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濺古剎(1)

嗖!一條人影,極其利落地拔身而起。

夜色裡有似長空一煙,一起而落,便自踏足於廟檐一角。

緊接着,這個人第二次箭矢般地飛身而出,直向太蒼古廟正殿前飛落。

日來風聲鶴唉,廟裡早已有了嚴謹戒備。

阿難和尚臨窗而警,乍見此情景,鼻子裡輕哼一聲,陡地騰身而出。

隨着他猝然的起勢,右手大袖展處,打出了一掌沙門菩提子,忽哧哧,有似一天飛星,直向着眼前來人全身飛去。

這個人身材不高,像是穿着一襲緞質長衣,月色裡閃閃有光,迎着和尚的一掌飛星,只見他身形微側,滴溜溜一陣打轉,袍袖飛舞裡,已自把來犯的暗器,全數飛卷而逝。

緊接着,這人挺身而躍,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長軀直落,猛可裡襲身而前。

行家身手,畢竟不同凡響。

阿難和尚一驚之下,直覺裡乃自認定了來人的不是好相與。一口七星戒刀,原來就在手邊,眼前情勢,哪裡有怠慢之理?

“什麼人?!”

隨着和尚嘴裡一聲喝叱,掌中刀颼然作響,一刀如電,直向着來人臉上猛力劈下。

這個人“哼”了一聲,道:“好!”

迎着和尚的刀鋒,雙袖突合,“啪!”的一聲,雙手合處竟自把對方雪亮刀鋒夾持於兩掌之間。

阿難和尚心裡一驚,待作勢拔起,已是不及。

眼看着來人回身作勢,右胯擰處,“呼!”地踢出了一腿,直取阿難和尚當心。

阿難和尚“啊!”了一聲,忙自向左面擰身,卻是不知來人出手有詐。

眼前這一腿,極是詭異莫測。

隨着阿難和尚的一閃,這一腳看似踢空,卻又不然,迂迴盤轉間,改直而曲,“噗!”

地踢中在和尚左面肩窩。

力道極是猛勁。

阿難和尚一身武功非比尋常,下盤功力尤其大有可觀,卻是來人這一腳,力道萬鈞,更似擅以施展巧勁,雙方猝然交接,阿難和尚竟自難以承當,身子一震,足足摔出了四尺開外。“叮噹!”一響,手裡鋼刀亦爲之摔落出手。

來人好快的勢子。

隨着他身子的猝起,嗖然前縱,燕子般地蹁躚一起而落,足下飛點,只一腳,已踏向阿難和尚左面肩頭。

阿難和尚身形未起,只覺着肩上一麻,便自動彈不得。

風引樹梢,“唰唰啦啦”的響起了一陣小風。

藉助於殿檐角落的一盞燈寵,瞧見了來人那張瘦削的臉,灰眉細眼,尖下巴殼兒,乍然看去真像是畫上雷公。

阿難和尚心裡一驚,轉動之間,真力不繼,才知道對方這一腳兼具“拿穴”之功,一時間遍體生寒,直望着對方作聲不得。

“哼哼……”

打鼻子裡一連哼了幾聲,這個人揚動着一雙灰白的老鼠眉毛,“憑你這兩下子,也敢跟爺兒們動手?差遠啦!光棍眼睛裡揉不進沙子,大和尚!有幾句話問問你,要是你據實回答,便饒了你,要不然,嘿嘿!可就怪不得你爺爺心黑手辣,我就先把你這雙‘招子’給廢了。”

一面說時,探動右手,卻把鳥爪子也似的兩根手指,探向對方眸子,那樣子極其凌厲,絕非虛言恫嚇。

阿難和尚心裡一急,喉嚨裡“咯!”的一聲,直彷彿眼前就要斷氣。

來人這個瘦小漢子,左手輕探,一把抓住了和尚胸衣,就勢鬆開了緊踏着對方肩上的腳。

阿難和尚只覺得身上一鬆,才自喘過氣來。

“說!”瘦小漢子冷森森地直盯着他:“你這廟裡住幾個人,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誰!

