有那份耐性!去演電影吧,反正有的是男人等着你!”

“你呢?”她冒火地喊,“你不等,是嗎?”

“是的,我不等。”

“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賬!”她大罵着,憤怒地喊着,“你的愛情裡沒有犧牲!只有自私!我不稀罕你!我也不要你等我,我們走着瞧吧!”

“砰”的一聲,她衝出房間,重重地帶上房門,走了。

於是,她開始了水銀燈下的生活。她的照片成爲大雜誌的封面,她出席各種社交活動,她上電視、她唱歌、她表演、她參加話劇的演出,不到三個月,她已經紅了,紅透了半邊天。她身邊圍繞着男士們,她幾乎不去上課了,以前包圍在她身邊的男同學,像宋中堯等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睛裡。她的生活是忙碌的、緊張的、刺激的、多彩多姿的。她學會了化妝,她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是更美、更活躍、更迷人,也更出名了。

然後,一天深夜,她在片場拍完了一場戲,正要收工回家,魏德凱忽然出現了。

“我要和你談談。”他說,眼睛裡佈滿了紅絲,身上帶着濃重的酒氣。

“你喝了酒?”她驚奇地問。

“是的,我想我有點醉,這可以增添我的勇氣,對你說幾句心裡的話!”

“要說就快說吧,還有人等着要請我吃消夜!”她說,不耐地。

“你打發他們走,我們散散步。”

“不行,會得罪人。”

“那麼,好,我就在這兒說吧!”他喘了口氣,臉上的肌肉被痛苦所扭曲了。“我來告訴你,我要你,我愛你,我離不開你!擺脫這所有的雜務吧,嫁給我!跟我走!好嗎?”

“你醉了。”她冷冷地說。

“沒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地步!”他說,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迫切地盯着她,聲音顫抖,“跟我走!我求你,因爲沒有別人比我更愛你,更瞭解你!”

“哈!”她嗤之以鼻。“別自作聰明瞭!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告訴你吧,我不會跟你走,也不會嫁你。”她垂下了眼瞼,一時間,她有些兒難過了,她看出眼前這男人,是如何在一份痛苦的感情中掙扎着,而畢竟,他們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嘆了口氣,她的聲音柔和了。“我抱歉,德凱。你也看得出來,現在的局面都不同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沈盈盈了,也不再是你的風鈴小姐。放掉我,回美國去吧,你會找到比我更適合你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建立一個小天地的女人!”

“那個女人就是你!”他魯莽地說,眼眶溼潤。“你一定要跟我走,盈盈,我求你。我這一生從沒有求過人,可是,現在,我求你。我已經把男性的自尊全體拋開了。嫁我吧!盈盈,你會發現我那個天地雖小,卻不失爲溫暖安寧的所在。我將保護你、愛護你,給你一個小小的安樂窩。盈盈,來吧!跟我在一起!”

他一連串急促而迅速地說着,帶着那樣強烈的渴望和祈求。他那潮溼的眼睛又顯出那份孩子氣的任性和固執,痛苦和悲哀。這絞痛了沈盈盈的心臟。但是,望着那片場中的道具,和那仍然懸掛着的水銀燈,她知道自己是永不會放棄目前這份生活的。她已經深陷下去,不能也不願退出了。他那“小天地”對她的誘惑力已變得那樣渺小,再也無法吸引她了。

“原諒我,”她低低地說,“我不能跟你走。”

“但是,你說過,你將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獄,跟我進天堂!”

“是的,我說過,”她痛苦而忍心地說,“但那時我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我想,我對你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惑,我還太年輕。”他瞪着她,臉色可怕地蒼白了起來。她這幾句話擊倒了他,他的眼睛裡冒着火,他的嘴脣發青,他的聲音發抖:

“那麼,你是連那段感情也否決了?”

“我抱歉,德凱。”她低下了頭,畏怯地看着地面,囁嚅地說,“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地鼓動着空氣。終於,他點點頭,語無倫次地說:

“好,好,可以。我懂了,我總算明白了。沒什麼,我不會再來麻煩你了。事實上,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們就這樣分手吧!你去聽你的掌聲,我去聽我的——風鈴。哈哈!”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悽楚,笑得愴惻。“風鈴!”他盯着她,“你可曾聽過鈴聲的叮噹嗎?”推開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地掉轉頭,他走了。她含着淚,卻忍心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蹌踉地、孤獨地隱進那濃濃的夜霧裡。

這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沒多久,她聽說他回美國去了,從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7

多少年過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變化。她如願以償地成功了,躍登爲最紅的女演員,拿最高的片酬,過最豪華的生活,聽最多的掌聲。但是,一年年地過去,她卻逐漸地感到一份難言的空虛和寥落,她開始懷念起那風鈴聲的叮噹了。多少個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着淚的夢中驚醒,渴望着聽一聽那風鈴的叮噹。從塵封的舊箱籠中,翻出了那已變色的風鈴,她懸掛起來,鈴聲依然清脆,她卻在鈴聲裡默默地哭泣,只爲了她再也拼不攏那夢的碎片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風鈴》,這成爲她最愛唱的一支歌,她唱着,唱着,唱着,往往唱得遺忘了自己——她看到一個懵懂的女孩,怎樣在迷亂地摸索着她的未來。成長,你要對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價!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麼?再聽到那人的聲音,再聽到他低聲的呼喚。那是真的麼?可能麼?故事會有一個歡樂的結局,她不敢想。可能麼?可能麼?今夕何夕?

