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謹心平日是不罵人的,更不會出口傷人,這回,她卻狠狠地罵了蘇天華,一直以來,她對蘇天華這個堂兄是信任加敬重的,可誰知,他也背叛了她。她罵他,並不是怪他爲了救蘇家而陷她於險地,而是他太愚蠢了,居然會相信雲澈的話,她想把他罵醒,但她再怎麼罵,那蘇天華仍卑微地跪在雲公子的面前,誠惶誠恐地磕頭,毫無骨氣。
“天華堂兄,你……”蘇謹心見此,滿心失望。淳安侯又如何,只要他們蘇家找到法子將今年的貢茶交上去,到時朝廷都不怪罪了,淳安侯還能再拿這個罪名逼迫他們蘇家不成?
“你先出去。”雲公子淡淡地下令。
“是。”蘇天華磕了頭,恭敬地退了出去,好像是雲公子手下一個聽話的奴僕。
蘇謹心恨鐵不成鋼,抿了脣,戒備地看着雲公子,素手看似交疊垂下,但卻是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她有孩子這件事,是決不能讓雲澈知道,否則,雲澈不會放過她,更不會放過孩子的爹。
“聽說你近日對一個叫張貴的家丁言聽計從,寵愛有加。”廚房內煙霧未散,雲公子置身於朦朦朧朧的煙霧中,一襲白衣,彷如九霄之上的仙人,明明近在眼前,卻遠不可及。
蘇謹心聽雲公子提到張貴,心下一驚,但又想到顧六公子易容成張貴,這件事也就她和展讓、展鵬兄弟兩知道,而云公子會得知此事,必然是蘇天華告訴他的,這麼一想,蘇謹心又暗鬆了口氣,雲澈似乎還不知道張貴的真實身份,幸好,幸好她剛剛將顧小六打發去了城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若碰到雲澈,他就凶多吉少了。
蘇謹心故意不說話,這個時候,她說得越多,就只會錯得越多。
“蘇家能有如此一個忠心不二的下人,你看重他倒也沒錯,不過,你身爲蘇家的小姐,與一個下人整日走得這麼近,不怕別人說閒話嗎。”當日雲一、雲二將張貴的事稟告了雲公子之後,雲公子確實是震怒,但冷靜下來,雲公子也想通了,一則張貴只是個貌醜的下人,以蘇謹心這麼倨傲的女子,會看上一個下人嗎;二則蘇家遭逢大難,蘇謹心難得遇到一個忠心的下人,平日多倚重些也是人之常情。
雲公子雖是震怒,但他剋制地很好,而且,他對蘇謹心也不是沒有情,只是一直以來的謫仙之尊,讓他不屑於去討好一個女子,在他看來,一個男子的尊嚴是不容踐踏的,而蘇謹心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子卻一次次地藐視他男子的威嚴,這點是他對蘇謹心最不滿意的地方。所以,他恨蘇謹心,恨不得殺了她,因爲這個女子的出現,令他這個高高在上的淳安侯顏面掃地,還令他不止一次地違背了自己的原則。
女子聰慧是件好事,可一個恃寵而驕的,自作聰明的女子,着實教人又愛又恨。
蘇謹心面上極力保持着平靜,但心裡卻萬分着急,時間緊迫,她得想個法子引開雲澈,否則等會兒顧小六回來,豈不要遇上。
“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放了我們蘇家?”蘇謹心擡眼,眼中滿是疲憊。
雲公子一愣,似乎未料到蘇謹心會這麼快妥協,“查封你們蘇家的是臨安府的劉知府,再說你們蘇家身爲皇商,卻無法按時上交西湖龍井的貢茶,這條大罪,即使是本侯出面爲你們蘇家求情,朝廷的律法也容不得本侯徇私。”
蘇謹心嘴角譏笑,“你無須拿着朝廷的律法來敷衍我,我雖只是個閨中女子,不懂朝廷之事,但上貢御茶,我也是略知一二的。按照往年的慣例,貢茶都是在採了新茶之後才上交,但這回,蘇家幾個月前就早早地被查封了,那時候根本還不是採新茶的時節,又何談上交不了新茶。臨安府的劉知府,一向爲官清正,若非你這個樑侯爺出面,以權壓人,我想劉知府也不會將我們蘇家查封。我猜,你不惜用你侯爺的身份這般對我們蘇家步步緊逼,無非是想找到我們蘇家那筆鉅額的銀子,是與不是。”
果真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他話中想要說的是什麼,雲公子眼中讚許,但面上仍是一片慍怒,“當日你不在蘇家祠堂內做手腳,本侯也不會出此下策,將你們蘇家人關入牢中。”
