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落雪已停,卻是個陰天,遍地未來得及消融的冰雪和着滾滾溼氣,顯得天時愈發幽寒。

蘊華仍是沒有回來,也不曉得是不是知道我要隨官府出行,特意留在太守府等候。已派了家丁前去詢問,卻遲遲沒有消息。

他那四個護衛也不知隱在何處,文昊圍着錢府找了一圈,卻是沒有任何發現,這令我再次對他的武學造詣持懷疑態度。連四個護衛都找不出來,這算是哪門子的高手啊!回想不久前還將他看作是未來太平人生的保障,不想纔將將半月過去,便又讓人產生不靠譜之感。儘管他已表示會再勉勵搜尋一番,但我覺得,不論他找到與否,這個半調子的印象恐怕都難以扭轉了。

大件的行李及保暖物品都已裝上馬車,司琴抱着個預備隨身攜帶的包裹在門口來回踱步,時不時又停下來嘆口氣。

我說:“坐下來歇一歇罷,晃得我頭都暈了!”

她嘟了嘟嘴,甚幽怨地將我望着:“那蘊華公子怎的還沒回來啊?會不會是走了呢?我們兩個隨一堆男人去那麼遠的地方,真的妥當麼?”

我想,蘊華之前以不達目的死不休的執着之勢留在府上報恩,如今以命抵命的誓言尚未實現,他定然是不會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掉,之所以一夜未歸,多半是被什麼事絆住了。況且,就算他不再回來,這一趟也是一定要去的。在心裡估了下時辰,我說:“此時離出發還有一陣,再等半個時辰吧。”

司琴想是十分憂心,卻又拿我無法。撇了半天嘴脣,又嘆了兩口氣,乾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直勾勾地將院門望着。

我窩在軟榻上想了一會兒,覺着蘊華與我相處的時日不長,也並無太深交情,根本沒有足夠的理由判斷人家願意同行,且眼下他正與多年未見的八皇子打得火熱,多半是來不成了。想通此處,立刻便拉了司琴出發。

走出院子,總覺着有什麼地方不對,想了半天,沒想出來。

司琴卻突然道:“二少爺怎的不見了?難道不打算送送我們麼?”

我一拍腦門想起來,就是這裡不對。文昊出去好一陣了,按理說繞着錢府找個人不消片刻就能回來,怎的去了這麼久呢?扯着嗓子喊了幾聲,卻無半點回應,反倒引來一堆家丁。我又將這些家丁挨個問了一問,卻無一人瞧見。

這就奇了怪了,這府上的人怎的一個兩個都失蹤了呢?我越想越覺着不對,急忙朝大門口奔。奔到一半被俞管家喚住,顫顫巍巍遞過來一封信函,說是文昊留下的。

我趕緊打開來看了一看,看完當即氣得講不出話來。那文昊竟帶着我的馬車私奔了!

司琴湊過來巴巴地問我:“夫、夫人,信上說了什麼?”

我沒答話,直接將信件摔在她手裡,回頭問俞管家:“他走多久了?”

俞管家覷我一眼,怯怯道:“有、有一陣了。”

我氣得跺了回腳:“你竟夥同文昊一起來騙我,這冰天雪地的,萬一出點岔子該如何是好?”

他甚委屈地挪了挪嘴皮子:“二少爺臨走前只說讓我將信函交給你,也沒說是要去哪啊,老奴實在是不曉得他會趕着馬車走了呀!”

我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朝他揮揮袖子,徑直往大門口走。

俞管家在後頭將我喚住:“夫人,還是別追了,那二少爺都走了小半個時辰了,要追也追不上了呀!”

我回頭斜他一眼:“我是要去錢莊!不然他留下的這一大攤子事誰管啊?”

他“哦”了一聲,趕忙住了嘴。

司琴眼看我要出門,一手拿着信件,一手提着包裹,頓時慌亂得不知何去何從,最後乾脆將滿手的物什塞在俞管家懷裡,小跑兩步跟上來。出得大門,又拐過巷口,她突然道:“那信上到底說了些什麼呀?”

我愣了一愣,疑惑道:“方纔不是給你看了麼?”

她將頭低了一低,弱弱道:“夫人您忘了麼?司琴不識字啊。”

我擡首望了迴天,無奈將信上的內容重複了一遍:“素錦吾嫂:年關近,瑣事惱,逮着機會就開跑,嫂勿掛,嫂勿惱,氣壞身子可不好,錢莊忙,夥計少,勸嫂去把餘事了,吾去也,莫尋找……”

她打斷我:“這些話繞來繞去,究竟是說的個什麼意思啊?”

