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尹的回信很快, 還順帶捎了幾罈子酒。把翠衣的鵓鴿小童累的半死不活。
信裡倒是一反常態寫了不少字，先詫異他竟然巧遇鄭懷瑜，後又反問是否有趣。
有趣？
翠衣琢磨着這兩個字, 猜不透七尹這一句有趣, 指的是鄭懷瑜, 還是永靖城。
抑或又是, 整個人間？
翠衣在這方冥思苦想, 另一頭鄭懷瑜早早忍不住，丟了筆湊過來，笑問：“七尹的信？”
翠衣點點頭, 一同捎來的酒裡就有一半是涼秋，他能猜到不足爲奇。
鄭懷瑜哦了一聲, 忽然伸手就要奪那信箋：“我也來看看。”
翠衣一把拍開, 正要張口, 卻被鄭懷瑜搶先道：“與其一個人苦惱，不如我替你分擔。”
翠衣聞言只笑, 毫不猶豫的揉碎信紙，嗤道：“我倒不信你還有這個本事。”
“那可說不準！”鄭懷瑜一本正經的說着，臉上盡是惋惜，“難不成是寫了什麼仙家秘辛？罷了罷了，我也無意成仙, 不看也罷！”
翠衣不以爲然的笑笑, 心底卻是詫異, 也不知他是不是猜着了什麼。
信裡當然是沒有仙家秘辛, 不過是七尹誇了鄭懷瑜一句, 直言道：若知鳳林，便知人間世事廿三年。
翠衣本不願信, 但這話出自好友之口，又不得不斟酌再三。
倘若被鄭懷瑜看去，只怕他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翠衣擡眼看了看那人，大約是沒能搶到信，便回到桌邊，繼續寫起什麼來。
“難得見你認真一次。”
“你當我樂意，實乃是無奈之舉。”鄭懷瑜嘆着，從案頭上翻了翻，抽出一封書信，丟給翠衣，“前幾日常叔帶回來的，早該回了。”
“這是……”翠衣瞥了一眼，卻被上頭的印鑑驚了一下。
“隨便看吧，我這裡頭可沒有什麼秘辛。”鄭懷瑜眨眨眼道。
翠衣已經習慣他這一套，並不生氣，反倒真的拆開信，仔細一瞧，果然是沒認錯，是皇帝手諭。
內容卻是大大出乎意料，入眼便是一首鄭風：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再往下看，原是言之殷殷，嘆永靖王年幼伶仃，身無所依，且祖輩愛憐過甚，寢成浮華輕薄之風，恐難威服之下。
“鳳林，這是催婚？”翠衣看了兩遍，倒是明白了信裡欲說還休的意思。
“再看看這些。”鄭懷瑜不答，只作笑，又扔了幾封信出來。
翠衣心底莫名，一一看完，十有八九都是在語重心長的勸誡，勤於學，精於治，或有不知之處，自傾囊相助。單從字面來看，是明君賢主，但看鄭懷瑜的神情，似乎沒那麼簡單。
“我不明白。”翠衣便乾脆坦白道。
“不明白纔是理所應當。”鄭懷瑜擱了筆，摶手一笑，“官家的心思總是隱晦生澀，懂或不懂都是試探，這些信吶，其實是推恩之道，而非婚之道。”
“推恩？”
“是啊，說的直白一些，官家就是想撤了我這個藩王。”鄭懷瑜眉眼彎彎地笑道，指了指門外，“永靖城地處海濱，物產富足，熱鬧繁華，且與異族來往密切，翠衣覺得好嗎？”
“於你們凡人來說，再好不過吧。”翠衣沒傻到連這一點都不知。
“官家也是這麼想的。”
“那你——”翠衣望着他認真的臉，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皺眉問：“遣散家臣僕役，放手海路商道，成天荒廢度日，難不成都是裝模作樣？”
鄭懷瑜半分遲疑也沒有，點着頭答：“是啊是啊！難爲翠衣，終於想明白了！”
翠衣見他這樣，原本還有的幾分揣測，霎時消失的乾乾淨淨，淡淡道：“看來是我多心。”
鄭懷瑜抖着肩一陣笑：“你可是太上忘情的神仙，管這閒事作甚？”
“說的也是。”翠衣被他一噎，好心白費，也懶得搭理他，轉身走出了門。
