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夜燈墨色中,微風迎面,明樂腦中清明起來,發現自己氣是自己如此衝動把飯碗子一撂轉身就走的幼稚行徑。
身後柳影稀疏間有人悄然走來。
薄川走到她身後,幽幽的叫了她一聲,“曉塵姐想氣你,你若如此,不是正中她下懷嗎?”
“沒錯!”明樂負着挫敗感,擡手抓起一把柳枝狠狠一甩。
“你是不是喜歡穆公子?”薄川
“誰說的?”明樂激動說道,“我喜歡他?我喜歡他什麼?他就是一個混蛋,好色又無恥,簡直就是衣冠禽獸,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斷然不會讓他留下!”
“那你方纔爲何生氣?”薄川看她這一驚一乍的模樣,有些忍俊不禁。
“我是生氣那謝曉塵,在我的地方,勾引我的夥計,我如何能忍?”不想再論此事,明樂吐出一口氣,轉移話題,“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方纔我都沒吃好。”
懶得四處去找,明樂選了個最近的麪館入座,話說這麪館恰好還對着謝曉塵的胭脂鋪,看着胭脂鋪的那兩扇門,明樂一邊吃一邊想着能不能一把火把她這胭脂鋪給燒了。
吃着吃着,她才留意到胭脂鋪左邊那扇門前蹲着個小道士,懷裡抱着柄與他身材極不協調的拂塵。
“薄川薄川,你看那個小道士該不會是找謝曉塵的吧?”
這樣看來還真讓她給猜中了,果真是來討債的?
端着食盤的店小二走上來,利索的端出兩碗陽春麪,正好聽見明樂的話,便免不了插兩句。
“可不是嗎?蹲在這都快兩天了,餓了就見啃幾個冷饅頭,這麼小的娃瞧着也挺可憐的,那謝掌櫃也不知跑哪去了……”店小二搭着毛巾,眉飛色舞的說道,引得旁邊的掌櫃走上來就在他腦門上一拍,“多嘴,還不幹活去!”
美滋滋的嗦了兩口面,明樂思來想去小聲對薄川說道,“我那姨娘生性風流,這小道士該不會是她生的吧?”
“咳——”這話對薄川來說有些出格了,鬧得她嗆住喉嚨,明樂趕緊給她倒了杯茶,又拍了拍她的背,“吃完麪,我們過去瞧瞧?”
薄川點點頭,不過縱使她不作回覆,操着顆好奇心的明樂還是要去看看的。
吃過麪,明樂拉走薄川往麪館後面走出去,再往另一條路繞回來,假裝就像是路過的那樣。
“小道士,你可是找謝曉塵?”明樂蹲在他身旁問道,伸手想借他那拂塵玩玩,卻被他用力一甩,不僅沒拿到,臉上還被拂塵掃了一道。
道了聲對不住,小道士眼裡閃現出激動的光芒,“姑娘,你可知道謝曉塵前輩如今在何處?”
這個,明樂倒是挺想告知他的,不過一想謝曉塵對付人的手段,她立馬搖搖頭。
“你是同塵殿的道士?”一旁的薄川問道。
小道士點點頭,他年紀尚小,辨不出薄川的真身,所以還尊崇禮教,故作老成的朝薄川行了一個禮,“幸會,貧道道號無香。”
這有模有樣的,把明樂逗笑了,不過有些疑惑的問道薄川如何知他的來頭。
薄川指了指他的衣服,“玄止節上見過,你忘了?”
不說還好,一說這事明樂倒真要重新審視這小道士了,“小道士,你竟是同塵殿下的弟子,可知玄止節上你的道友害苦了多少無辜妖怪?”
“不不。”被誤解的小道士慌張的搖搖頭,“姑娘你不知我教中時事。”
“噢?”
“同塵殿居字一與全真兩派,前者殺妖無道,飲酒吃肉自然而行,後者修身養性,無理不屠一命,自成殿以來兩派就爭鬥不止,唉,也不知當年祖師爺爲何融及兩派聚一室。”
明樂雖知道分派流,可卻不知其中有如此激烈的矛盾,幸而她跟隨衣澤修道不隨這些派別,“這麼說上次玄止節的道士都是字一派?”
