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我在等 水慢慢開

於和偉

我坐在雨中的檐下。

東北夏天的暴雨驟急,雷聲橫滾過天脊,烈雨脫繮,快蹄奔突;其聲如鼓如金,急進急離,鏗鏘磅礴。像是給一個要去遠方的人鼓勁。

我坐在姐姐家門前屋檐下看雨,如掛珠簾,如懸明線,涓涓汲汲又滴滴漓漓。急雨一下,也就決定不出門了,心反倒不急了。

姐姐於是進屋裡包起了餃子。此刻的她彷彿是個武林高手,以意馭氣,點水蘸粉,攤皮裹餡,指肚一捏二攏間,餃子在她手掌手指間,呼之即出,個個挺胸抱肚封着滿滿敦敦的餡,沉甸甸排成行。

餃子是姐姐想念我的家書,所有寒暖疼惜,此刻都知而不言。

鍋裡煮着水還是安靜的。我守在姐姐對面。我在等,水慢慢開。

朋友圈。二三個老同學回母校。一千八百千米外的上海,此刻竟也是迎頭一陣雨。雨,是夏季的特產,南北不異。老同學們“曬”出雨中即景說:一回家,雨就來留我們。母校是家,一樣是在雨下、檐下,可以將此身此心安頓之處。

母校——上海戲劇學院老校區在華山路。路的兩旁種着法國梧桐,在盛夏蔭翳繁榮。它們壯實地從馬路兩邊的人行道牙口傾身起立,枝繁葉茂地在路中央梢首相撐,接連成蔭。林蔭路的兩邊,或隱或顯的衆多里弄,櫛比着舊時上海開埠時起的名園私邸。太多名人往事在這裡際會流散,正是人生戲夢。

不過那些洋樓公寓花園裡的逸聞軼事,對我而言,都已是道聽途說。不及在弄堂老阿姨的小吃店喝到的人生第一碗縐紗小餛飩那般記憶猶新。

在東北長到二十幾歲,我和餛飩不熟。想着和餃子差別不大,不過一個皮是方的,一個是圓的。更何況餛飩皮吃上去遠沒有餃子那麼親熱。上海同學聽聞,便說要請我去嚐嚐現包現吃的縐紗小餛飩。

那家小吃店,就是弄堂民居破牆開出一小間門面。老阿姨穿着圍裙戴着套袖,右手邊一碗鮮肉餡,左手邊一撂幾乎半透明的小餛飩皮。一手捏着根雪糕棒,往肉餡裡一挑,那邊手指尖輕捻,餛飩皮滑到掌心,雪糕棒頭的肉餡粒往皮裡一送,五指旋爾一握,蟬身般大小的一朵小餛飩就生成了。掌心一鬆,落在膝蓋上蹲着的湯碗裡。一滿15只,就由小工往後半間的滾水鍋邊端去。小餛飩投進滾水,空碗裡衝入滾燙的雞湯,化開小半勺鹽、豬油,一小撮蔥花、榨菜碎和紫菜片,幾絲金黃的蛋皮進碗,這時滾水裡的小餛飩也就出鍋了。——鮮肉餡粉嫩地在薄如蟬翼的餛飩皮裡若隱若現,進了雞湯裡,如縐紗展開,食色生香,其味不是用來充飢,確實是誘人。那是我第一次見識食物如此性感。

大江大河南下,我在這裡初見江南。林蔭道的華山路,弄堂裡有故事的房子,和一碗如輕蟬空遊的縐紗小餛飩,如同情詩般,相思一點,似無還有。從這裡開始的戲與夢,從此與我生命相沁。

東北和江南的急雨,在把歸人留住後,隨風雲散去。快雨時晴,天地間清澈安寧。

接到李佳的信息。她和大學同窗閨蜜2016年合作的文藝美食公衆號“四時五味入口”,歷時一年以現代料理的表達方式,用小而美好的食物和文字,聯袂創作了關於“二十四節氣”的二十四食記。很快就要結集出版了。

作爲這個公衆號的讀者之一,我喜歡她們在這裡以食物記述人和自然的關係,人對社會的表達,人與生活的態度。

李佳問我,可以寫一篇你所理解的時光與食物的漫筆作爲書序嗎?

我說,好啊。此刻正好。

我坐在姐姐的對面,餃子包好了。在等,水慢慢開。

回母校的同學們去找了弄堂裡的小吃店。小餛飩包好了。在等,水慢慢開。

2017年8月7日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