他住在哪邊殿裡?”

阿難和尚“哼”了一聲,搖了一下頭,心裡真是叫不迭的苦。

“你不說?!”

五指一緊,宛若是一把鋼鉤,直抓進和尚肉裡。

“不必如此……”阿難和尚話聲裡透着冷:“你要見那個人,我帶你去就是!”

瘦小漢子森森一笑,說了個“好!”字,五指輕收,方自鬆開了緊抓着對方的一隻左手,卻不疑阿難和尚心中有詐。

原來這個和尚生性極是剛烈,生就寧折不屈個性,無論如何也不甘屈服於眼前這個外人。

他其實早已存心必死,卻是不甘這般受辱而已。

瘦小錦衣漢子手勢方鬆,和尚一個“鯉魚打挺”已由地上躍起,一隻大手運足了功力,直向着對方臉上抓來。

錦衣瘦小漢子“嘿!”了一聲,頭勢略晃,已自閃了開來。

阿難和尚一招失手,頓知不妙,心裡一寒,待得抽身,哪裡還來得及?

耳聽着瘦小漢子一聲冷笑,右手倏探,一起而落,電光石火般,已取向和尚面門。

“噗!”血光迸現裡,一雙手指已插進了和尚雙瞳。

阿難和尚痛呼一聲,翻身仰面而倒。

驀地,斜刺裡有人斷喝一聲:“打!”

呼哧哧,一片疾風裡,夾帶着大蓬飛蝗,直向眼前飛來。

錦衣瘦小漢子一招得手,身子更不梢停,腳下疾轉,直似鶴舞雲霄,呼——地已閃身丈許開外。

耳聽得一片叮哆聲響,來人的一掌飛蝗石子,竟全數落了空。

緊接着人影交穿,一左一右,燕子穿簾般地落下兩個人來。

錦衣瘦小漢子退身而觀,才知來人是兩個少年僧人。

緊接着一片衣袂飛卷,落下來一個皓首銀髯的高大和尚。

“阿彌陀佛!孽障,孽障!”老和尚大是激動,手指顫抖,指着來人怒道:“你……

這個孽障是哪裡來的?”

話聲未已,有如飛雲一片已自騰身而起。

眼見着阿難和尚身罹奇慘,老和尚不啻肝腸俱斷,再也顧不得佛門規矩,身軀一起而落,竟自施展出沙門奇技“鐵掃帚”功力,大袖捲起,直向對方錦衣瘦小漢子臉上拂去。

來人個兒雖是矮小,一身功夫卻是了得。

老和尚袖功厲害,他卻也毫不含糊。

眼看着老和尚一片袖影,夾帶着萬鈞巨力,拂面而來,錦衣漢子低叱了一聲:“好!”

霍地舉手以迎,也同對方一樣,飛起了袖影一片。

耳聽得“劈啪!”一響,氣招激盪聲裡,兩個人倏地兩下分開,呯然作響聲裡,各自佇立丈許開外。

老和尚一聲長嘆,手打問訊道:“阿彌陀佛!施主你好純的功夫!”

雖然只是輕輕一掃,雙方卻已領略到彼此的實力。

老和尚以四十年凌厲的童子功力,竟自未能略佔上風,非只如此,一隻右臂乃自齊根發麻,可知對方這個看似瘦小的錦衣漢子功力何等驚人。

一驚之下,老和尚神色突變,對於眼前來人,再也不敢心存輕敵。

來人這個瘦小的錦衣漢子,霍地後退一步,冷冷笑道:“你大概就是這裡的方丈師父,少蒼老和尚吧!久仰!久仰!”

語聲微頓,他隨即桀桀有聲地笑了。

“老和尚,你的膽子不小……”伸出一隻手,指着對方,瘦小漢子一派官腔十足地道:“給你挑明瞭說吧,你這廟裡窩藏着欽命要犯,和尚你有幾個腦袋,竟然膽敢和當今聖上作對?嘿嘿!老和尚,就算你個人不怕一死,難道連整個廟裡數百條人命都不管了?”

