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燈初上時分,聽花小築前來了一頂轎,轎極華麗,由四名轎伕擡着,一蒙紗女子在前引導,轎子徑直上了聽花小築的大廳,然後直往樓上擡去。

十幾名行院的打手瞬間奔了過來,把在了轎子前面的樓道上,虎視眈眈地看着這些闖入者。

蒙紗女子眼睛擡也不擡,袖中一條素帶飛出,一卷一個,竟在片刻間將那十幾名打手全扔在了樓下的大廳裡。

四名轎伕腳下不停地擡轎而上。

“姑娘身手不錯,不知可否將你家主人大名告知,來此又是所爲何事。”這話響起間,一緊身勁裝的中年男人已是立在了樓道口上。

蒙紗女子也不答話,素帶一伸之間,掠向中年男人腰際。

中年男人腳步一移間,身形不退反進,雙手似抓非抓,雙腳似踢非踢,整個人似動非動,迫向蒙紗女子,他所有的動作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意欲在此,卻施之於彼,令人陡然升起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

——他露出這一手,明眼人便可看出,他的武功乃天落城中極有名的“非相”一派的路數。

蒙紗女子素帶回飄,一挽之間,竟似挽了個刀花,堪堪開在中年男人與她的中軸線的中點上,這一點,恰好是中年男人當下所有動作必經的一個點。

陡然看到女子這一招的中年男人身形疾退,可他明明在退,雙腳卻倒轉過來,似踢非踢地踢向了蒙紗女子的面巾。

蒙紗女子亦不能不驚歎他變招的巧妙,且每每只是一個動作,卻偏偏藉着一種細微的肌肉運動,暗示出了繁不可數的衆多路徑,使人生起一種全身每個部位都在其可能的攻擊範圍之內的惶恐。

不過饒是如此,蒙紗女子卻鎮定如先,只見她素帶一轉間,一個個刀花忽然綻放在那衆多路徑的每一個點上,極其繁複盛大,以至於整個樓間的燈光忽然在她變幻的素帶下一下失去了光彩。

這只是一瞬的事,她需要的,也是一瞬解決所有的事。

一瞬後,中年男人躺在了樓梯口上,口裡喃喃道:“我見過那樣的刀,水——”他話沒說完,轎槓已經撞上了他的頭,他整個人立馬暈了過去。

轎子自躺倒的男人身旁走過,穿廊上梯,徑直進了聽花小築老闆娘的那間雅室,然後矗在了那裡,四名轎伕退了出去,守在了門外。

老闆娘不在,房中沒有人。

蒙紗女子一把甩開手中的素帶,一繞之間繞上了几上的一個仕女圖青花瓷,不曾有絲毫耽擱地,她輕輕一拋將瓷瓶自窗戶上扔了出來,接着是壁櫃裡的一個翡翠盤,接着是紫檀木雕椅,接着是……

樓下的街道上,接連不斷地響起了“劈哩啪拉”的破碎聲音。

在蒙紗女子甩到第十七件紫屏風的時候,一臉淡定從容的老闆娘推門走了進來。

“你終於肯出來了。”轎中人開口道,聲音有些微的沙啞,是個女人,但聽不出年紀,她淡淡地吩咐了轎前的蒙面女子一聲,“霜兒,把摔壞的東西,折算着賠給老闆娘。”

“是。”叫霜兒的女子指頭快速掐動間走到了老闆娘面前,從袖中抽出十張銀票來,遞到了老闆娘眼前。

每張銀票都是五千兩的大票,十張,加起來便是五萬兩。

“仕女圖青花瓷乃是百年前水定窯的成品,釉色清亮,繪工精細,難得的是瓷底還有製陶師‘跛子薛’的印章,價值應該在五千兩上,翡翠盤的底料是南疆最好的夜翡翠,加上工藝,可以算個三千兩……”叫霜兒的女子一件件地把摔壞的每件物品的價格報了出來,在她摔東西的一瞬時間裡,還能夠對她手上的東西有一個相當精熟的瞭解,實在是讓人不打心裡服氣都不行。