她用手託着下巴,忘了卸裝,也忘了換衣服,只是對着鏡子癡癡地出着神。

門上一陣輕釦,有人推門走進來:

“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驚跳起來,來不及換衣服了。抓起梳妝檯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妝箱,她走出了化妝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

一聲呼喚,多熟悉的聲音!她擡起頭來,不太信任地看着眼前那個男人,整齊、挺拔、神采奕奕!那對發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她。他的變化不大,依然故我地帶着那份天真和瀟灑,只是眉梢眼底,他顯得成熟了,穩重了。沈盈盈好一陣心神搖盪,依稀彷彿,她又回到那特產店中,和x大的校園裡去了。“還記得我嗎?”他問,伸手接過她手裡的化妝箱。

“是的,”她微笑着,卻有些兒酸澀。“那個找不着教室的新生。”

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輕,依然動人。她也笑了。

“那個風鈴,”他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嗎?”

“是的,沒生病。”

“我那個,也沒生病。”他說。

他們又笑了起來,舊時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着,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

走出了電視公司,他們站在街邊上。

“我們去哪兒?”他問。

“願意到我家坐坐嗎?”她說。

“不會不方便?”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

他不再說話,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們坐了進去。

“到臺灣多久了?”她問。

“剛好一星期,看了兩部你演的電影,又在電視上看到你好幾次,恭喜你,盈盈,這幾年你沒有白過!”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談自己。“成就”兩個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靈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補?“還是回來當客座教授嗎?”

“是的,老行業。”

“結婚了嗎?”終於,她問了出來,這句話已梗在她喉嚨裡好半天了。

“是的。”他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有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

“哦,”她輕噓一口氣。“真快,不是嗎?”她心底漾開了一片模糊的酸澀。

“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長了聲音,“你太太,是外國人嗎?”

“不是愛爾蘭人,也不是蘇格蘭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着,顯出一種單純的幸福和滿足。“她是中國人。一個很平凡,但是很可愛的女人。”

“你們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溫暖的小天地了?”她說。覺得心裡的那片苦澀在擴大,一層難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那小天地!她原該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棄了,她不要了,她要一個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那些恭維,那些讚美,是何等的虛泛!“你身邊包圍着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是誰說過的話?那麼久以前!呵,她所輕視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點兒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哦,是的,我們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的苦澀,他高興地回答着,眼睛發亮,臉龐發光。“一個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着她,微笑而深思地。“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嗎?”

“你確實抵得上一個世界。”她說,輕輕地。感到那份混合着妒嫉的失意。

“是麼?”他更深地盯着她。“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這樣看我,也曾有個女人認爲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臉漲紅了,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脣。那個女人是個傻瓜!她想。

“別提了,好嗎?”她說。“你太太和孩子也到臺灣來了嗎?”

“沒有,他們在美國,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着。“很想認識他們。”

“你呢?”他凝視她。“怎樣?除了事業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穫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着。”我覺得,孤獨對於我更合適些。

“你孤獨嗎?”他繼續盯着她,“我想你不會孤獨,很多人包圍着你。”

“因爲有很多人包圍着,所以才更孤獨,”她含蓄地,深沉地,嘆息地說。

他一震,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她迎視着他的目光,頓時,她覺得心臟緊縮,眼眶溼潤,她看出來了,這男人瞭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這就是她在許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那種瞭解呵!

車子到了目的地,停下來了。他跟着她走進她的寓所,那是幢豪華的公寓。在那佈置華麗的客廳中坐了下來,傭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記得你愛喝茶。”她說,微笑地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換一件衣服。”

她進去了,片刻之後,她重新走了出來,魏德凱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淺藍色的洋裝,披散了滿頭美好的長髮,洗去臉上所有的化妝,在毫無鉛華的情況下,顯出一份好沉靜,好樸素的美。魏德凱眩惑地望着她,一瞬間,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純潔的女學生。所不同地,是一份成熟代替了當初的稚嫩,一份寧靜取代了當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爲成長付出過很高的代價。”她輕聲說,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傷。

“舉例說,是什麼?”