“阿彌陀佛。”

老和尚冷森森的苦臉笑道:“施主你說哪裡的話?老衲如墜五里之霧,竟是全然不懂,太蒼寺七百年古剎,佛門善地哪裡又來的什麼欽命要犯?施主血口噴人,更傷我門下弟子,卻要你還我一個麼道。”

瘦小漢子面現油滑地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老和尚你還給我玩這一套鬼吹燈麼?好吧,既然如此,且容我入內一瞧!”

話聲一頓,掠身而前。

老和尚冷冷一聲:“豈能由你?!”

身勢微閃,已攔身當前。

話已說明,對方用心實是再明顯不過,這可就萬萬容他不得。

少蒼老和尚身子一經靠近,雙手乍合,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對方腦門上磕來。

瘦小錦衣漢子向左一閃,身勢之快,有如飛鷹,嘴裡怒聲叱道:“和尚大膽!”

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緊接着向外一翻,一道白光閃處,掌中竟多了一口軟劍。

原來這口質地極軟的兵刃,一直藏置在對方用以束腰的白玉鬧腰之中,平素全不顯眼,一經施展,才自現出,自是厲害的緊。

天方透曉,曙光氳氤。

來人這個瘦小漢子,其實大有來頭,以其素來自大個性,分明不曾把老和尚這樣一個人看在眼裡。

這一霎,長劍在手,更不會手下留情。

一片劍光閃爍裡,隨着他猝然轉動的身影,嘶然疾風裡,一劍劈風直下,直向老和尚橫腰便斬。

少蒼老方丈雙手一合,如封似閉,“呼!”地騰身而起。

來人錦衣瘦小漢子冷笑道:“哪裡走?”

右腕振處,劈啪一響,一劍直取老和尚前心要害,劍身抖處,洋溢起斗大的一朵劍花,無限劍氣陰森裡,一劍分心直刺而來。

老和尚曉得來人厲害,這一劍精華內蘊,劍炁吞吐,由此而觀,來人大非易與,分明已深諳劍中三昧,大非等閒。

一驚之下,老和尚由不住打了個冷顫。急切間,正不知何以招架,卻由右側面“哧!”

地響起了一縷疾風。

一線流光疾顫,直取向瘦小漢子正面前胸,其勢絕快,宛若飛電。

瘦小漢子怒叱一聲,長劍一振,錚然作響聲中,竟自把來犯暗器吸附劍身之上。

隨着他劍勢微抖,叮噹一聲,乃自把這枚暗器抖落地上。

競是一把二指來寬,半尺有餘的細長飛刀。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人影一閃,一人橫身而落,已自攔身當前。

來人一身疾裝勁服,身材瘦高,背插長劍,濃眉大眼,望之英挺有餘,正是朱允炆駕前最稱得力的侍衛李長庭。

想是事關緊急,他也就不請自來。

雙方乍然一見,前者錦衣瘦小漢子不由爲之一驚,“唰”地擰身而退,一面按劍而立,有似兒啼般地發出了一聲怪笑:

“原來是你——姓李的,咱們可是又見面了!”

李長庭目光灼灼,虎視着來人,面上神色極是憤怒,那樣子直似恨不能把對方生吞下肚裡。

“姓方的,你這是所爲何來?”

一語道破了來人身份,正是當今大內最稱厲害、炙手可熱的錦衣衛首領之一——方蛟。

雙方顯然是舊相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場廝殺,在所難免。

姓方的來人嘿嘿笑道:“李長庭,事到如今,你還跟我裝糊塗麼?紂犬吠桀,各爲其主,誰叫你跟錯了主子?把那個倒媚的皇帝獻出來吧,難道爲了他一個人,還要大動干戈不成?”

