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傍晚都沒停,一直不大,卻一直又不肯停。
一天時間就將整個四九城裝點成一片白。
徐慶騎着摩托車,微縮起身子,穿行在行色匆忙的路人中。
沿街鋪面屋頂上的雪,跟牆頭上的都還一塵不染。
他瞥了一眼,發現出奇的白,在路燈的光亮下,泛着晶瑩。
而道路兩旁栽種的樹上,積雪原本覆蓋住了早已光禿禿的樹枝,卻被放學的小孩全都搖晃地掉落,被人踐踏之後,早已由潔白變成灰不溜秋。
徐慶一邊瞧着,一邊隨着人流、車流,緩緩地去東單糧站。
因下雪的緣故,行人走的又急又慢,騎自行車的也不敢太快,汽車的黑色橡膠車輪將地面上的雪,早已壓的很是瓷實,蹬三輪到處扒活的,也蹬的小心翼翼,尾隨在公共汽車的後面,保持着距離,生怕防備不住,撞上去。
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偷偷跟在三輪車後面,斜挎書包,一個個臉蛋凍的紅撲撲的,帶着黑布棉耳罩,雙手悄摸地扒着三輪車的邊緣,在滿載的貨物遮擋下,讓蹬三輪車的帶着他們滑冰。
徐慶瞅了兩眼,笑着沒吱聲,有那幫小孩墜在三輪車後面,蹬三輪的師傅是辛苦點,可不管怎麼說,絕對安全,不會說一下跑前去,撞上公共汽車的車屁股。
實際上,不少人都瞧見了那些小孩的嬉鬧,但沒一個人說話。
這些年裡,大人們早都見怪不怪了。
孩子嘛,就這樣,誰不貪玩。
又有誰不是從小孩過來的。
能理解。
只不過蹬三輪車的師傅,還是發覺了,歪頭向後,高聲罵道:
“小兔崽們,找打是嗎?從新街口我就覺着不對勁,到這兒了還不撒手,信不信我找你們家長去!”
呼啦一下,那幾個小孩全都鳥獸狀地跑上人行道,不顧臉蛋凍紅,拍着藍布棉襖和藍布褲子上的雪片,連跑帶鬧的逃遠。
徐慶望了一眼,不禁一樂。
但沒停留,在前面擁堵的道路疏通後,隨着自行車大隊伍,忙朝糧站過去。
到糧站時,三虎子媳婦正沉着臉,一個人站在糧站門外。
徐慶見狀,把摩托車一停,問道:
“王姐,這大冷的天兒,你怎麼不在裡面暖和,站外面幹啥?”
“掌櫃的,昨下午那個不要臉的女的,她剛剛又來了,還叫了你們院一個女的,靜紅和曉雅說認識。”
三虎子媳婦沉着臉說道。
徐慶聞言,微微側頭,朝糧站內看了一眼,見除買糧的客人外,還真有那個比賈張氏還潑的中年婦女。
同時,一旁還有雨水。
徐慶心中泛起疑惑,把摩托車停靠在門口後,邁步走進店裡,張嘴朝何雨水笑問道:
“雨水,伱怎麼今天來我這了?”
“徐慶哥。”
何雨水擰身應了一聲,愈發顯得有點圓潤的臉上露出笑容道:
“今天下雪,我沒啥事,就帶我姑姑來你這兒坐坐,昨天她不是來了您這邊一趟嘛。”
何雨水說着,眨巴了兩下眼睛。
徐慶瞬間明白雨水話中的深意,摘掉戴了一路的毛線手套,對也轉身面朝自己的中年婦女,沒瞧一眼。
他知道雨水口中的姑姑,就是她,
難怪昨天下午耀武揚威的時候,說她侄子是在派.出所上班。
敢情指的是雨水男人。
“你就是徐慶啊,咱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了。”
中年婦女見徐慶不理睬自己,忙主動開口說話。
徐慶目光冷冷掃視一眼,“大姐,別套近乎,雨水跟我熟,你就算了。”
何雨水臉上露出糾結神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一邊是從小住一個大院,她曾暗暗喜歡過的徐慶哥。
一邊是結婚後,自個愛人的姑姑。
頓時有些左右爲難,望着徐慶,小聲道:
“徐慶哥。”
徐慶看出了雨水的難處,思量一番,瞥眼朝中年婦女道:
“大姐,看在雨水跟她男人的面子上,昨天的事,我就不計較了,但你必須給我店裡的王姐道歉。”
中年婦女的臉色瞬間一變,目光之中泛起一絲恨意。
她買東西時,是連錢都不想花的主兒,怎麼可能低下頭給一個營業員道歉。
但眼神看了侄媳婦一眼後,見雨水沒說話,知道今天她不給三虎子媳婦道歉是不行,躊躇半天,才邁步朝糧站外走去。
何雨水這才鬆了口氣,低聲道:
“徐慶哥,你別跟我家那姑姑一般見識,她就跟咱大院的賈家嬸子一樣,得理不饒人,沒理都要攪出三分理來,我跟我愛人,都很少與她家來往。”
徐慶扭頭朝中年婦女背影瞧了瞧,點點頭道:
“雨水,她給王姐道歉就好,其他的咱不說,我跟她計較啥,犯的上嗎?”
