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女人並不算十分愉快的交談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鍾,威廉只覺得手腳冰涼,鞋子裡又溼又黏,一點兒也不好過,他猶豫地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一眼,遲疑地開了口。
“請問……”
“什麼?”
女人擡起頭來,精心修理過的兩條纖細的眉毛朝威廉挑了挑。
“您知道……不還是算了。”
向一個陌生人類女人打聽死神工會在哪兒,他一定是瘋了。
“你想要問什麼?”女人笑眯眯地反問他。
“不……”威廉搖搖頭,垂下了腦袋。
女人挑挑眉,“我倒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呢。”
威廉一愣,她會有什麼問題問自己?但他不會失禮,即使是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他也會客氣地對待,何況他並不討厭眼前這個女人。
“您問吧,我並不一定能夠回答您。”威廉心不在焉地看着杯子裡紅茶倒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
女人笑了笑清了清喉嚨,她向威廉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問題非常簡單,但是威廉聽過之後愣了很久。
“答不上來嗎威廉先生?”女人地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您可是死神學校引以爲傲的優秀畢業生啊。”
威廉感覺自己心臟跳得很快,他有些忐忑地小聲詢問道:“您可以重複一遍問題嗎?”
“當然,”女人挑了挑眉,“黑先生的黑皮靴在哪裡?”
“在調皮的奧倫多的櫃子裡!”威廉幾乎沒等女人說完問題就說出了答案,相比威廉的激動女人顯得十分鎮定,她輕輕點了點頭,伸出一隻手來對着威廉說道:“伯明翰歡迎您,死神威廉先生。”
威廉伸出一隻手與她握了握,小聲問道:“您是伯明翰分部的人嗎,怎麼會認識我?”
女人低着頭好像在拿什麼東西,威廉這才發現,她還帶了一個不打不小的長方形手提包。女人從裡面拿出一個檔案袋,上頭蓋着鋼印,旁邊標明着:緊急文件747號。
她將檔案袋遞給威廉,威廉用眼神詢問着她,她點點頭十指交叉墊在下巴下,眼睛盯着那個檔案袋說道:“你看看吧,並不是什麼機密文件,這是昨天早晨從總部發來的緊急文件,現在全國的分部可能都已經收到了,是關於你的——”
威廉對她最後一句話感到詫異,“關於我?”
他說着抽出裡頭的文件,文件並不多,最上面的那一張的內容大概是說他被現在正在通緝的高級惡魔格瑞斯的兒子維拉妮卡綁架,現在維拉妮卡已經正式列入通緝犯的名單。威廉又翻了翻後面幾張,大多是簡要概述了事情的經過,和格瑞斯的簡歷,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文件最後一張是他自己的簡歷。
威廉翻出那張簡歷,上頭影印着自己的頭像,雖然是黑白的,但是他彷彿可以看見自己金色的頭髮、蒼白的嘴脣。照片上的自己沒有戴眼鏡,看起來面孔稚嫩。這照片是他正式成爲死神進入倫敦分部工作的時候拍的,是他的證件照,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證件照右邊填寫着他的基本之類,譬如姓名出生年月之類,再往下是自己在學校所獲的獎項,數量非常可觀,但大多是思維類,唯一獲得的別類獎項是合唱比賽的集體獎。
這些他自己都瞭若指掌,雖然一些獎項年代太久遠他不太記得,但是看着獲獎年份和獎項名稱多少還是有些記憶的。
真正讓他感到驚愕的是自己的家庭狀況。
家庭成員那一個框裡寫了三個名字,按照後頭的註釋分別是他的父親:艾倫科·德拉斯·蓬萊特、他的母親伯納黛特·弗萊德·蓬萊特。這兩個名字威廉並不陌生,雖然自己對他們的記憶十分模糊,但是父母親的全名他還是記得的,但是最後一個名字,威廉完全沒有印象。
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寫的是:麗苔·珍·蓬萊特,後面的註釋是他的姐姐!
他怎麼會有姐姐!在自己的記憶裡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人,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早出晚歸,他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度過漫長而孤單的童年,他有一個姐姐,父母從未與他提及,這個姐姐就像是憑空而降的一樣!
