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賢, ”女人走進房門,站在伊武的牀邊,看着牀上的少年, 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小賢, 媽媽回來了。”
正端着粥的少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人, 眼裡不可置信、高興、小心翼翼夾雜在一起, 眼神複雜,“媽媽……”
“你……回來了 ?”語氣裡滿是不可置信。
媽媽,你回來了?
“小賢, 媽媽回來了。”女人把手包放在椅子上,坐在牀邊, 看着牀上蒼白臉色的少年突然泣不成聲, “小賢……媽媽不走了……”
“不要哭, ”少年把粥放在牀頭櫃上,笨拙的想要擦拭女人的眼淚, “媽媽……不要哭。”
媽媽,是記憶中溫暖了他的女人,不要哭。
因爲,你哭了,我也很難過。
“小賢, 你怪不怪媽媽, ”女人抱住少年, 哽咽出聲, “媽媽錯了, 不要怪媽媽好不好。”
少年小心翼翼的用手環住女人的腰,深吸一口氣, 溢出笑意。
這是,媽媽的味道。
“我不怪媽媽,”少年淡淡的笑開,眼神裡盡是暖意,“因爲,媽媽也有喜歡一個人的權利啊。”
“而我也從未被媽媽拋棄。”
媽媽,你沒有對不起我。
女人愣了愣,嚎啕大哭。
這是她的孩子,她一直自以爲以爲遺忘了,卻還是她的孩子。
淳,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少年默默的抱住女人,正如許多個夜前女人對他所做的一樣,這個女人,爲他付出了太多,把最美好的青春給了他和他的……爸爸。
爸爸,你在天國……還好嗎?
爸爸,媽媽以後沒有我還能活的很好,你不要擔心了。
少年至今還記得在牀上的虛弱男子把年幼的他喚道牀邊,輕聲對他所說的話。
“小賢……你的媽媽……這一輩子過的太辛苦了,在我不在的日子裡,你要好好的照顧她,別讓她生氣。如果,如果她在我死了之後還未嫁,你就告訴她,爸爸愛她,如果她嫁了,那就算了吧。”男人說完話的時候費力的轉過頭看着窗外和醫生交談的年輕女子,眼神溫暖澄澈。
年幼的伊武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就在下一秒,旁邊的心臟起搏器發出刺耳的鳴叫。
緊接着,就是許多醫生護士衝到病房裡,把年幼的伊武擠出病房。
年輕女子把伊武抱在懷中,雙肩顫動,眼淚濡溼了孩童的肩頭。
爸爸……
這是伊武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死亡。
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最後見到父親,是在靈堂上,他穿着黑色的孝服,根據大人的指示鞠躬握手。
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比如說,爸爸從未道出的愛,再比如說,女人在離開的時候的無奈。
自己是個有病的孩子,這是很早以前他就認識到的,爸爸的隱忍,媽媽的悲傷,都讓他清晰的認識到這一點。
別的孩子能夠很輕鬆的蹦蹦跳跳,他卻不行,他只能慢慢的走,不然會摔倒。
別的孩子能夠和玩伴打鬧玩耍,他也不行,他只能一個人孤獨的上下學。
直到,認識那個沉靜溫柔的孩童,柳蓮二。
他趴在女人的懷裡,抿起脣淡淡的笑,有些近乎開心的想。
這一輩子,伊武賢能遇見一個柳蓮二,已屬幸運。
“媽媽,你還要走嗎?”少年擡起頭,濡溼的大眼渴望的看着女人。
“不走了。”我不走了,小賢,剩餘的日子媽媽陪着你,所以,不要怕。
“那麼,”少年抿脣,小心翼翼的看着女人,說,“妹妹呢?”