這幾句話,雖是強梁霸道,倒也在情在理。

看來,姓方的來人雖是單獨一個,卻也有恃無恐。

雙方原是舊識,亦曾幾度交手,開門見山,也就不必再言語掩飾。

少蒼老方丈深恐李長庭被他一激,說出實話,那麼一來,禍及僧衆,可就罪大了。

聆聽之下,老和尚頌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向着李長庭着:“施主!

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樣子倒像是真的毫不知情模樣。

姓方的錦衣瘦子怪笑一聲,面向老方丈道:“得了,得了!老和尚你少給我裝孫子,實在告訴你吧,今天要是獻出來那個小皇帝,還則罷了,如若不然,你這個廟可就休想得脫關係,老和尚你可得想想清楚,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幾百和尚的事,你犯得着麼?”

老和尚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焉能不驚?卻是錯己鑄成,爲時已晚。

眼前之計,其實也是唯一之圖,殺人滅口!

殺了這個姓方的,纔是唯一上策。

“阿彌陀佛!”連老方丈也爲之動了無名殺機:“李施主,這廝的話你可曾聽了?

這個罪名,太蒼古寺可是擔待不起呀!”

李長庭“哼”了一聲說:“老和尚你放心吧,他走不了的!”

話聲一沉,他隨即轉向來人,冷冷笑道:“方蛟,你來晚了一步,這一趟是白來了!”

來人方蛟森森地笑着:“怎麼說?!”

“陛下不在這裡,先一天已經走了!”李長庭說時身形轉動,站了一個位置:“你這是白用了心思!”

方蛟先是一怔,緊接着一聲狂笑道:“那也好,就拿你這個孝子賢孫回去交賬!”

卻是李長庭較他更快,即在方蚊話聲方頓之始,已自猝起發難。

隨着他腳下的一點,霍地掠身而近。

人到劍到。

唏哩聲響,長劍分心直刺而進。

方蛟叱了聲:“好!”

那口百鍊精鋼所打製的軟劍,就在手上,一聲喝叱之下,反捲直起狀如怪蛇,反向李長庭那一隻拿劍的右手手腕上斬去。

李長庭“嘿!”了一聲,左手突起,如封似閉,用“如來拿風”之勢,向對方肩上拿去。

雙方俱是一流高手,一經出手,即現出非比尋常之勢。眼看着兩個人在一經接觸之下,“唰!”地向兩下里分了開來。

卻是方蛟心藏詭詐。此番而來,居心叵測,自不會就此罷手。眼見隨着他的身形一落,肩後長披劈啪一聲,他卻已第二次轉過來身子。

好快的身子!

隨着他急快的轉勢,掌中軟劍第二次出手,疾若電閃,直刺向李長庭左肋。

這一劍取勢極快,攻其不意,堪稱一流劍技之精魄,莫怪乎以李長庭之機警,亦所不及。

耳聽得老方丈一聲驚叱道:“嘟!”

這“嘟”字音,原是佛門中打禪時用以通關的一字梵音,老和尚急切間用以叱敵,竟自產生了效果。

方蛟這一劍原有十分氣勢,聆聽之下,只覺得心頭一震,其中微妙關鍵,在於氣音相接,老和尚看來無奇的這一聲喝叱,在常人聽來,毫不出奇,卻是聽在行將運氣以通劍身的方蛟耳中,意義可就大非尋常。

這一劍他原有十成把握,可以制勝,卻自爲老和尚一叱之下,以音涉氣,破了常規。

心頭一震,手上略慢,乃自爲李長庭遊身一側。

饒是這着鋒利的劍身,亦在他左腋下方,劃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左及毫釐,即行傷了皮肉。

李長庭一驚之下,直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由此而觀,這個方蛟確是極厲害之人,劍術大是可觀。

一劍落空,方蛟已自騰身掠起,極是巧快地翻身於尋丈之外。

李長庭驚魂甫定,壓劍以視,越加怒不可遏。

卻見當前的方蛟一聲怪笑,道:“姓李的,你還不服輸麼,我看算了吧!”

目光一轉,盯向少蒼方丈道:“還有你這個和尚,當真要與朝廷爲敵不成?”