“這麼說,真正令我們蘇家毀於一旦的,是我了。”蘇謹心想到幾個月前有一晚雲公子與她一同進入蘇家的祠堂,在祠堂裡,她發現了端倪卻沒有告訴雲澈,只怕那時候,雲澈就對她存了戒心了吧。
蘇謹心呵呵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越笑越諷刺。
她的容貌沿襲了年輕時的林氏,故而恢復容貌後,整個人看起來也跟林氏一樣,端莊而又清高,有幾分令人難以親近,而骨子裡,蘇謹心的性子更是與雲澈一般,都是不服輸的人,誰也不會先低頭。要她真正臣服於雲澈腳下,那是絕不可能的。
“蘇,謹,心。”雲公子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喊她的名字,這麼多年來,他事事謀劃,從未出過差錯,惟獨面對她,與她幾番暗中較量,都是落了下風,鎩羽而歸。
別的不說,就說蘇家的祠堂,眼看着他就要取得當年的罪證,爲爹在青史正名時,她卻將計就計,一招李代桃僵,就讓他白忙了一場。可恨的是,他明知道那罪證就在蘇家,確切的說,是在蘇家的祠堂,但她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藏起了真正的線索,只讓他找到了一本《孝經》。可笑,他花了這麼多年的心血,居然搶到手的,只是一本最常見的《孝經》。
“只要你把證物交給本侯,本侯可以保證你們蘇家人死罪可免。”雲公子眼中泛着寒光,似乎被蘇謹心氣得沒有了耐性。
蘇謹心又不是傻子,若她把那大筆的銀子交給雲澈,那他們蘇家人到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鉅額的銀子是他們蘇家人的保命符,不到萬不得已,她是絕不會拱手送上。而且,她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她那個老奸巨猾的祖父到底把銀子藏哪裡了。
然而,與雲公子交涉,蘇謹心必須謹慎再謹慎,坦白交代是不行的,當然,哪怕她現在說了不知道那一大筆銀子的下落,雲澈也未必會相信她。
“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吧。”蘇謹心一語道破雲公子話中隱藏的陷阱,雲公子冷哼了聲,卻也沒有否認。
淡藍色的羅裙沾上點點的西湖醋魚湯汁,令蘇謹心看起來有些狼狽,她拿絲帕慢慢地擦着,彷彿絲毫未將眼前這個世人傳言中身份尊貴的樑侯爺放在眼裡,時間在流逝,蘇謹心額上也冒出了些細細的汗珠,因爲她面對的人,不是尋常的男子,他是謫仙,是位高權重的樑侯爺,現在她要想法子讓這個男子放棄對這個小院子的監視,放棄對她身邊人的暗查,這比登天都難。可她,必須要趕在顧小六之前,解決這件事,這也是她唯一能爲顧小六做的了。
絲帕染了魚腥味,蘇謹心不敢拿近,便順手仍在了地上。
“遠之。”
隨後,蘇謹心忽然喊了雲公子的表字,而‘遠之’二字蘇謹心喊出來之後,雲公子到底還是心軟了,他想到昔日與蘇謹心的種種,想到她撲入他懷中的依賴,雲公子帶着怒意的臉上也稍稍變得柔和了些。
“三日之後,我便迎你入門。”雲公子打斷了蘇謹心欲要往下說的話,因爲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子八成又在謀劃什麼。
蘇謹心猝不及防,“爲何?”她已非清白之身,他不是不知道,這樣的她,他依然還要娶她。
“不是妻,是妾。”雲公子冷漠道,“蘇謹心,機會本侯已給過你了,你不珍惜,現在,你不配當本侯的妻,本侯肯納你爲妾還是高擡你了。”他梁氏一族,前朝皇裔,血統高貴,納一個被別的男子碰過的女子,就已經給他臉上抹了黑,怎可再自降身份,去娶她爲正妻。若真是這樣,他死後,還有何面目去見樑家的列祖列宗。
“原來是妾啊。”
蘇謹心笑得從容,也沒有半分的不甘與怒火,好像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但云公子卻氣得整張臉都青了,他納蘇謹心爲妾,本意就是要羞辱她,讓她後悔,讓她哭着來求他,可她竟然沒有,還笑着這麼淡然,這麼平靜,這樣的蘇謹心,不該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子。