老闆娘卻是面上一點驚訝和生氣的表情都沒有,她徑直走過蒙紗女子,在距轎幾尺遠的那張還沒有摔下去的紅木椅上坐了下來,神色不波地聽着霜兒一件件地說下去。

“所以,這些物件加起來的價值應該在四萬五千兩左右,我家主子給你五萬,可以說是一點也不虧你了。”霜兒總結陳辭道,說完後,她走到那張紅木椅前,將十張銀票遞到了老闆娘手中。

“可我好像有點不歡喜呢。”老闆娘翻弄着手中的銀票,淡淡說道。

“歡不歡喜,那是你的事,我只是要告訴你我這邊全清了。”轎中人開口道,她聲調輕冷,卻又有某種自然的高貴在。

“這就是不敢以面目示人的你的處事方式?動問一下,你來我聽花小築何事?該不會是來賞花對月聽小曲的吧,或是就單純地爲了砸我東西?”老闆娘道。

“我沒時間跟你耍嘴皮子,砸壞的東西我已照價賠給你,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走人。”

“哦?可如果我不想說呢?”

“我問你,你便非答不可!”轎中人的語氣忽然冷厲起來。

“聽你的語氣行事,倒很像一個人。”

“誰?”

“千寒谷谷主冷木伶。”

“你既然知道她,便應該老實告訴我商無襲在不在你這裡。”轎中人冷冰冰道。

“你是不是她,我還不一定相信呢。”老闆娘說話間,她座下的椅子同她忽然衝向了轎子,雖然這奔衝的動作分明清楚,可偏偏讓看的人生起了一種是幻非真的感覺。

叫霜兒的蒙紗女子已素帶一卷,纏向了那張奔衝的椅。

在她的素帶碰上椅的霎那,她忽然看到那張椅如穿過虛無之物般,穿過了她的素帶。

也就在她這一怔間,素帶上忽然傳來真切的撕裂聲音。

她猛然明白,這位老闆娘的每一動作,其間都以幻術相配合,自己只要一爲她的幻術所蔽,便難免逐趁其手。

這般想時,斷裂的半截素帶已回到手上,她將素帶一挺,竟以帶爲刀,向老闆娘的椅直撲過去,手中帶舞出了一套細膩刀法。

素帶綿密細長,打開之間便如千萬蝴蝶飛舞,一瞬之間將這廳中方圓數尺都籠罩在內。

老闆娘的椅子本已衝到轎前,這刻裡也不得不爲素帶一阻,她的椅同她人的幻象忽然如雁般一字排開,而轎子的轎簾也似乎在這一瞬間爲一隻手掀了起來。

這變化瞬息發生,霜兒已來不及以自己的六覺去辨認,素帶一卷間,纏向了那隻掀簾的手。

也就在這一瞬間,轎簾另一側的簾面突然掀了開來。

轎中毫無反應——對於幻象,本來就是不需要有反應的。

老闆娘一幻成實,數十人影中,又抓向了轎簾。

這次她真實的手才觸着轎簾,轎子忽然在她的面前移開了一尺。

她身影跟上,在一瞬間,出手變換了八十三次。

轎子也跟着移了八十三次,每次不多不少,都是一尺。

也就在她第八十三次出手之後,老闆娘的椅子忽然退了回去,那些幻象也在瞬間消退了開去,她的椅同她的人依然還待在原來的地方。

轎子也矗在原來的地方。

方纔的一切就彷彿未曾發生。

只有霜兒有些錯鍔地收回自己的素帶,看着那個她搏鬥的幻象瞬間消失。

“冷谷主的‘魅移’果然讓人大開眼界。”老闆娘說道。

“你既已見識,現在,我的問題該告訴我了吧?”

“既是在冷谷主面前,我自然是知無不言。”

“商無襲今天是不是到過你這?”

“沒有,不過他倒在這微明湖上出現過。”

“什麼時候?”

“今晨天色剛開時。”

“你說他出現在微明湖上,意思是他在畫舫上?”

“對。”

轎中人冷冷地“哼”一聲道:“是誰跟他在一起?”

“冷谷主不必生氣,他似乎是與一個男人在一起。”

“男人?什麼樣的男人?”