鄭懷瑜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走遠，才脣角輕翹，不經意笑了一下。
實屬意外的相遇，未必能改變他的一生，卻一定能改變他的猶疑不定的心境。
也該是拿定主意了啊……
鄭懷瑜一邊嘆，一邊提起筆寫完回信。
吹乾信紙，擡頭卻見有人站在門外，鄭懷瑜下意識以爲是翠衣，定睛一看，原是雲婀。
“侯爺，該用午膳了。”雲婀收到他的視線，忙不迭恭敬請道。在她府裡住了幾日，比起初見氣色要好很多，大約是因翠衣救的她，對着翠衣倒是更爲親近。
“去請翠衣了嗎？”鄭懷瑜裝好信，壓在鎮尺下，不慌不忙的問。
“翠衣公子，不是在習辟穀之術？”雲婀疑惑問。
“便是，請他來喝酒。”鄭懷瑜笑笑，眼底趣味甚濃，“你對他的習慣很瞭解？”
“小婢只是……”雲婀聽出他語氣裡的故意，頓時紅了臉。
“有心是好事，不過翠衣寡情，怕是要辜負你一番心意。”鄭懷瑜笑道。
“不……侯爺誤會小婢了，小婢並沒有……”雲婀臉更是通紅，急的話都說不全。
“不是啊！”鄭懷瑜像是明白似的點點頭，走到她身邊，促狹道，“那雲婀看我如何？”
“侯爺說笑……”
“非也非也，你千里迢迢尋親，親人沒有尋着，卻尋到了我這裡，怎麼看都是天公作美，天賜姻緣吧？”
“啊……”雲婀傻愣愣的看着他，這次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用聽他胡言亂語。”這當巧，翠衣不知打哪冒出，斜睨了一眼鄭懷瑜，向着雲婀又道，“常武正在尋你。”
雲婀得了藉口，紅着臉連忙告退。
鄭懷瑜樂得直笑，朝着翠衣道：“怎麼轉回來了？還是常叔同你說了些什麼？”
翠衣面無表情的走上來往他腳踝踢了一下，冷笑道：“說你逾閑蕩檢，少條失教，對着自家人也如此輕薄無禮。”
“哎呀——還真是常叔會說的話，”鄭懷瑜吃痛跳腳，笑着解釋道：“不過，翠衣就不懂了，這叫情趣。喜歡她纔會去逗她。”
翠衣皺眉：“喜歡，就該明媒正娶，好好待她。”
鄭懷瑜搖搖頭：“這可不成。”
翠衣哼道：“便是你還不夠喜歡。”
“喜歡的，很喜歡。”
一瞬間，鄭懷瑜面色沉靜，似有千萬般情緒摻雜其中。
翠衣不禁愣了愣，以爲他要說些什麼，結果見他卻又是笑起，裝模作樣的哀嘆一聲，自嘲道：“只可惜我一片心意，雲婀卻不曾發覺，一心一意向着翠衣你……唉唉唉，如此糾葛難解，真叫我——”
鄭懷瑜說了半天，竟遲遲不見反駁，忍不住轉頭看一眼，翠衣正望着庭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秋遠人煙寂，冬來萬物終。我似乎有些明白了。”翠衣見他停下，便如是道。
“明白什麼？”鄭懷瑜斂起笑意，問。
“你，還有你想做的事。”
“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翠衣又從何得知？”
“這麼說，你也知道不該做？”
鄭懷瑜移開視線，沒有開口。看樣子，常武真的是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或者說，也終於是到這一步，以至於連常武這樣忠心耿直的人，都忍不住要向外人求援。
“你真要管我的閒事？”鄭懷瑜心中瞭然，將先前的話又問了一遍。
“我問你，你只管答便是。”翠衣拋了一句，想想又嘆，“鳳林，你是個有抱負的人，何必拘於此處。”
“不如意事常□□，可與人語無二三。”鄭懷瑜沒來由地說了一句，轉頭看他，“不過，翠衣是仙，若真想知道，就陪我喝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