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我只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種模模糊糊的狀態,不記得怎麼下的山,怎麼來到了街頭。
唯一有清晰感覺的,就是手中的這兩份文件,我始終捏得死死的,感覺那幾張紙都要被我捏破了。
顫抖着打開了那份受益書,我看着最後的落款簽名,一個是我的,一個是他的。
這是,我和嘉仇最後剩下的聯繫,他曾經握着我的手,將我的名字緊緊地靠在他旁邊。
時光荏苒,當初在淺淺的河灘邊,那個青蔥少年,也曾經握着樹枝,在地上這樣寫過我們的名字,看得小小的我滿眼豔羨。
夜幕下的繁星,隨風伸展的蘆葦叢,還有那灣淺灘,那個從湖水中一躍而出的游魚般的身影,全都還歷歷在目。
人生若只如初見,如果一切都還停留在十二歲那個夏天,那該有多好,多好?!
蹲在地上,我緊咬着嘴脣,眼淚決堤般奪眶而出。用力撕扯着紙張,將它撕得不能再碎,我還不知道停止。
街上行人看我瘋了一樣大哭,那麼悲慟絕望。他們不知道我爲什麼難過,不知道我到底經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
只有我自己明白,如今我現在不過是一具空殼,被抽走了全部生命的顏色,任由車水馬龍從虛體中穿過,成了天地間的一抹遊魂。
不是嘉仇薄情,也不是我寡義,我最最沒有辦法的是,自始至終,我都只給他帶去了一次比一次深的折磨。
甚至於,我隱約開始相信,他的離開,就是因爲不願意再被我拖累……
踉踉蹌蹌地回到房子裡,我躺在牀上,兩隻眼睛已經哭得紅腫,如同兩顆熟透的桃子,再也擠不出一滴淚來。
蜷縮起身體,我胡亂碰到了什麼按鈕,兩道厚厚的絨布窗簾開始緩緩拉進,將整個房間變成了不透光的黑暗密室,也讓我得以在其中藏身,誰也不能發現。
弓成一隻煮熟的蝦子,我陷在一片柔軟的織物裡,悲傷涌上來便開始嗚咽,一想到要放棄嘉仇,心頭就和刀割一樣鈍痛。
也許我的眼淚流乾了,已經開始流出腦袋裡的腦汁,導致額頭上的一根筋抽動着作痛,讓我開始在時夢時醒中徘徊。
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滯了,黑暗讓我分不清黑夜白天,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躺着,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當身體上傳來一陣晃動,我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放大的男人面孔。
反應了好幾秒,我才撐起身體,想喊一句,嗓子卻啞的說不出來話。
看着我這副模樣,孟若棠臉色也不太好看,說了一句“我在樓下等你”,便真的不再多看我一眼。
頭重腳輕地走去了衛生間,我往鏡子裡一看,頓時被自己蠟黃的臉色,還有隻剩一條縫兒的雙眼嚇了一跳。
努力用冷水沖洗,我只能儘量讓自己精神一點,惴惴不安地走去了樓下。
看到我從樓梯上下來,孟若棠一言不發,起身打開了大門。
耷拉着腦袋地跟他下了樓,助理已經將車停在了門口。
拉開後座車門坐進去,孟若棠開始閉眼休憩,我只得坐到他身邊,儘量縮在車門的地方,不去打擾他。
車子駛出了小區大門,助理從後視鏡裡看着孟若棠,似乎想張口,但是沒有敢打擾。
而孟若棠明明閉着眼睛,卻像是能夠看到一樣,張口說,“按照行程,去廖老那裡。”
“是,孟總。”
車子開了一段時間,離開了城區,拐上了高速入口。車子越開越穩,我的眼皮也越來越重,渾身虛得很。
剛剛出門我才發現,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從我昨天回來足足過去了整整一天。
難怪剛剛孟若棠的臉色那麼難看,約好早上見面,我卻音訊全無,怕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這麼胡思亂想着,我的腦袋開始小雞啄米,身子一歪,乍然清醒一下,而後漸漸不受控制地睡了過去。
等到車子停下來,我幾乎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
揉了揉酸脹的眼皮,待自己看清處境之後,不僅心中大駭:明明睡前我是蜷縮在車門一角,和孟若棠是背對的姿勢,哪知道我竟然在睡夢中不自覺靠到了他身上,還在他西裝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串不知名的液體!