“阿彌陀佛!方施主你言重了。”

話聲一頓,老和尚已萬難自己,一面向身邊兩個僧人道:“快快把住持師父扶進去,好生醫治!”

二僧人答應一聲,隨即上前,扶起了地上的阿難大師。

老方丈又道:“傳話羅漢弟子,看住山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二曾應了一聲,連連離開。

方蛟一聲冷笑道:“好呀,老和尚你這是真要造反啦?”

“施主你說對了!”老和尚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叫做官逼民反,方施主,今夜晚你便留在老衲我這廟裡,怕是你回不去了!”

話聲一落,有似狂風一陣,已然撲身向前。

老和尚數十年佛門修習,心如古井無波,豈能妄動無名?無如此番事關全寺安危存亡,說不得也只好全力與對方一拼。

眼下隨着他的身形一落,一雙大袖驀地直向對方臉上拂去。此番情勢緊迫,不得不全力以赴。

雙袖掄動,施展的竟是他多年浸淫的“流雲鐵袖”之功,長袖掄動,有如一面鐵牆,直向方蛟臉上拂去。

老和尚殺機一起,一不作,二不休。殺人滅口,這就非要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方蛟冷哼一聲,舍劍不用,擡臂以迎。

此人端非易與,於側身大內之前,早已蜚聲江湖黑道,一身內外功夫,俱稱可觀,練有“鐵琵琶功”,左右開弓,極稱一絕。

可真是無獨有偶,流雲鐵袖碰上了鐵琵琶功,堪稱旗鼓相當。

耳聽得“蓬!”的一聲,雙方已自接觸。驀地和尚雙袖化剛爲柔,噗嚕嚕緊緊纏住了方蛟的那截鐵腕,“嘿!”的一聲,扯了個筆直。

老和尚原以爲憑恃自己數十年來所練童子功內力,足能將對方整個身子拔起、摔出,便可出奇制勝,制其於死命,卻是不曾料到,這個看來矮小的人,功力竟是如此紮實,硬來軟來,一樣都無能制勝。

非僅如此,方蛟更以此拖住了對方雙手,即在他一聲喝叱之下,右手軟劍陡地掄起了一片霞光,反向老和尚臂上捲去。

老和尚其實早已想到了對方的有此一手,無如雙袖受制於人,急切間擺脫不開,情急裡乃自施展了一手金蟬脫殼,隨着他身子的一個倒仰之勢,將一領杏黃袈裟平空脫落,一翻而起,飄身於丈許之外。

對於老和尚來說,實在是前此未遇的奇恥大辱。

“好個孽障!”

嘴裡喝叱一聲,右腕翻處,已把藏自懷內的一串沙門念珠揮手打出。

“唰啦啦!”一片星光閃動,夾帶着大蓬尖銳風聲,直向方蛟全身襲到。

這串黃玉念珠,平素老和尚總是不離身側,殊不知更是一件稱手的暗器。

隨着和尚內力逼迫之下,一百單八粒玉珠,紛紛掙脫繩串,以滿天花雨之勢,一古腦兒直向着方蛟全身上下包抄過去。

值此同時,老和尚嘴裡發出了一聲斷喝,一片衣袂帶動着他高大的身影,宛似拍岸狂濤,混雜於滿天暗器佛珠之後,同時向對方攻到。

爲求全勝,老和尚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甚而以身爲刃,整個身子都卯上了。

這一式“驚濤拍岸”,連帶着一百單八粒沙門佛珠,不啻蘊集了老和尚全身功力,卻是對方那個來自大內的方蚊,極是狡猾。

耳聽着他的一聲喝叱,單手旋處,竟立即把身後的一領長被飛擲而出。

這一手卻也事出突然。

方蛟必然意識到對方來勢的銳不可當,才自興起了這個“金蟬脫殼”的妙計,再聽着“劈啪!”一聲脆響,隨着方蛟的出手,飛出了黑雲一片,迎着老和尚滿天花雨的一天佛珠,迎合之間,全數墜落地上。

