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那是旅行的日子,卻像是回家
幾日之後,涼沫然已經徹底痊癒,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坐在外婆的病牀邊。
這些天來,雖然醫生說外婆已經度過危險期,但遲遲沒有醒來,涼沫然渴望看見外婆那雙聽自己講心事時深情而認真的眼神,渴望看見外婆陪自己跳舞時閃着明亮異彩的瞳光。涼澤讓涼沫然吃過晚飯後跟白奶奶回鄉下休息,如果外婆醒來就通知她。涼沫然想了想,點頭應允,聽到“鄉下”,涼沫然用餘光看了看身旁的白奶奶,內心多少有些愧疚,無奈的心已經裝滿了太多心事,關於這些糾結的真假還是緩緩再說。
涼沫然坐在車上一直望着窗外,白奶奶時不時地碰碰涼沫然的手肘,她仍然不加理睬。一路上,除了童瑤瑤她們一會兒問問涼沫然吃不吃水果,一會兒又纏着她說是要給她唱歌,涼沫然都微笑着拒絕了。
當他們一行人趕到鄉下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黑夜籠罩着田野和森林。鄉下的月亮把後院種的月光花撒向了大地,每一處角落都被照亮,他們看得見山間崎嶇的小路和每棵樹的動人姿態,以及偶爾樹上停歇的一隻小鳥。
大家一個一個地到家了,最後只剩下涼沫然和白奶奶,兩人一路無語,走到家門口時,白奶奶才輕聲喚了聲“沫然”,涼沫然站住了腳,怔了怔,然後低頭快步地走進了帳篷。
封閉的空間裡連空氣都緊繃着神經,涼沫然越漸煩悶,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轉念一想,若白奶奶瞧見她又要囉囉嗦嗦,何況現在還不想面對她,於是涼沫然躺在帳篷裡,戴上耳機,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次日,公雞的打鳴聲撓撓涼沫然的耳朵,笑醒了她。涼沫然察覺奶奶和爺爺還未起牀,便急急忙忙穿上長裙準備離開,隨後站住了腳。涼沫然蹲下身子往帳篷裡摸索着,最終掏出一支中性筆和一個小本子,她隨意地從本子上撕下一頁,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段文字,又覺得不合適宜,便狠狠地撕掉,她輕輕咬住筆帽,微微思考幾秒,擡筆又寫下:
已去散心,勿尋。
看着短短六個字,突然覺得“勿尋”二字特別刺眼,於是果斷地劃掉,把紙條留在帳篷外的小石凳上,拿着一瓶水離開了。
她靜靜地攀走在山間小路,才真正發現岩石是一種頑強,勁竹是一種堅定,古藤是一種柔韌。如今,也只有走出喧囂,拋下繁鬧的街市和嘈雜的聲浪,才能充分體會到大自然的美妙。山一彎,水一道,腳下河水悄悄地流,像一首綿長而動人的歌謠。你無法叫出任何一種物種,儘管它是常見的松柏或者鳥兒,唯有你的眼睛或許能傳達一些模糊的東西。
看着漸行漸遠的村莊和起伏的羣山,聆聽鳥兒的歡鳴,呼吸野花的芳香,俯視草叢中玲瓏透剔的晨露,擡頭仰望藍天、白雲和翠竹,偶爾從幽谷中涌動起一片片輕霧,涼沫然着實感慨萬千,一時間忘卻了與白奶奶的矛盾,忘卻了淺小文冷漠地離開,忘卻了一切的煩惱。
未身臨其境的人,僅從別人的話語中、故事裡、照片上去欣賞大自然的風光,無疑是一種遺憾。這讓涼沫然想起以前,和外婆一起聊天或者是做夢,總是對大山這個話題語塞。自己時常想象雨後的天空定然純淨,或許有點像莫扎特的鋼琴曲,如果有足夠大的音響,儘可以在那樣的天氣裡放這樣的音樂,讓對面大山裡的一切生靈共舞。
涼沫然認爲人是一種印象動物,她不會去追尋人的記憶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總在望着翠綠的羣山的時候想象一個人走在大山裡的日子,那是旅行的日子,卻像是回家。
涼沫然不知不覺走進了一片竹葉林,林子裡靜謐得像是牛奶似的晨霧,自己忽然闖入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片大自然的寧靜。城裡流動的腳步聲是不大容易被聽到的,因爲太多高分貝的東西比腳步聲更吸引人的慾望,即使有心去聽,那也只是皮鞋摩擦的重金屬的迴音,或者是渾濁的嘆息。而當踩在枯枝落葉上的聲音和踩在泥土上的聲響卻是自己與自然融爲一體的標誌,那種原始的碰觸恰好是詩人的註腳。仁者愛山,智者愛水。若誰的時間和文字夠豐富的話,這裡的每一滴水,這裡的每一片樹葉,這裡遇到的每一個生靈,以及這裡埋藏的每一個故事都可以在他的筆下流淌,涓涓細流,抑或奔騰不息。
不知走了多久,不經意間擡頭,太陽已立在大山的肩頭。
太陽的出現自然把溫熱的陽光送往了世界每一處,涼沫然聽見偶爾吹來的陣陣的風在撥動着長髮,聽見遠處傳來鳥兒的歡聲親吻着耳膜,看見滿山遍野的嬌豔的花兒絢麗了自己的心田。白鷺低壓着翅膀伴隨唱詩班的孩子起飛,鳶尾蘭於一旁孤獨地盛放在這個季節。
該下山了,涼沫然的肚子此刻也不爭氣地悄悄叫出了聲。於是她按照原路返回,卻似乎是越走越偏遠,她感覺自己迷路了。此時,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嗚咽嚇怕了涼沫然,她突然間站着不動,有幾縷陽光撒在她的腳丫上,粘住她的害怕。
涼沫然繞着山路一步步地前行,她穿過了一片片森林,走過了一條條小河,不知過了多久,黃昏已經落下,盛滿天空的墨藍驟然間淡了下來。冷徹骨髓的蒼涼與凜冽撲面而來,涼沫然欲哭無淚,找到一棵大樹坐下休息。她將整個脖頸都瑟縮於衣領之下,不時地張望着遙遠的地平線。她渴盼現在有人會來尋找自己,她甚至能夠想象白奶奶站在田坎上急切盼望自己歸來的神情。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花。肆虐的寒風在她的花瓣與花瓣之間的縫隙中自由穿梭,苦楚自外蔓延至根莖。那層如紙般薄的傷口,輕輕一碰就悄悄流淌出無限的鮮血與悲痛。淚水溢滿雙眼,她一直停在原地,這種無助又彷徨的感覺像是接近滅頂卻又抓不住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