幸好此時他還沒有睡醒,否則我簡直不敢想象他的表情。
窘迫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撞上後視鏡裡助理好奇的眼神,頓時更是耳根燒紅,恨不得將腦袋縮進脖子裡。
鼓起勇氣,捏着袖子,我悄悄地擦上了那一塊口水漬,哪知道剛剛捱上,睡夢中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睛,裡面清醒得沒有一絲睡意。
我如同被凍住一樣,動作僵在原地,手都忘記收回來。
面無表情地低下頭,他同樣看見了那塊妄圖被我銷燬的印記,頓時眉頭皺成了川字形。
毫不猶豫地脫掉外套,扔到後座裡,孟若棠打開車門,長腿利落地邁出,留下還僵在車內的我。
楞了一會兒,我尷尬地收回手,看着孤零零躺在那裡的外套嘆氣。
助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圓圓臉,說話和和氣氣的,“這個,我們孟總比較喜好乾淨,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吶吶地應了一聲,暗自腹誹,這位孟總哪裡只是愛乾淨,接觸這麼久,我敢肯定他是個十足十的潔癖。
不然讓孟若棠等得太久,我連忙也下了車,正好追上他闊步前行的高大背影。
一邊小跑着,我一邊打量,沒想到一路開過來,已經徑直開到了附近的N市。
這是一處遠郊地界,一路過去樹蔭重重,遮天蔽日,月光都是從交疊的樹冠中灑下一鱗半爪。
走過了林蔭小路,不遠處露出一棟單門別院的平房模樣。這房子建的還挺特別,白牆灰瓦,外面還用籬笆圍出了一個小院子,種了一堆我認不出來的植物。
總之,感覺這裡自成一派,和外面喧囂的大都市隔成了兩個世界。
推開籬笆,走近院子裡,頓時就有一股淡淡的草本響起迎上鼻尖,嗅在肺葉裡,讓人神清氣爽。
孟若棠走到大門前,敲了敲木門,“
廖老,在家嗎。”
喊到第三聲,房中響起了一道渾厚有力的老者聲音,嗓門特別敞亮,“不在不在,早你幹什麼去了,老東西過時不候!”
被這樣惡聲惡氣地衝了一頓,孟若棠也不惱,朝身後的招招手,“小邵,把那兩瓶虎鞭酒放回去,廖老不收,我們下次再來。”
說着,還真的說走就走。
我腿沒有孟先生這麼長,還沒等我跨出門口,背後的大門刷一下子拉開,“走什麼走,我讓你走了嗎!”
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穿着黑色唐裝的老人家站在門口,聲似洪鐘,鶴髮童顏,眼神光炯炯有神,看上去精神極了。
孟若棠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我要不這麼說,怎麼能見到廖老你老人家。”
廖老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手伸出來去夠那兩瓶虎鞭酒,衣袖上的青色流雲紋在我眼前翻涌,滑溜溜的,繡得極其活靈活現。
湊在酒罈封口處,聳動鼻子嗅了好幾下,廖老一下子笑眯了眼,心情甚好地抱着酒罈,對我們鬆口,“得了,進來吧!”
挑開竹簾,廖老直接帶着我們進了裡面看診的小內室。
這裡佈置得非常古色古香,牆上掛着一副人體穴位圖,還有個木製的櫃子,上面分佈着上百個小抽屜,專供抓藥用。
坐在仿古的藤木椅子上,廖老就和個老小孩兒似的,迫不及待地拆開酒封,拿出小勺子,將蜜色的粘稠酒液舀出一勺來。
一口喝下去,他頓時心滿意足地直咂嘴,“好東西,你個小鬼頭,每次有求於我,總不忘記餵飽我的一肚子酒蟲!”
被這麼親暱的稱呼喊着,孟若棠不卑不亢,語氣中隱隱還對廖老很親近,“當然,有好東西我當然不會忘了您的。”
享受着無形中的順毛和吹捧,廖老心情大好,掃乾了杯中最後一滴酒液,拿出了一個白色的脈枕,對我說,“小女娃,把手放上來!”
本能地看了孟若棠一眼,見他沒有反駁,我才小心地將手放了上去。
捋着白鬍子,廖老摸了足足兩分鐘,這才收回手,“把舌|頭吐出來我看看。”
我依言照做。
看了一會兒,他收回脈枕,對一旁等候的孟若棠說,“你的要求我辦不了,帶着人走吧!”
孟若棠皺眉,“怎麼說?”
廖老老神在在地說,“她從小胎裡就不足,平時又思慮過重,導致脾肺兩虛,虛火過甚。尤其,不久前還吃了極其陰狠的寒涼藥物,想生孩子--哼,做夢去吧!”
我臉色微微有點發白,雖然對着這這件事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但是親耳聽見,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動。
孟若棠不肯放棄,“廖老,平時那麼多古怪的病症你都能治好,這點問題,你就沒有辦法?”
老人家兩眼一瞪,手掌在桌上猛然一拍,“孟小二,你少給我玩什麼激將法!告訴你,這病我當然治得了,但是絕對不會給她治。想要孩子,三年之後再來!還有,你要是真不聽勸,到時候生個殘廢,不要怪老人家沒有提醒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