雨水咧嘴一笑,知道徐慶只是爲給店裡僱的營業員出氣,連聲道:
“徐慶哥,我哥昨天上午到我家了,他說豐銘搬回咱們大院了,你前幾天還給你爺爺奶奶買了助聽器,我好久沒回咱們院,這些都不知道。”
徐慶領着雨水坐在爐子前的椅子上道:
“雨水,你以後沒事,可以帶你孩子多回院裡看看你哥。”
何雨水抿嘴嗯嗯一聲,隨之道:
“徐慶哥,你肉聯廠那邊生意怎麼樣?”
徐慶把一躍跳到身上的小白摟住,“還行,馬馬虎虎。”
何雨水聞聲道:“徐慶哥,我聽我大哥說,小娥姐她前幾年回來過一次,不過沒回咱們大院,是來了你糧站這邊,有這麼回事嗎?”
徐慶把粘人的小白放在地上,直起身子道:“有,不過都是前年的事情了。”
何雨水若有所思起來。
徐慶掏出煙,點着抽道:“雨水,你哥昨天跟你提的,之前沒說?”
“之前從沒說過,”何雨水搖頭,“就昨天我哥上我家來,給我孩子買了不少友誼商店裡的東西,也不知怎麼,突然對我說起婁小娥來。”
徐慶抽着煙,沒着急說話。
他知道原因,傻柱是想婁小娥了。
不管怎麼說,婁小娥給過傻柱一個美好夜晚。
而傻柱這麼多年,都再沒碰過女人。
從不瞎胡鬧,也不跟許大茂似的,在外面到處瞎撩哧、鬼混。
難免會想起婁小娥,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就是傻柱沒把他和婁小娥的事情,給雨水說過。
因此,雨水直到現在,依舊是一無所知。
這會兒,徐慶看到三虎子媳婦從糧站門外回來了,臉色稍微緩和不少,不再似剛纔那麼黑沉,而那中年婦女,卻沒走進來,便對雨水道:
“雨水,你那姑姑在外面等你呢,今天先不聊了,改天你回咱們院,咱們聊。”
何雨水把沒摘的灰圍巾抻了抻,從椅子上站起身道:“那徐慶哥,我走啦,這週週末,我回咱們大院。”
徐慶笑着點了點頭。
何雨水擰身對忙碌的靜紅和曉雅也打招呼道:
“靜紅姐,曉雅,我走啦,改天我再過來。”
至於其餘人,她不熟悉,也不知道叫啥名字,就什麼也沒說。
徐慶送雨水出了糧站,目送離開後,轉身返回店裡。
當最後兩個結伴幫家裡買糧食的女孩子,拎着裝棒子麪的布袋子走後。
徐慶把糧站的門一關,拍着手道:
“王姐,美娟,麗華,紅娟,秀英,淑珍,以後下雪天,咱糧站這邊,一到下午六點半,只要沒人了,你們就下班,不用非等到八點多那麼晚。”
三虎子媳婦不說話,捏着手裡舀米的升斗。
靜紅和曉雅在一旁聽着。
徐慶簡短說完後,繼而又道:
“好了,就這樣,再沒其他事,你們收拾收拾下班。”
十分鐘後,三虎子媳婦帶着美娟,與惠麗華四人就先走了。
徐慶用火鉤子一邊熄滅爐子裡的餘火,一邊對站在櫃檯內的妹妹道:
“曉雅,是你讓建軍今天中午上你國華哥的單位還外匯券的吧?”
徐曉雅正捏着鋼筆在記賬,聽見自個大哥‘興師問罪’,笑嘻嘻道:
“大哥,纔不是呢,昨晚上我倆回家後,是建軍他提出來的。”
“真的?”
“嗯!”