把持着一霎良機,方蛟本人燕子也似地鑽天直起,直落向廟檐一角。

他既然膽敢單身獨探太蒼,自是有恃無恐。眼前身影乍落,更不少緩須臾,隨着他的身軀前彎,左手後背,已然發動了身後機關。

耳聽得“咔!”的一聲細響,一溜子碧綠火光,發自方蛟背後,直奔老和尚落身之處。

原來這個方蛟最是爲人卑鄙齷齪。此行前來,早已存有深心,身後五雲噴火筒,原是黑道江湖最稱毒惡的暗器,他卻把它攜帶引用於大內皇宮,成爲當今錦衣衛的厲害殺着之一。

眼下隨着方蛟的發射,耳聽着“轟”然一聲大響,火星四濺裡,冒起了一股沖天火焰。

老方丈幸而發覺得早,即在方蛟彎身之始,即已發覺不妙,隨即騰身而開,饒是如此,身上亦爲飛濺的硫磺火星所中,哧哧聲中,爆出了火光一片。

這番突發,終至使各人認清了來人伎倆,俱不禁大吃了一驚。

李長庭嘴時怒叱了聲:“不好——”

話聲剛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方蛟卻已第二次發出了烈火毒彈。

一蓬大火,起自殿角木柱,像是正月裡玩放的花炮一般,頃刻間衍生起一大片火光。

老和尚方自熄滅了身上之火,見此情景,怒聲咆哮道:“好個孽障!”

話聲出口,飛也似的撲身而上。

方蛟其時已閃身當前正殿,待將第二次如法炮製,李長庭卻自側面燕子也似地飛身而臨。

身到,劍到。

“唰”!——銀光瀉處,直取方蚊背項。

劍勢疾猛,終使得方蛟不得不還劍以迎,如此一來,那一枚烈火毒彈,終至不及發出。

這一劍李長庭出手至猛,簡直不給對方以緩和之地。方蛟倉猝舉劍以迎,已是慢了一步,急切間,即爲李長庭一掌劈中右肩,身子打了個踉蹌。

老和尚恰於這時撲到,隨手抄起了一根門栓,直向方蛟當頭打來。

方蛟舉劍以迎,“嗆當!”一聲,削下了對方木栓一截,緊跟着身形一轉,閃出了丈許開外。

“老和尚你還要打麼?”

說時方蛟仰天狂笑,大聲接道:“你們已被我帶的人圍住了。”

話聲方住,耳聽得牆外人聲喧譁,火光明滅裡,一連閃進來兩條人影,卻爲四面八方涌來的僧衆戰作一團。

古剎裡驀地響起了噹噹雲板聲,其聲清悠,靜夜裡格外刺耳。

整個太蒼古廟一時間爲之大肆震驚,人聲沸騰裡,數百僧侶,紛紛奪門而出。

到處是兵刃的交接聲,燈光、火光,混雜在人聲吆喝裡,今夕何夕?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彷彿是仍在無邊綺麗的睡夢之中……卻爲人輕輕推了一把!

“爺您醒醒!”

耳邊上響着葉先生的聲音。

朱允炆驀地由夢中驚醒,一個咕嚕翻身由牀上坐起,昏黯燈光裡,卻只見眼前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人,葉先生倚牀而立,臉上充滿了焦急。

“錦衣衛來拿人了,先生快快起來……遲了可就誤了大事了!”

“啊!”一驚之下,朱允炆真像是嚇傻了。

接着兩個太監,慌張地給他穿鞋,張羅着穿上了衣裳。

耳邊上傳過來隔院的打殺之聲,兵刃交接的叮噹聲音,更是清晰可聞。

朱允炆心裡一怕,一屁股又坐了下來——

“皇上放心,臣護駕,保護皇命,萬無一失!”

說話的是宮天保。

一面說閃身而前,屈膝蹲下:“奴才揹着皇上,皇上請放心,錯不了!”