我抽了抽嘴角,無力道:“意思就是說,你該多讀些書,沒事兒別到處溜達。”

她耷拉着腦袋思忖半天,突然捂着臉道:“想不到二少爺這麼關心我,連出個門都要留封信件,曉得我不識字還特意讓俞管家交給夫人,真是……”說到一半兀地停住,急道:“夫人,司琴不能陪您去錢莊了,我要回去讀書。”

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一骨碌跑得沒影了。

我立在瑟瑟寒風之中,忽然有種衆人皆瘋唯我獨醒,高處幽幽不勝嚴寒的滄桑感。我這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啊,就不能有個正常的麼!

……

大約是文昊將夥計們折磨得太不成人形,以至於我一踏進錢莊,大家都顯得分外熱情。又是問候行禮又是表思念之情,就差沒撲在我足下痛哭流涕。這就直接導致主顧們被晾在一邊無人搭理。好在我退居幕後大半個月也並未對管理之事生疏,加上這七年來積攢的威信,即刻發號施令讓大夥兒各就各位,自己則順利爬進二樓的書房當中。

孫掌櫃端了杯茶水進來,笑呵呵道:“夫人今日怎的會來錢莊?莫不是打算繼續接管了?”

我說:“……”

什麼都還沒說出來,他已噗通一聲撲在我足下,老淚縱橫道:“夫人,您可算回來了,老朽還以爲再也見不到您了,今日還能看到您活得如此精神,實在是老天開眼啊,”他頓了頓,在我袖子上揩了把鼻涕,又道:“老朽昨夜總覺眼皮跳得厲害,還以爲要出什麼大事,不想卻是夫人要來了……”

我越聽越覺着不對勁,這種感覺太微妙了,微妙得讓人直想打噴嚏。趕忙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安慰道:“本夫人向來都活得很好很精神,孫掌櫃委實多慮了。”

他乾乾笑了兩聲,又擡起袖子抹了把眼淚,訕訕道:“老朽只是太高興了,夫人莫怪,莫怪。”

我想這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將將在樓下大堂時還暗自慶幸無人撲在我足下痛哭流涕,否則我這身衣裳又該換了,不想才一盞茶的時間不到,就果真來了一回。我說:“孫掌櫃,替我將文昊最近沒來得及處理的賬目找出來便出去忙吧,眼下年關了,換銀子的主顧多,大堂少你不得。”

他連連應聲,立刻投入到尋賬本子這項偉大的工作當中。半晌過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從雜亂的書案中尋出一疊賬簿來。他呵呵笑了兩聲,道:“二少爺近日正在在結算今年錢莊的總利潤,夫人您慢慢看,老朽先出去忙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捂着額頭窩在椅子裡,對着桌上的賬本發愣,完全不曉得該從哪算起。好不容易強打起精神摸了兩把算盤,卻一時間不記得那歸除口訣是如何背的了,委實惆悵。不得已,只得端過茶盞放在跟前,一面飲茶一面冥想。

也不曉得冥想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但據我估計並無多久。之所以如此判斷,只因那茶水潑在身上還十分滾燙。我被這茶水從頭髮尖尖至腳趾尖尖都燙了個精神,當即跳起來大叫一聲。餘音未落,書房的門卻咔嚓一聲裂了,連門帶板一道飛了進來。唔,順道一齊進來的,還有個灰撲撲的影子。

我懵了半晌,還未醒過神來,那影子已奔至我跟前,捉着我肩膀道:“素錦,你沒事吧?”

我定了定神,屏着呼吸將面前的影子辨了一辯,即刻驚恐道:“這不是消失一夜的蘊華君麼?一回來就到錢莊來拆我屋子,你這究竟是唱的哪出啊?”

他沒理我,自顧自地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打量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悶悶地直笑,笑一陣又喘兩口粗氣,喘完又笑一陣,自言自語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一頭霧水,瞧着他身上灰塵撲撲的衣裳道:“你昨夜去野地裡滾了一遭麼?怎地弄得這麼狼狽?”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口已圍了一羣夥計,紛紛對着房內探頭探腦。我趕忙好說歹說將大家安撫下樓,回來聽他淡淡道:“我以爲有人要害你。”

我四下裡望了一望,覺着這房內唯一有嫌疑要害我的便是他了。蘊華這一腳踹得十分有技術含量,角度也分外刁鑽,可憐我那楠木製的門板,竟連半片木渣都沒剩下。

他喘了會兒氣,又道:“昨日在太守府聽說你要出行,本想趕回來同你一道去,不想卻被人絆住一夜,我覺着事有蹊蹺,今早一脫身便騎馬朝城外趕,”說到一半倏地停住,搖着頭笑了笑:“你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