雲公子心中失望,恨恨道,“瑩兒進門比你早,你見了她,也需對她行禮。”
蘇謹心與鄭雪瑩向來水火不容,當初她們二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讓雲公子很是受用,覺得蘇謹心還是在乎他的,因此,他故意將蘇謹心的名分放在了鄭雪瑩之下,但蘇謹心依然沒有動怒,她哦了聲,“鄭姐姐比我年長,我對她行禮,也是應該的。”
這一下,雲公子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納她爲妾,她沒跳起來罵他;讓她屈居瑩兒之下,她也順從的應允了,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他要的,是一個溫柔順從的女子,是,她現在做到了,沒有忤逆他的意思,也答應了嫁給他,可他的心裡,爲何還是這麼的失落。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麼。
雲公子迷茫了,眼中佈滿陰霾,他一把將蘇謹心拽至身前,而蘇謹心羅裙上的醋魚湯汁也染到了雲公子的白袍上,但一向不染纖塵的雲公子可能是因爲太生氣也忘了去顧忌,他冷冷道,“蘇謹心,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惹怒本侯是不是?”
“侯爺哪裡的話,賤妾怎敢啊。”蘇謹心一反常態,讓雲公子幾乎難以應付,他的俊容鐵青,他的眼裡也是怒火,一身的寒氣,直逼着蘇謹心而來。
蘇謹心不害怕是假的,但她不能在雲公子面前露出破綻。她認識雲公子這麼久,雲公子的脾性,她多少是瞭解的,一個這般要強又自負的男子,若讓他輕易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東西,在他看來,無疑是把他的男子尊嚴踩到了地上。
“蘇,謹,心。”雲公子再一次低吼,雙眼冒火。
蘇謹心本就身子虛,又懷了孩子,哪抵得住雲公子這麼用力一拽,腹中一難受,嘔……的一聲,就把口中的污穢之物,全吐到了雲公子的白衣上。
雲公子是最愛乾淨的,現在卻被蘇謹心吐了一身,又髒又臭。可想而知,雲公子的那張清俊的臉龐有多麼的猙獰恐怖,他怒喘着氣,剋制着自己,生怕下一刻,他就把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子,一把甩到地上,殺了她。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無視他樑侯爺的威嚴,從來沒有。
這個女子,她是第一個。
因尚未用膳,蘇謹心腹中空空,吐到最後,吐出來的,就全是酸水。
雲公子這才發覺蘇謹心的臉色蒼白得可怕,脣上也沒有血色。
從處州到臨安一路北上,她在船上也吃了不少苦,再加她暈船,身子難免疲憊些,但如今她已不在船上了,怎麼還吐得厲害,雲公子心下起疑,猛然間又想到雲一、雲二兩人說蘇二小姐與一個叫張貴的下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蘇二小姐不僅不避嫌,還准許張貴在她面前寬衣解帶,引誘她。
雲公子鐵青的臉色又沉了幾分,這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女子,在處州,可以和自己的堂兄不顧倫常,做出苟且之事;而在船上,又和一個下人不清不楚,恬不知恥。
當日,她來五雲山對他投懷送抱的時候,他就該想到了,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之女,即便給了她名位,給了她身份,也依然改變不了她一身的低賤。
蘇謹心也不解釋,就任由雲公子這麼誤會,他若信她,她與他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了。
“手上拿着的是什麼?”繡着小朵小朵桃花瓣的袖口下,雲公子看到蘇謹心的素手緊緊握着一個用紙包起來的小藥包,便起了疑惑,冷着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