另外還有兩名近衛,高鶴行、錢起,俱都長劍在手,緊緊護侍,左右不離。

朱允炆又自“啊!”了一聲,強自鎮定着,而葉先生看着道;“怕是來不及了……

黑天半夜……去哪裡呢!”

“先生不必擔心,一切皆有奴才隨行照顧!”

話聲未完,外面院子裡傳來一陣敵囂,朱允炆神色一變道:“這是——”

葉先生道:“這裡有老方丈打發的三十名僧衆防守。暫時可相安無事……先生快着點……遲了怕誤了大事了……”

“好……好……我走、我走……”

旋即由宮天保背起了他,一行人張惶奪門而步出。

老方丈忙中不亂。

三十名達摩院弟子,尤稱得力,奮力搶救之下,迅速撲滅了兩處大火。

原來大內來人雖多,卻爲老方丈、李長庭以及本寺數百名僧侶奮死迎戰,困鬥於前面大殿。這裡偏殿顯還不曾爲敵人所發現,暫時片刻相安。

宮天保揹負着朱允炆,一行二十餘人,張惶來到了後面院子。

一個和尚在前面領路,推開了一輛堆有柴草的板車,現出了一扇小小邊門。

葉先生向和尚道了聲謝,一行人匆匆步出。

這是一道通向山裡的秘徑,平素居安思危,葉先生等曾多次勘察,以防不測,想不到今夜果真用上,亦屬不幸中之大幸。

當下秦小乙與另一位太監打着燈籠,在前面帶路,宮天保揹着朱允炆居中,高、錢二侍衛緊附左右,一行二十餘人蜿蜒而前。

天黑霧重,山路迂迴,雖有燈籠前導,所見亦不過丈許內外,甚是模糊。

所幸宮天保精擅武功,腳下甚是穩健,又有高鶴行、錢起兩名衛士左右相護。披荊開道,一路緊行,眼看着已入叢林。

至此回看太蒼古剎,雖不復在望,卻時有熊熊火光,沖天升起,打殺嘶叫聲,亦時有可聞。

想不到敵一方出手如此猛厲,硫磺烈彈大肆攻擊之下,太蒼寺終不免爲之火起,一時之間,烈焰滾滾,火星四下流竄,片刻間乃自不可收拾。

耳聽着陣陣劈啪聲響,火焰高聳,濃煙滾滾,整個半邊天都爲之染成紅色。

回身觀看,打量着一天火勢,每個人心情都至爲沉重,久久不能置言。

太蒼古寺看來是完了,自唐迄今,聳峙於八達嶺的這座古寺,已有千年不朽基業,想不到一朝逢劫,竟自焚燬於旦夕之間。眼看它吞噬於彌天大火,重重烈焰裡,再想到陷身廟裡的數百僧侶、老方丈等一行的性命安危,每個人都忍痛不住,一時淌出了傷心之淚……

天是濛濛的亮,近乎於慘白的那種顏色……

林子裡瀰漫着茫茫的霧氣,樹枝、葉頭、草上……眼睛所能看見的地方,到處都滾動着晶亮的水珠——一枝草、一點露。大自然的分配,竟是如此的微妙,似乎是在不知不覺裡,秋天的腳步已然悄悄降臨了。

盛暑方過,卻已有了秋的涼意。

尤其是在山上,所謂的“高處不勝寒”……

經過了一翻長途跋涉,山路崎嶇,荊棘遍野,再加上天又黑……昨夜這漫長的一夜,真不知是怎麼捱過去的。

對於曾是貴爲天子的朱允炆來說,眼前的經歷,感觸極深,記憶中似乎也只有四年前深宮城破,燕軍深入,自己一行張惶由地道出宮,連夜奔走的那一次才堪比擬……同樣的故事,想不到四年之後的今天,竟然又再一次地上演,兩者之間,竟是如此的類似……

便是眼前身邊的這幾個人,也都相彷彿。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身邊前呼後擁,雖然是逃難之中,仍有其一定的威儀,哪裡像今天這般淒涼的場面?

