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七年之變

湛佚覺得, 七年其實過的很快。

仔細想想,鳳隱似乎從未問過他爲什麼要加入琉璃宮之類的問題,究竟是早就知道他身份還是真的信過他?

呵, 現在再來想這些還有何用。

有些事情知道結果就已足夠。

湛佚扯了根草, 繼續低頭編起蚱蜢, 說起來也有很多年沒這般清閒自在, 不像以往, 對着鳳隱總是心懷不安,對着師父則更無法談笑自若。

誰讓他兩邊都欠了無法還清的債。

正想着,身後便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又輕又緩,停在側旁片刻才響起衣裳悉索聲, 不用擡眼也感覺到鳳隱熟悉的氣息:“湛佚, 你會這新奇玩意怎麼不教教我。”

細白的手指看上去依舊是柔弱無力, 掂着翠綠的青草卻煞是好看,湛佚仔細盯了一會才笑:“我以爲你是貴公子哥, 不喜這些粗鄙玩物。”

鳳隱不由笑出聲,坐下也扯了兩根狐尾草學着湛佚的模樣編起來:“我從來就不是什麼貴公子,況且,湛佚的東西,我又怎麼會不喜歡。”

“哈, 原來你一直挺中意我。”

“誰說不是呢。”順着湛佚的玩笑答了這麼一句, 鳳隱的口氣卻讓人一時分辨不出真假。

“你這麼說我會當真的, ”稍不注意, 細細的草便被折成兩段, 湛佚不由停住動作,隔了半晌才沉沉說了聲:“鳳隱, 抱歉。”

“我若是不原諒你呢。”低頭,兩鬢柔順的頭髮便垂下來,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那我也無別的辦法,只能用這條命還你……”

“你的命不值錢,”鳳隱徑直打斷,聲音也低了半分:“蕭時年逃了,你爲什麼不跟他一起走,回瑾國就好,憑你現在的武功在瑾國也是數一數二,即使沒有拿到圖和鑰匙,亦不至於要死。”

聽到蕭時年的名字眉頭陡然蹙起,湛佚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站到鳳隱的對立面,如果早些相識,我定會爲你赴湯蹈火,陪着你一起負那勞什子天下人。”

“我知道,所以也一度真的信過你。”琉璃宮叛變,建起漠城,共赴金陵,還有第一次見他毒發又驚又喜當真哭出來,種種事情皆歷歷在目,世間知鳳隱者,莫過湛佚也。

“那是何時開始又不信我了?”嚥下喉頭的哽氣,湛佚仍做無事般又問。

“是蕭時年,他來投奔漠城時我就開始懷疑,你們自己或許並未發現,但他畢竟是你師父,你看他的眼神裡不僅僅是敬仰,更有一種畏懼,我那時便讓程瑞多加註意你二人,知曉你們私下來往甚是頻繁,”將不知怎樣繼續編下去的蚱蜢遞給湛佚,鳳隱口氣也恢復平常,像是說着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後來有人查到蕭時年原是瑾國人,多年前收養過一個小孩,我猜應當是你。”

蕭時年確實很聰明,不教湛佚絲毫武學而讓他保持最普通的模樣,隨後遣這樣一個看似平凡的少年進入琉璃宮,刻意接近琉璃宮少主,就算是他也一時不曾覺察出其中的陰謀。

畢竟,一個尋常少年本就難以引起他人注意,更何況是在琉璃宮叛亂肆起時。蕭時年賭了一把,也賭對了。

“哈哈,原來盡是師父出的紕漏,早知他還不如不來漠城,”湛佚聽罷露出一貫得意的笑容,挑眉又認命般道:“誰讓那時候你對我太好,以致師父以爲我會站不住腳跟,趕緊跑來時刻提醒我還有使命在身……不過我確實差點忘了還要偷寶物……”

這一段相處的時光亦真亦假,便是自己也分辨不出最初的目的。進琉璃宮是戲,選擇鳳隱爲他效忠卻是依着自己的心意;從鳳隱口中套出寶物所在是使命,可爲他擔憂落淚亦是真情……這樣的真真假假着實是有太多,好不容易建起的信任背後有着一直想要忽視的溝壑,而他們兩人註定站在溝壑兩面。

人人都說私情在國事面前微不足道,可那個連飯也吃不飽的瑾國除了是他的出生地又與他究竟有何干系呢?