一定是哪裡弄錯了,說不定是因爲姓氏一樣而搞混了。
一瞬間威廉的臉有點陰晴不定,對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關心地問道:“你還好嗎,臉色不太好。”
威廉點點頭,將所有文件收回去,那女人看了他一眼,小啜了一口紅茶,像是發出感嘆一樣說道:“真沒想到你也是蓬萊特家的,你們家可真是人才輩出啊,我猜你以後也一定非常有作爲吧。”
父母都是死神且身居要職,這些威廉都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們纔沒有空暇時間照顧他,他非常能夠理解,但是,檔案上那個憑空多出來的姐姐,他實在無法接受。
等惡魔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他一定要去檔案管理部解釋清楚,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謝謝您,女士。”威廉將檔案袋交還給女人,女人接了過來,解釋道:“你被惡魔帶走的這幾十個小時內所有發生的事情希望你能夠完全講述一遍,我們會做一個詳細的記錄報告上去。”
威廉點點頭,女人站了起來,“現在我們就到伯明翰分部去吧,這是我的名片——”
她說着從包裡掏出一張名片,淡粉色的,邊框印着黑色的蕾絲,上頭寫着:“珍妮絲·D·錢寧”,下頭寫着她的職務,是伯明翰分部的部長,也就是伯明翰分部的總負責人。
“我之前也在法國死神學校任職過,主要是研究高級惡魔的活動,和你的母親是同學。”錢寧女士微微頷首,向威廉說道,她說着拿起皮包向外走去,威廉跟在她的身後。
“你的母親很美,你有一雙和她一樣迷人的灰眼睛——”錢寧女士和威廉並排走在街上,她望着四周閃爍的彩燈,像是在追憶着什麼一樣說道。威廉跟在她的旁邊沉默地聽着:這個陌生的女人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的母親。
“你母親相當害羞,但是你父親截然相反,他是個相當熱情、相當……呃,迷人的男人,作爲朋友我並不看好這段戀情,他們性格一點也不配,但我並不能阻攔,因爲我沒有資格,那時候我自己也深陷囫圇。”
黯淡的夜空下,錢寧女士的神色微微有些憂鬱,但是威廉知道,她並不像是剛纔那樣假裝着,他看着自己踏過的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懂愛。”
“沒有人不會不懂愛的——”錢寧女士微微笑着,她停下了腳步,轉身看着威廉,目光充滿了愛憐,“我的孩子——”她伸手摸了摸威廉的腦袋,“你只是沒有找到能夠讓你去愛的人……天啊,你真像伯納黛特,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頭髮,連說話的表情也這麼像……你知道嗎,伯納黛特也問過我,和你說的一模一樣!我當年也是這麼回答她的……”
她收回了手,轉過了身子背對着威廉,就算沒有看見威廉也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充滿了懷念與哀傷。
“所以,她後來嫁給了你的父親,多麼轟轟烈烈的愛情!事實證明她的選擇並沒有錯,你父親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是的,伯納黛特沒有錯,錯的是我……”
她低着頭,臉埋在手心,威廉在這之前根本沒有預料到她會有這樣的一面,他上前一步,錢寧女士擡起了頭,她的眼睛紅通通的,但是並沒有流淚。
“抱歉,”她恢復了常態,露出了一抹笑容,“一旦牽扯到伯納黛特我就無法控制我自己,我們當年可是最要好的朋友。”
威廉頓了一下,悻悻地說道:“沒有關係,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他們。”
“是嗎?”錢寧女士笑了笑:“你父母親工作非常忙,說不定你現在見了他們都認不出來。”
威廉想說是,錢寧女士沒有等他說完,她垂着頭裹緊了她的風衣,快步向前走去,她雙眉緊鎖,走得很快,像是要拋棄過往所有的煩惱與憂傷,威廉快步地跟了上去。
入夜的昏沉籠罩着這座繁華奢靡的夜中城市,酒吧夜場門口的店招散發出柔和的曖昧燈光,人們在這裡混混沌沌地度過每一個奢靡而墮落的夜晚,人們總是喜歡在這裡縱|欲狂歡,極度的享受能夠讓人拋棄過往的種種不堪,人們需要遺忘,需要麻痹自己。
在城市的盡頭,不爲人知的陰暗角落,這裡沒有混亂的人羣,沒有曖昧的燈光,地下世界的陰鬱蒼涼在這裡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個衣着華貴的人坐在他的書桌前,桌上那一盞枝形燈座上三支白蠟燭發出可憐的微弱光芒,將他滿頭的銀髮照映出一丁點兒淡淡的橘黃色。
他伸出他那顫抖着的、宛如枯敗樹枝一樣乾癟的手,拆開了桌上蓋着金色郵戳的信封。
“我親愛的父親——”
他抽出裡頭的信件,顫抖着捏着那薄薄的紙張,將信件上頭的內容唸了出來,聲音像是垂死的烏鴉一樣嘶啞。
而在這個世界之上,晶瑩的、宛如羽毛一樣的雪花,正無聲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