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衛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過,拋開那些真假難辨的定論,只以一個正常人的常識來判斷:赤雀丹書、飛熊入夢、白魚入舟、火流王屋……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還是對手實在太強大了,以至必須百般捏造、託言神蹟,才能打破民衆根深蒂固的恐懼,鼓動起事?武王牧野誓師,列舉商紂王三大罪狀:聽信婦人讒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麼奇怪,討伐一個不共戴天的敵手,理由竟是對方虧待自己人!設身處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爲什麼會作出如此異常的宣戰誓言?一切事後看來反常的東西,在當時必然有足夠的理由使它顯得正常。《牧誓》的字裡行間,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武王要討伐的對象,擁有時人心目中不可撼動的正統地位,以致以任何藉口向之宣戰,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爲。唯有譴責他背棄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證明徵伐的正當!

“再看那一道道頒行天下的號令文誥,遣詞行文中,周也從未否定商的正統地位,舉事之前,稱受商之命於皇天上帝。滅商之後,說‘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總之反覆強調這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奉天命繼承商的大統。

“武王進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惡務盡,斬草除根,而是安撫商的貴族遺老:釋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繕王子比干的墳墓,甚至把殷商遺民都封給了紂的兒子武庚!對一個惡名昭著的舊政權,爲什麼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爲什麼要這樣處處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義謙退,那些殷民難道沒腦子嗎?舜避帝位於堯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於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遺民難道不知道他們的前朝舊主何等罪惡滔天?怎麼不自發地棄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還發生了管蔡之亂。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寧願背叛自己的同宗至親,也要幫助一個前朝王子復辟!武庚成事,帶給管、蔡的好處,還能超過西周的?周公爲鎮壓這次叛亂,東征三年,死傷無數,《詩》雲:‘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如果殷商真有傳說中那般殘暴不仁、民心厭棄,何以清除殷商的殘餘勢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也許,這種種不解之謎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絕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計要毀滅商朝典籍,就因爲那裡面記載了一些周人不想讓後世百姓看見的東西!當然,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以常理而論,隱瞞得越嚴重,真相必然就越驚人!”

衛律緩緩地說着,語調平靜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卻不啻響起一個又一個炸雷,震得我心驚膽戰。

這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過的,在史學上最大膽、最聳人聽聞的言論。然而他的每一句話,又似乎都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衛律,半晌才道:“知道嗎?你這人……很危險。”

“危險?”衛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聽說太史大人爲人正直,治史嚴謹,素以晉之董狐、齊之太史自勉,想不到連探索這樣一個遙遠時代的真相,都視爲畏途。你難道就沒有一絲好奇:真實的商朝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被他說得竟一時呆住了。

衛律合上簡牘,站起來對我躬身一揖,道:“多謝大人這段時間給在下的幫助。在下職分卑微,無以爲報,給大人一個建議,希望對大人有用:商朝對巫術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聞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長久者,但殷商卻是個例外。從這裡下手,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

說完,衛律向我再施一禮,便向石渠閣外走去了。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蘇武一時聽得有些發怔,好一會兒,才道:“他後來說什麼?商朝人……喜歡巫術?”

太史令點點頭道:“他提醒了我。這確實是個奇怪的現象——歷代商王都極其重視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雖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可畢竟殺人以殉,非仁義之舉,這麼殘忍的事情,爲什麼從沒有危及他們的統治?還有,商王室迷戀占卜,田獵、祈雨、征伐、稼穡、疾病……幾乎無事不卜。占卜這種事,誰敢保證次次都準?萬一錯失,豈不有傷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驚的是,他們幾乎每發必中!那種準確的程度,遠超我們現在的太常、太卜。這確實令人難以索解,他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而西周禁絕商朝文字典籍,和這又有什麼關係?”

蘇武不假思索地道:“哪會有這種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國,早就天下大亂了。西周禁絕商朝史料,說不定就是因爲那裡面這種虛假欺詐的東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辭、結果都一一刻寫在龜甲之上,怎麼做手腳?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無法含糊其辭。”

蘇武想了想,道:“也許他們只留下正確的卜筮結果,那些失誤的記錄都被銷燬了,所以給後人造成每發必中的錯覺。”

太史令搖搖頭道:“你拿作僞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證據在你眼裡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確實非常理所能解釋,但不能解釋不等於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從商朝開始的。商以龜卜,周以蓍佔,傳到今日,陰陽五行、命相堪輿,洋洋大觀,方式越來越精細,準確度卻越來越差。前幾年陛下選了個日子要娶婦,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結果五行家說可以,堪輿家說不可,建除家說不吉,叢辰家說大凶,歷家說小兇,天人家說小吉,太一家說大吉,竟無一相同。弄得陛下大發雷霆,罵他們都是些欺世盜名的騙子。幸而我正奉旨編制新曆,沒有參與,否則也難逃罪責。其實陛下罵得也沒錯,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遠,許多幾乎就是在撞運氣。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這樣,誰會相信?就算用什麼小伎倆騙得臣民百姓一次兩次,時間長了,總會引起懷疑,總會露出馬腳,怎能矇騙天下人幾百年而不敗?”

