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陣低聲叨唸的聲音，說些什麼又聽不清，煩人的很，我探出頭想撩起牀簾去看，手中卻落了個空，只聽一個尚爲稚氣的聲音喊道，“快去告訴公子，那小哥兒醒了。”
接着就是一陣跑遠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美院的宿舍巴掌大，跑起來怎麼噔噔噔空蕩的很呢，我睜開眼，正對上窗外剛升起的日頭，朦朦的早霧還有點涼意，我腦子混混沌沌的眯着眼看了一會兒，乍的一下坐起。
邊上一人見我這樣，笑道，“小哥兒莫慌，這兒是張府，是我們公子把你給帶回來的。”
聽他那麼一說話，我這才發覺身旁有人，再一看他一身半新不舊青布衫褲，還有那梳成一籠的頭髮，腦子裡轟的一下，這下真的慌了。
“小哥兒可是開封那邊來的？聽說那裡發了大水，淹了大半個城。”
他說話的口音奇怪，但還是能聽懂，但是此刻我心裡七上八下，說句話都語無倫次，“什麼時候，現在？”
“誒，聽你口音倒像是北方人，調子又不足——”
別糾結口音這種小問題好不好，我說的是普通話是地道的南方人好吧，我要是隻貓早炸毛了，“現在什麼時——”
那小廝突然轉回身去揖禮道，“公子。”只見他垂手低首，很是規矩。
記得課上盛滿提過，少爺老爺，那是滿人的稱呼，明末到清才盛行，那現在肯定是清以前？
我還在努力回想課上盛滿還提過什麼，就聽到腳那端的門進來的人說道，“你醒了。”
我一個打挺看過去，
來人穿着細繡仙鶴盤領衣，外罩蘆花色素紗服，蹬着黑色翹頭皁靴，盤發於頂，束以網巾，生的膚白如瓷，身形頎長，眉眼間橫着淡淡一抹三月煙雨的清冷。
逆着光，更見得長睫碎影纖長。
等等，我這個姿勢是不是雙下巴嚴重……我趕緊躺了回去。
“你因何到此。”他並未走近，離牀邊一步而止。
因何到此。
當時應該是晚上八點，我和裴可在宿舍樓下跑步，發誓下半年決不長膘，後來裴可說肚子疼想上個廁所，她前腳剛進去，天上就劃了一道無比亮的閃電，都能想到轟轟的雷聲加暴雨就跟在後頭，我還在想是去廁所等裴可還是回宿舍拿傘，廁所邊上的小竹林上突然刺啦的一聲，就看見那邊模模糊糊的像是在放老電影，美院裡面不乏搞創作的奇葩，但這種天氣也不怕設備給雷劈了，出於好奇心我就過去看看哪位土豪的設備如此不懼風雨。
額，好像並沒有放映器的樣子，那畫面直接投映在一叢竹杆子上，隱約看得出是有幾個梳着高高的髮髻、身形苗條的女子在一個小院子裡有序的走着，她們手中端着一個個盛着首飾，紅羅衫，禮札的托盤，斑駁的碎影子下顯得肅穆而詭異。
我莫名的想到了小學時候看過的一本叫《世界奇聞》的書，裡面有說在特定的磁場裡，有些東西會被記錄下來，在以後幾百年幾千年裡，只要遇見相同的磁場，就會呈現，故宮附近就有老人提起自己在一個雷雨的晚上，看見一面宮牆上出現一羣低頭而行的宮女，她們紫衣紅褲，雙手疊握胸前，步伐劃一，衣闕飄飄，竟如活生生迎面過來一般——
“裴可，你出來沒，我好像看到世界奇觀了——”
“徐丘懿，你大晚上輕點，我膽兒小。”
“好好好。那你蹲穩點，可別一腳進去了。”
“滾！”
誒，裴可那二缺是看不到了，趕緊手機拿出來拍一張，不，發個朋友圈小視頻，走近點拍清楚點，我正專心致志的把視頻打開，腳底下不知道怎麼突然一個趔趄，整個人就往竹叢裡摔去，“啊！——”
廁所裡的裴可怒吼，“徐丘懿你再嚇我！——”
她絕對是一聲怒吼，但我的耳朵就像溺進了水，一剎那風聲雨聲腳步聲低語聲擠滿了身周，隱約的聽到裴可的聲音，想叫她，開口卻是吸了一大口混氣，整個嗓子刺痛如火灼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身上更是如千千萬萬的針刺逼的我恨不得蜷縮成一顆沙子，那種感覺，就像被關在一個小空間裡，而且它還在不停的聚攏，像是要把我整個人血肉濃縮……
見我呆滯不語，他開口問道，“開封發了大水，你可是從那裡逃難來的？”
他的聲音溫和沉靜，卻又透着淡淡的疏遠，一點晨光襯着他一雙如墨玉溫潤的眼睛十分漂亮，我一時就給自己這一眼看的腦袋放空，“是……”
看我仍不說話，他又問道，“你家中可還有什麼人？”
“家裡人——”他問我是不是發水災逃難來的，我低下頭，順着他的猜想說下去，“家裡人都在水澇裡失散了，我只管跟着他們走，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到了何處。”