朱允炆半倚石壁,昨夜的亡命奔馳,大夥筋疲力竭,一旦倒下來,豬也似的,全都睡着了。

卻是他偏偏感觸良深,身子骨又酸又軟,腦子裡卻是思潮起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這就坐起來吧。

雖說是落難逃離之中,也有人爲他特意打點。

下面是厚厚的皮褥,身上錦被半曳,朱允炆這個落難的皇帝,這一霎看來,臉色泛紅,情緒異常高亢,他有太多的思慮,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宮天保、錢起,一左一右,就在他腳前橫地而寢,一夜的奔走,早已筋疲力盡,眼前更不禁發出了沉重的鼾聲……

似乎是每一個睡着的人,都發着沉重的出息,一時間鼾聲起伏,彙集成一片起伏波濤。

哪裡像是人哪,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羣野獸、一羣山豬。

朱允炆是越發地睡不着了。

看着看着,他心裡興起了一種歉疚,這些人原應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快樂的家,得勢也罷,失勢也罷,總還能家人團聚,不失其樂,卻因護侍自己,什麼都拋棄了,甚至於連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形勢險惡,敵人更似在步步緊逼,是否能逃過眼前的大劫,猶是未知之數……真正是不忍卒思……

他卻又覺着一種孤單。

這麼多的人,這麼多條性命,其實和自己絕無相干,敵人急急想緝的,只是自己這個人,這條命,不擒殺自己,絕不甘心,唉唉……自古艱難惟一死,真要是拼舍了這條命,一了百了,也就不會平白無故地連累這些其他的人了,看起來,自己這個人非但無能居天子之位,甚而爲德不足,實有愧生於天地之間了。

心裡的沮喪,真正到了無以復加地步。

凌晨的寒風隨着霧氣,一絲絲透體而入,侵襲着他,朱允炆直覺的感覺着有些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前面兩丈處古松樹下,插着一盞燈,隨風而顫,搖曳出一片昏黃光色。

這個時候,應當是四更殘未,天將五鼓,不久即將天亮了,卻是大傢伙累了一夜,以晝爲夜,睡起覺來,預想着一覺醒轉,必當是午後時分,再次起程,勢將又連夜而行,下一站又當是哪裡安歇?

其實,敵人居心叵測,絲毫未也曾放鬆,眼下說不定正傾全力,在搜索山林,果真如此,這裡雖地處隱秘,也保不住就得安寧……

這麼一想,朱允炆真有點坐臥不安,越加地心緒不寧起來。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猛地飛身而前,手裡更拿着一口明晃晃的寶劍。

朱允炆“啊!”地嚇了一跳!

那人低聲道:“先生勿驚,奴才是高鶴行——”

“是你……”

來人高鶴行,四十上下年歲,原與李長庭、錢起、宮夭保同在大內錦衣衛當差。

這人長手長腳,背拱如駝,其貌不揚,其實武功與李長庭應在伯仲之間,算是昔日錦衣衛士中之佼佼者,只因爲相貌醜陋,一口山西話聽來不慣,是以不爲朱允炆歡喜,對他自不重視。

此番李長庭禦敵未返,護駕的重責大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卻是這人外表木訥,話不多,但是心思縝密,對於朱允炆防護極是仔細。

即以眼前而論,在一夜苦行之後,其他人俱都熟睡不醒,他卻依然守護不眠,作臨場戒侍,着實難能可貴。

乍然發覺到來人是他。

朱允炆炆自緩緩點頭道:“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你沒有睡覺?”

“奴才不累,還不想睡……先生怎麼還不休息?天快亮了“唉!”朱允炆嘆息道:“哪裡睡得着?!”

一面說,索性撩開了被子坐好了。

高鶴行忙取過一領披風爲他披上,小聲道:“先生還是早些安歇吧……一切有奴才在,回頭起來,還要趕路呢!”

“我睡不着!”朱允炆道:“你來得正好,我一個人正悶得慌,你就陪着我聊聊吧……

你坐下!”

“奴才遵旨!”

說着,高鶴行便在一截樹根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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