徐曉雅點頭說完,把手邊的算盤一抓,手指飛快地撥動起來。
徐慶見狀,朝媳婦靜紅望去。
馬靜紅搖頭示意,她今天沒聽小姑子說起。
徐慶心中暗暗苦笑一聲。
顯然妹妹跟妹夫是打算偷偷幫他還掉,誰都沒打算說。
要不是中午,國華打電話到肉聯廠告知,他當大哥的怕是也會被瞞在鼓裡。
爐子內的火,徹底熄滅後,徐慶逗了逗養在糧站裡面的四隻貓,然後走到門口處,靜靜抽起煙,等媳婦和妹妹忙忘手頭的事情,好一塊走。
此時夜黑的沒一點光亮,雪如秋季的綿綿細雨,悄然落着。
他抽了一根菸後,見媳婦和妹妹已忙完手頭的事情,穿戴整齊地走到身邊。
便一同關了糧站,朝路口過去。
街面上,行人還能看見,卻不多了。
路燈下的雪地上,車轍印和腳印,雜亂無章。
徐慶站在路口,擡手幫妹妹整理了一下圍巾,說道:
“回去路上慢點,以後別再像今天這麼幹了,大哥我跟你嫂子,今年日子是有點緊巴,但還能過得去,你跟建軍,好好過你們自己的日子。”
徐曉雅俏臉凍的微紅,推着自行車,撇撇嘴道:
“好啦,大哥,我知道啦,你跟我嫂子也回去路上慢點,我走了。”
徐曉雅說完,騎上沒橫樑的女士自行車,捏着手電筒,離開路口。
徐慶呼了口氣,望了望妹妹,和靜紅也沿街朝大院回去。
剛進衚衕,他和靜紅酒遇上了棒梗要出去。
“徐慶叔,靜紅嬸,你們回來了啊。”
棒梗推着自行車,右手攥着手電筒,主動打招呼。
徐慶見棒梗大晚上穿着一身乾淨衣服出門,笑道:
“棒梗,你這是出去見對象?”
棒梗支支吾吾道:“徐慶叔,我是找個同學,您跟我靜紅嬸快回院裡吧。”
說完,棒梗推着自行車,忙朝衚衕口跑去。
徐慶剛一進中院,秦淮茹就攔住道:
“慶子,你剛纔和靜紅,見着我家棒梗了沒?”
“見着了,秦姐,怎麼了?”
秦淮茹滿臉露笑,穿着藍布棉襖道:
“我聽小當說,棒梗今天要出門找他對象,我打算給他幾塊錢,讓帶上,別讓人家姑娘覺着咱寒酸,結果,他個臭小子,趁我回屋拿錢,一溜煙就偷跑出去了。”
馬靜紅推着自行車了樂道:“淮茹姐,棒梗那麼大了,他都上班兩三年,身上有錢,哪用的着你這當媽的操心。”
秦淮茹捏着手裡的兩張大團結,張嘴道:
“靜紅,你是還沒到我這年紀,等你家鴻志再過十來年,長大了,你就能明白,咱們當媽的,不想操心都不成。”
馬靜紅應聲道:“也是,不過我家鴻志還小呢,一時半會是不着急。”
徐慶站在一旁沒插話,掏出煙,噙在嘴角,邊抽邊打算推摩托車先回後院。
不料傻柱掀開門簾,從屋裡出來,便跟傻柱聊了一會兒。
傻柱是閒人一個,沒許大茂那麼多算計,上班時候上班,下班時候歇着。
讓他琢磨着再想法子掙點錢,打死都沒可能。
今年當了食堂主任後,連往年週末幫別人紅白喜事掌勺的活計都推了。
專心當他的三廠食堂主任。
“慶子,你今天和靜紅回來的挺早啊,纔剛七點多。”
徐慶把身上的牡丹煙,遞給傻柱一根道:
“這不今天下雪,早點回來,早點歇着。”
徐慶站在中院和傻柱閒聊起來,等靜紅跟秦淮茹說完話後,倆人這才一塊回了後院。
轉過天一早。
徐慶起牀出屋後,沒看到雪繼續下。
倒是天色很陰,很沉。
似是在醞釀下一場。
院裡是徹底被雪蓋上了,屋檐上,牆根底下,全都是。
許大茂隨意撂在屋門口,沒遮擋的自行車上,也堆砌了一層。
院裡地上就更不用說了,昨晚十點之後,院子裡就沒了動靜,昨晚落下的雪上,這時一個腳印都沒有。
二大爺劉海中放在屋門外窗臺上的膠皮地的棉鞋上,鞋尖處也被風吹的雪片遮蓋。
整個後院彷彿被雪定格成了一幅畫卷。
只是每年冬季,院裡的風光大抵都這樣,改開前如此,如今改開後,也沒多大變化。
徐慶將思緒收回,跺了跺腳凍僵的雙腳,呵了口氣,推着摩托車走在不染纖塵的雪上,向大院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