“原來如此。”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正要說話，門口忽然有一穿着水紅襖子的丫鬟來請道，“公子，大老爺來家中閒敘，太太請您過去。”
“知道了。”
“您剛從外頭回來，該換身衣裳見客。”之前那青布衫褲的小廝道，“柳官隨您去。”
“你留下陪他聊幾句，我自己去便好。”他轉身時帶來一陣輕微的香氣，像一種草木，又像是一種薰料，我聞不出是什麼，只知道好聞的很。
“小哥兒，你在想什麼呢。”柳官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想……額…隨便想想……”
“對了，小哥兒你叫什麼，年歲多少？”柳官生的脣紅齒白，想來是主人家待他不錯，性子活潑，說着就拉過了我的手，“我喚作柳官，是公子取的名，今年二八了。”
二八，二十八？看這柳官細皮嫩肉的，眉間眼底全是笑意，十分討喜，怎麼也不像是奔三的年紀。
他一直叫我小哥兒，難道我的胸真的已經平到雌雄莫辨了，低頭看看，身上還穿着跑步時候穿的長袖，裡面就一件運動小背心，咳嗯，確實……平的很。“我叫徐……懿，十九歲。”現在緩下來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是真的給燒傷了，低沉沉的聲音聽起來還真有點不辯男女的磁性。
“竟比我還大三歲。”他顯然很吃驚。
原來二八是指十六。我更吃驚。
柳官又要說什麼，又跳了起來，“光顧着同你說話，竟忘了正事，”說着去小榻另一端的木桌子上拿了一套青灰的衣裳過來，疊的整整齊齊，上放一雙嶄新的蒲靴，“這是公子讓人給你備的。你身上的衣服裁製，我還從未見過呢。是開封那邊的特色麼？”
古時通訊不如現代，看柳官這樣，應是從未離開過這片小地方，我厚着臉皮就認了，“是啊是啊開封很多這樣穿的。”
“那你先換着，我去廚房瞧瞧，給你端碗粥來，從昨兒救你回來，你還未進滴水呢。”
我點頭見他出去了，這纔有嫌隙慢慢的打量這地方，是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腳對頭是布簾門兒，旁邊木掛上安着一個銅臉盆，再過去掛着幾扇各樣剪紙裝飾的吊屏兒，另一邊是一隻長形桌子，只設了兩隻木凳子，上擺一副茶具，真是，樸素的很。
相比於電視劇裡處處金碧輝煌丫鬟小廝花紅柳綠地板噌光瓦亮連個窗戶也是大紅朱漆的樣子……果然腦殘劇不能看太多。
柳官進來，見眼前的人小板身材，模樣端正，撲哧笑道，“徐懿你這模樣，可也算的上是白麪嬌生，只是開封的人不梳這樣的髮髻子麼。”
我心虛的摸了摸自己尚算得整齊但和他這油光發亮的一比就堪稱雞窩的頭髮，乾笑了兩聲，“家中貧窮沒顧過自己的模樣，有勞你給我……做個示範？”
柳官聽了一陣的笑，還是過來給我紮了發，“這一攏就繞在後面，把大的這束環兩環……”他教的很仔細。“完了再抹一點松子油，你這邊沒有，我給你帶了一盒。”只見他打開一個小瓷罐子挖了一點往我頭上順那麼兩順，兩鬢的小碎髮就服服帖帖了。
“公子見不得府中的人衣帽凌亂，你要是還不會梳這髮髻子就再問我，不然給公子看見了會怪罪的，公子雖然口氣不會嚴厲，但是我們做下人的還是要恪守府上的規矩，也不白白吃了這府上的一口糧食，你初來乍到也不必太縮手縮腳，張府裡頭都是寬厚的主子……”
他徒自的滔滔不絕，我聽的都快翻白眼了，見和他熟絡了那麼一點，就裝作不在意的一提，“柳官，我問你個事兒，現在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朝？這兒又是哪兒？”
“現今乃是永樂二十一年，這裡乃是錢塘縣。”他答完後一驚，“你莫不是昨晚淋了雨中了什麼邪魅，壞了，我得告訴太太……”
告訴別人我中邪了，在這種迷信的地方我還不得被當作妖魔附身不詳之人捆起來一把火送上天？我趕緊提高音量，“打住，我就是，隨口問問。”
永樂是朱棣在位，是明朝初年，錢塘縣位屬杭州城，搞了半天我還是在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杭州？
還好承認自己是男的，封建社會女人不好當啊，我慶幸之餘又狠狠痛心疾首了一把，當初陳曲姐姐的課怎麼就沒好好聽，古詩怎麼沒好好背，書法課怎麼不好好練字，什麼特技也沒一個，真是閉上眼就能想到自己是多麼一無是處，兩個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