“我手下的人只見到他的背影,不太高大,穿一襲白衫。”

“他來這裡,不來見你,反倒見起男人了?”冷木伶的語氣忽然變得譏誚起來。

老闆娘卻笑了起來:“聽聞谷主對商無襲情根深種,如今我倒相信這傳聞了。”

“我的事你最好別妄加評論。”冷木伶冷冷道。

“我只是有些奇怪,聽聞冷谷主當日非常決絕地在商無襲面前斷髮斬情,發生了這樣的事後,冷谷主竟還會來找他。”

“你再說一個字,就不一定能好好地坐在這裡了。”

老闆娘果然不再說一個字了。

“霜兒,我們走。”轎中人發話、門外的四漢邁腳欲進的時候,一隻白色的單腿雪雁忽然落在了窗臺上。

它收攏羽翼用那隻唯一的單腿站在一根窗櫺上,白色的喙剔着白色的羽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顧着瞧着房中的人,它那唯一的單腿上綁了一個小竹筒。

老闆娘欲起身時,轎子忽然一移,橫在了她和雪雁之間,霜兒快步走了過去,將雪雁腿上的小竹筒取了下來,走到轎簾前的時候,她恭敬將竹筒遞給了轎中人。

老闆娘只看到一隻白玉般的手從轎裡伸出來,然後又隱進了轎中。

片刻後,只聽轎中人淡淡地吩咐一聲“走”,門外的四漢瞬間走了進來,擡起轎子,穿廊下樓,瞬間消失於聽花小築裡。

兩炷香時間後,在街道里七轉八彎確信沒有人能追蹤的時候,那頂轎子掩進了一條冷清街道上的一座小莊園,四漢子將轎子擡到一處花蔭樹下之後,便退出了這莊園之中,從轎中首先走出一華服英俊的男子來,竟是人見人迷的軔曦,然後是息嬙,小霜揭去面紗之後,赫然便是言語羞怯的雲水月。

三人相視一眼,一起笑了。

“若不是你的‘縮’在轎子裡旋展開來,視覺上達到的效果與冷木伶的‘魅移’相同,那這場戲便要露餡了。”息嬙笑向軔曦道。

軔曦亦笑:“你扮演冷木伶,那纔是十足神似,完全可以用‘冷若冰霜、寒氣四射’八字來形容。”

“你是想說我平時也差不離就是這樣吧!”

兩人俱笑。

“你們說得好笑,我那時可是緊張得要命呢。”雲水月道。

“之前我還怕你太靦腆,等看到你在樓梯上出手後,才放心了,那場景當真利落,也想不到你真說話時,也能把人噎死,那什麼仕女圖青瓷瓶、翡翠盤的一套,也真是淵博,這次你一人獨擋在外,功勞算是最大。”軔曦笑道。

“不過可惜了那五萬兩銀票。”雲水月抿嘴道。

“你想我能便宜那個女人麼。”軔曦說話間,手中變戲法似地抖出十張銀票來。

雲水月、息嬙俱都瞪大了眼。

軔曦道:“她不是一直想掀轎簾麼,我也好歹要以牙還牙一下,就在那當口掀了她的衣袖。”

息嬙嘲笑道:“你這樣做,也當真算是大丈夫行徑,當真光明磊落。”

“你不知道,我從來都是假君子真小人,只因從來君子難伺候。”軔曦笑道,息嬙、雲水月俱笑。

片刻後,收斂下的息嬙微笑道:“這趟我們忙乎了一陣,總算有點收穫,知道商無襲確實在今晨天色剛開時出現在微明湖上的一艘畫舫中,同他一起的是一個身材不太高大的白衣男人,還有這個意外收穫的紙箋。”她將那個小紙卷晃在了軔曦眼前。

“讓我看看是什麼。”軔曦說話間,從息嬙手中一把搶過那紙箋,展開而讀:

“今夜子時,狐狸祠裡。”

紙箋上只有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內容看起來便像是少年少女們常有的神秘而新奇的約會。

“會不會是商無襲在約會老闆娘?”息嬙道。

“不知道,不過去看了就知道了。”軔曦道。

“你準備去看?”

“當然,你難道不去?水月呢?”

他這不經意地一句“水月”讓雲水月的臉騰地紅了。

息嬙饒有深味地看着軔曦道:“我去。”

“我也去。”雲水月低低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