答應偷取藏寶圖和鑰匙也不過是爲了換取一家人的口糧而已,並非什麼深明大義,亦沒有那份豪情壯志。如果沒有結識鳳隱,如果不像這般在意他……可惜等他發覺的時候,一切已成定局,私情國事必要負一個。

對他而言,私情勝過國事,鳳隱也比自己的使命重要的多。所以,明知道靈山是個坑也義無反顧的跳了,連師父的勸阻也沒有聽,只因爲不願意鳳隱死。

“湛佚,你是有多傻,跟了我這麼久腦袋還是這麼不好使麼,靈山上都是我設的機關,都是我試探你的陷阱,你不去的話我也肯定不會死,就算我真的毒死,跟你,也沒關係……”鳳隱似也想到靈山之事,不禁喃喃,清澈的眼睛一瞬似乎模糊起來。

在靈山時的反覆心境一瞬似乎又回來了,希望湛佚去,又希望不要去。

那次的昏倒不過是和程瑞演了一齣戲,想試試湛佚到底可不可信而已,靈山上的機關與設在藏寶閣內的本質相同,如果湛佚沒有偷看過藏寶閣機關圖,便絕對沒有辦法從靈山下來。可是,結果恰恰相反。

所以纔會那麼生氣,不僅僅是氣湛佚的固執,更是氣他騙了自己七年。

或者,背叛的更徹底一點纔好,也不至於這般難以決斷,彎腰撐住額頭,一句話如何也再說不下去。

湛佚見狀便慌了手腳,忙想扶起他,然而手剛伸過去就有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到手背上,愣神的片刻鳳隱已經霍的站起背過身,頓時看不清臉上表情。

一貫心高氣傲的鳳隱竟也會如此,念及這點,湛佚就止不住笑出聲來:“你……都是大男人,哭什麼……”

眼見沒來得及瞞住,鳳隱乾脆不遮不掩,回頭一瞪:“笑什麼笑,好像你沒哭過似的。”

“嗯嗯,那不一樣,你再哭,我可不理你了。”

“你敢,”墨似的眉毛頓時豎起幾分,然而正是這句熟稔的話語讓鳳隱一瞬想明白,緩緩嘆口氣又作一笑:“湛佚,我還是不想要你的命,我們重新喝一次酒,前塵往事當做從未發生,今後你便只屬於我一人。”

顯然對這忽然做出的決定有些傻眼,湛佚不由訥訥提醒:“可是鳳隱,我差點偷走的是大祁至關重要的藏寶圖,就算你不願,皇帝也非殺我不可。”

“我不管,有本事他讓別人守這藏寶圖去!我去拿酒,你等我。”

還不及攔,鳳隱就沒了人影。

唔,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固執己見,一旦決定要做的事,誰也別想攔。可這次真的不一樣,他是鄰國的奸細,就算瞞住天下也瞞不住漠城中人,真要保住他,漠城就會變了。

鳳隱明明是知道的,卻不肯承認。

將多出的長草咬去一段,適才鳳隱遞過來的半隻蚱蜢便完成了,湛佚輕置石桌上,又解下腰間古塵劍並排放在一旁 ,伸手摺下一枝血紅的鳳凰花,煞是隨意的扔進口中,使勁嚼了嚼兀自笑起:“難怪一直不肯告訴我,原來竟是這般苦。”

金陵城裡聲聞酒,地上應無天上有,聲聲唱,句句休,聞者傷,淚亦流,望鄉臺上誰人守,黃泉一路不可求。

夕陽不知情的染紅人的面龐,鳳凰花依舊在風中搖曳。

桌上的古塵劍經過長年累月早已磨出獨特的光澤,散落的蚱蜢也活靈活現。

也不知是夕陽太過耀眼還是風太大,再次回到院落的鳳隱打翻了一罈子聲聞酒,而後坐在在鳳凰花樹下,盯着湛佚手裡一直拽着的那朵早已乾枯的鳳凰花,整整三日。

-噯,你怎麼老是不看我。

-噯,不理我。

-噯。

-你是,真的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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