蘇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預知,何至於被周所滅?”

太史令搖頭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能揣測的。之外,存而不論。但我相信,精確的占卜確實曾經存在過,只是不知何故,這種技能在現世漸漸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鄉野偶爾還是會出現一兩個擁有這樣能力的異人。像本朝的許負、司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蘇武道,“東市那個江湖騙子?”

“江湖騙子?”太史令一臉錯愕,像聽到了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事,“你管‘長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騙子’?!太卜有疑難,都要向這個‘江湖騙子’請教!他準確地預言過驃騎將軍的早逝。他東市那間相肆的門檻都要被人踩爛了,多少勳臣貴戚在他面前低聲下氣,重金延請以求一相,還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蘇武不以爲然地道:“他有那麼神嗎?可那年李少卿他們硬拖我去看相,結果看出來的事,十有是錯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驚愕了,道:“還有傅神相會看錯的事?他說錯你什麼了?”

蘇武不屑地道:“他說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遠纔有一條小河。他還說,我一世孤獨命,不會有妻子。我說我孩子都有三個了,他就狡辯說,就算有也早晚會失去。他還胡說我母親不幸早逝,見我發怒了,又改口說我雖命帶刑剋,但天生貴相,貴不可言。這叫什麼高人?!”

太史令一時呆在那裡,愣了很長時間,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觀相斷人,從來言無虛發。偏偏在你的事上錯誤百出,真是怪了。”

蘇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語繞昏了頭,自己言語間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從來不信邪的,他什麼都套不出來,自然就技窮了。”

太史令搖搖頭,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間之事,有假就有真。星佔術數、命相卜筮,本就縹緲難循,如果從來就沒有實實在在的效驗,何至於自古及今那麼多才智之士趨之若鶩?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衛律那種人會被一出無聊的騙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東西,再看看那石鏡,銘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傳說,這會是巧合嗎?”

蘇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長,你用了一個多月才識讀出那石鏡的銘文,那衛律又看不懂古文,怎會知道這鏡銘跟商朝有關?”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會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師安國先生學過!”

孔安國?蘇武一愣,孔安國是本朝公認古文方面造詣最高的學者,那叛賊居然曾經師從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學者?

蘇武道:“衛律他……跟安國先生學過古文?”

太史令嘆道:“而且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直到現在,每當安國先生百般譬解都無法使我們理解一些疑難字詞時,常頓足嘆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衛律在,我說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國先生對學生向來少有稱許,可提起衛律,哪怕他現在已成朝廷欽犯,先生依然對他的才華讚不絕口。”

這下,蘇武徹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這樣一個人,甘冒奇險偷走一面古鏡,會是無緣無故的嗎?我本以爲,沒有人比我更合適追查此事了。一來,我和他都學過古文。二來,我知道他對歷史的特殊興趣以及他那些驚世駭俗的想法。三來,那石鏡的妖術,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身爲太史令,對天文星象、輿地術數,也略知一二。那石鏡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還是陰陽,自問總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實在很想見到衛律,問問他到底從這石鏡中發現了什麼。唉,可惜,我感興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無興趣,可陛下卻偏命你去……”

蘇武道:“也許就因爲你太感興趣了,陛下才不準。不是說信則靈嗎?陛下擔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這樣一無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騙得了你們,卻騙不了我。”

太史令搖搖頭。

“不,我只擔心陛下是……”太史令躊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爲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爲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他們究竟發現了什麼?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麼古史秘辛,也不至於對現實有什麼干礙啊。或許、或許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別多耽誤,儘快帶回來交了覆命吧。”

正午,長安城宣平門外。

蘇武騎在馬上,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這座高大無比的關中堅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個一無所知的地方了嗎?就爲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荒謬故事?

身後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龐大使團,腰間是嶄新的印綬。

中郎將,銀印青綬,比二千石。這不是做夢,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事。

多年來和兄弟間的差距一下子全補上了,可卻是因爲這麼個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也許他應該立刻回宮,懇請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請罪,爲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輕言許諾請罪,老老實實坦白,他做不了這件事……

“大人,出發吧。”一個聲音把他從滿腹猶疑中驚醒,他轉過頭去,那是皇帝幫他安排的副使張勝,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也是整個使團中唯一一個和他一樣知道真正使命的人。臨行前,皇帝鄭重地叮囑他,到了那邊,任何事情都要和張勝商量着辦。

這是讓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許,有了這個對匈奴事務瞭如指掌的幫手,此行不會像他想象的那麼前途莫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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