那個一直只存在於腦海中軟軟香香的嬰孩,那個,他渴求了太久的妹妹。
“她也會來,”女人哽咽出聲,眼淚再次溢滿眼眶,“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妹妹哦。”
“嗯!” 少年用力的點頭,眼裡一片欣喜。
終於能夠看見妹妹了,那個軟軟香香的,需要人保護的孩子。
“要買什麼禮物給妹妹呢?”少年歪着頭,出神地想。
“鮮花?”少年撇撇嘴,自我否決,“一點也配不上妹妹。”
“洋娃娃?”少年欣喜的揚起眉,歡喜的說,“家裡有好多買給妹妹的洋娃娃,都是日本限量出售的,妹妹會喜歡的對不對。”
“對。”女人點頭,靜靜的看着少年。
美惠子,你看你從出生之日起就有個疼你入骨的哥哥。
所以,你要好好對待哥哥,別讓他生氣。
不過,怕是他連生氣都捨不得對你生吧。
“小賢,”蓮二敲門,走進病房,手裡還提了一盒飯菜,看見坐在一旁的女人,有禮貌的點點頭,“伊武伯母。”
“蓮二!”少年把牀頭櫃上空着的碗拿給蓮二看,近乎討好的說,“蓮二,我吃完了哦~~”
“嗯。”蓮二點點頭,走到牀邊,把手裡的飯盒放在牀頭櫃上,取出裡面的菜餚,“今天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轉頭看了眼女人,“伯母也還沒吃飯吧,我今天準備的是雙份的。”
蓮二盛了兩碗飯,一碗遞給少年,另外一碗遞給女人。
“蓮二,媽媽說妹妹會來哦……”少年啃着一塊排骨,口齒不清,“她灰來的哦。”
蓮二詫異的看了一眼女人,女人對他點點頭。
無聲的泛起笑意,蓮二揉揉少年的頭,眼神溫柔而繾綣。
“什麼時候來?”蓮二拿起紙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的菜汁,問旁邊的女子,“和小賢一起住嗎?”
“明天我就會打電話讓她過來。”女人也學着蓮二的樣子揉了揉少年的頭,感覺到手下柔軟的手感,垂下眸。
什麼米歇爾家族的夫人,她全部都不要了,只願她的孩子能夠活得平安幸福。
“嗯。”蓮二點點頭,把碗筷收好,放在一邊。
半晌寂靜。
“伯母,你聽忍足醫生說過了嗎?”蓮二垂眸,長長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伯母,你的意思呢?”
“住醫院吧。”女人從母親的角度出發,要的不過是孩子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小賢能和我們一起上學。”
而不是,被困在這裡,只有這一片天空。
什麼?
女人猛地擡起頭,盯着爲熟睡的少年拉着被子的少年。
她壓低聲音,儘量不吵着熟睡的孩子,“柳君!他不在醫院裡接受治療的話會……”
“我知道。”少年輕聲而又堅定的打斷女人,“但是伯母,讓小賢的時光都在這裡度過真的好嗎?”
“可是……”
“伯母,伯父過世的時候也是待在醫院的對嗎?”蓮二頓了頓,有些不忍揭女人的傷疤,“可是你覺得伯父快樂嗎?”
小賢,你的日子會在繁華的世界裡度過,而不是這冰冷蒼白的醫院。
相信我。
女人臉色蒼白,手指掐在手心裡,卻渾然不覺。
伊武淳,是她心中永不會褪去的一道疤。
她想起那個她深愛着的男人,總是透過窗子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只有那時候男人才會發出真心的笑容。
他,也定然是願意讓孩子去外面的世界的,而不是困死在這醫院裡。
“我同意……”女人艱難的說完這幾個字,坐在牀邊,閉上眼後又緩緩的睜開,轉瞬間又恢復了貴婦人應有的氣度。
“小賢的爸爸是個很溫柔但卻異常倔強的男人,我遇見他的時候正值十六,女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女人頓了頓,彷彿陷入了回憶中,“那時候我啊,就像個傻丫頭一樣,無論如何都要嫁給他,全部人都說我瘋了,要嫁給那個癱瘓的男人,但,那又怎樣呢?我還是嫁給他了。”
蓮二坐在牀邊,沉默的聽着女人的述說。
女人晃眼間看見了那個在櫻花下笑得風光霽月的男子,從此,沉淪。
“後來,我如願以償的嫁給他,卻發現他的身後還有一個我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男人,我的丈夫愛上的竟是一個男人。”
那個男子,在她的新婚之夜裡,悍然闖進門,在她丈夫的推拒下強行吻了她的丈夫。宣誓一般的對她說:“這個男人,是我的。”
女人涼薄的勾起嘴脣,似是在嘲諷,更是恨意。
跡部軒,即使我從未得到過他的心,但在他死後,能以未亡人身份悼念他的只有我一個!
而且,擁有他血脈的,也只有我一個,你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
而你,除了黯然神傷外什麼都不能做。
那些年少時的瘋狂和肆意,終究隨着那個男子的去世,落下帷幕。
還愛嗎?女人這樣問自己。
愛,從那一眼後,此生沉淪。
“所以,我的小賢,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女人俯下身,在少年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代替你的父親,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不會讓你死的,”似是在耳語,風過無聲,“無論用什麼方法。”
女人站起身,看着一旁沉默的少年,忽然鞠了個躬,“柳君,今天我還有點事,小賢就拜託你了。”
“好。”蓮二點點頭,目送女人的離開。
小賢,你的媽媽,很愛你。所以,你要爲了我和你媽媽還有你遠在天國的爸爸,堅強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