“你。”她衝口而出地說,立即,她後悔了,但已無法收回這個字,於是,淚迅速地涌進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後,他的一隻手蓋上她的手背,他的聲音是激動而略帶不信任的。

“是真的麼?”他輕問。

她很快地站起身來,擺脫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經錯了,她失去了他!現在她必須剋制自己,不能再錯,去破壞一個小天地的寧靜,她沒有這份權利呵!

“我在開玩笑,”她生硬地說,武裝了自己。“你別和我認真吧!”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是嗎?是開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我敢說,這幾年以來,你從沒有想到過我,是不是,你想到過嗎?”

“哦,”她囁嚅地,瞪視着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橫了橫心。“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來思想。我要拍戲,要唱歌,要上電視,要灌唱片……”

她的聲音陡地中斷了,因爲,在一陣夜風的輕拂下,那窗下懸掛的風鈴忽然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這打斷了她的句子,擾亂了她的情緒。霎時,魏德凱驚喜地擡起頭來,望着那閃閃發光的風鈴,局興地說:

“你買了個新風鈴!”

“不,這是原來那個風鈴!”她說。

“原來那個?”他瞪着她。

“是的,你送的那個,我每天用銅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他靜靜地注視着她,怎樣的注視!她瑟縮了,害怕了,不由自主地,她向後退,淚逐漸地瀰漫開來,充盈在眼眶裡了。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

“是嗎?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嗎?盈盈?”“放開我,”她輕聲說,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我已無權……我不能傷害你的妻子……”她低泣着。淚閘一旦打開了,就一瀉而不可止。“我夢過許多次,再見到你,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但是……但是……”她泣不成聲。“我已沒有這份述說的權利……放開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頰,深深地凝視她。

“可是……”他慢吞吞地說,“我沒有妻子呵。”

“哦?”她帶淚的眸子睜大了。

“沒有,盈盈,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瞭解嗎?那些關於妻子和兒女的話是我編造出來的,我不能不先武裝自己,因爲我太怕再受一次傷害。那舊的創痕還沒有痊癒,我怕你會再給我一刀,那我會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電視臺不唱那支《風鈴〉〉,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來看你的,你懂了嗎?”

“哦?”沈盈盈瞪視着他,那蓄滿了淚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悽楚,好哀傷,帶着那樣楚楚可憐的、祈諒的神情,癡癡地望着他。“真的?”

“真的。”他誠懇地說,繼續捧着她的面頰。“我來找你,只想問你一句話。”

“哦?”

“你可願意和我共享一個小天地嗎?”他慢慢地說,“一個小小的小天地。”

她注視他,默然不語,但是,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而一個喜悅的,動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樣使人動心,以至於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地把自己的脣緊壓在那個笑容上。

房裡好靜,好靜。只有窗前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噹。

一九七〇年四月

(本章完)

給竹風五朵玫瑰柳樹下柳樹下五朵玫瑰柳樹下水靈五朵玫瑰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五朵玫瑰風鈴水靈五朵玫瑰五朵玫瑰五朵玫瑰給竹風五朵玫瑰柳樹下柳樹下風鈴柳樹下水靈雲霏華廈給竹風雲霏華廈五朵玫瑰風鈴五朵玫瑰水靈水靈柳樹下給竹風五朵玫瑰給竹風柳樹下五朵玫瑰五朵玫瑰水靈給竹風五朵玫瑰水靈給竹風柳樹下給竹風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風鈴水靈雲霏華廈水靈風鈴五朵玫瑰水靈風鈴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柳樹下雲霏華廈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水靈雲霏華廈柳樹下給竹風柳樹下風鈴柳樹下五朵玫瑰水靈五朵玫瑰給竹風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水靈給竹風水靈水靈水靈給竹風風鈴柳樹下水靈
給竹風五朵玫瑰柳樹下柳樹下五朵玫瑰柳樹下水靈五朵玫瑰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五朵玫瑰風鈴水靈五朵玫瑰五朵玫瑰五朵玫瑰給竹風五朵玫瑰柳樹下柳樹下風鈴柳樹下水靈雲霏華廈給竹風雲霏華廈五朵玫瑰風鈴五朵玫瑰水靈水靈柳樹下給竹風五朵玫瑰給竹風柳樹下五朵玫瑰五朵玫瑰水靈給竹風五朵玫瑰水靈給竹風柳樹下給竹風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風鈴水靈雲霏華廈水靈風鈴五朵玫瑰水靈風鈴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柳樹下雲霏華廈柳樹下雲霏華廈水靈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水靈雲霏華廈柳樹下給竹風柳樹下風鈴柳樹下五朵玫瑰水靈五朵玫瑰給竹風五朵玫瑰雲霏華廈水靈給竹風水靈水靈水靈給竹風風鈴柳樹下水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