“自然。”無香嚴肅的小腦袋作出沉思狀,“不瞞姑娘,我師父……也就是現任的師尊即將走向輪迴,字一派中的一位師兄對師尊之位虎視眈眈,上次玄止節殺妖之事便是他佈下的,爲的是立功登位。”
原來修道還有如此爭權謀利的,今日倒真是長見識了,怪不得從前說起同塵殿時衣澤都是一臉冷漠,說同塵殿的道士修爲再好也是不入仙籍的。
只是,這與謝曉塵有什麼關係?
“你想利用謝曉塵爲妖報玄止節之仇,滅了你字一教的師兄?”明樂唐突之下說出來,又當下覺得毫無道理。
無香皺着兩撇小眉毛,傷心神色顯於面上,“無香此次前來不爲道派之事,師尊命不久矣,生前與謝前輩有幾分交情,便來尋她見師尊最後一面,也算讓他老人家走得安心。”
這下明樂明白了,原來謝曉塵還挺放浪不羈,連道士也不放過,想起一事來,低聲問道,“只是你可知謝曉塵她是……”
明樂嚥着那個‘妖’字沒有吐出,卻見無香定然點頭,“我知謝前輩真身。”
腦袋一靈光,無香騰出手抓住明樂的袖子,“姑娘,你竟也知此事,定然與謝前輩相交不淺,望姑娘告知我謝前輩現之所在。”
大庭廣衆之下,一小道士扯着她的袖子,夜色下一副哀求的樣子,連方纔麪館的小二都不由給她投來異樣的目光,好像她欺負了小孩子似的。
“不是……你先鬆手,薄川你快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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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雖小可力氣卻不小,明樂甩也甩不掉,薄川站在一旁也不知該如何對待一個孩子。
明樂半蹲着身子,反手扣住他的手,“小道士,我與那謝曉塵並非熟識,想她在圈中放浪形骸,名聲敗壞,誰人不曉?我知此事也不足爲奇。”
猛的把無香的手一撈一甩,又朝薄川眼神示意,趕緊默契十足的跑。
別看這小道士腿短,倒還挺能追的,明樂爲了不將他引到無字店,足足和薄川繞了五條大街才甩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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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無字店明樂已是氣喘吁吁,早將同穆春雪的不愉快拋之腦後了。
“你們被鬼追回來的?”少嫌見她兩人汗涔涔的模樣,不由趣道。
隨便落座,明樂大喘氣的給自己到了被涼茶解渴,隨後把茶壺遞給薄川,四下一望不見穆春雪。
“穆大哥在後院呢,我說你鬧什麼脾氣,弄得我倒是夾在中間難做人。”少嫌走過來劃開扇子,給她二人扇風解熱。
小風襲襲,帶來幾分涼爽,她一向不願自己重於情事,今次的事已然忘卻,“這事就算罷了,我且跟你說另一事,那謝曉塵……誒呀媽呀!”
揉了揉眼睛,明樂確定門口那微暗的人影就是那小道士,“你這小孩子怎的如此死心眼?”
小道士慢慢走進來,明樂發現他氣息平穩,莫非是用了御風之術?可他小小年紀連薄川真身都看不出的,怎能修得如此好法術?
“你怎麼追上了的?”
“我跑不過你們,就回胭脂鋪了,賣面的小哥告訴我你是無字店掌櫃,我便問路至此。”
這個店小二!多嘴!
小道士皺眉撇嘴,委屈得下一秒要哭出來一樣,“謝前輩在哪?”
“謝?樓上曉塵姐也姓謝,其中有何淵源?”
少嫌嘴快,說完纔看見明樂一副恨不得掐死他的樣子,明白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話。
小道士開始扯開喉嚨朝樓上喊了,“前輩可在此,同塵殿弟子無香,前來拜會,前輩可還記得我家師尊?如今他老人家時日不多,望前輩能前去見他一面。”
幸而無客,不然可不知道要鬧什麼笑話了。
少嫌一臉茫然的看看小道士又看看薄川,最後走到薄川身邊問清原委。
看他臉色漸變,明樂笑得陰森森,“你死定了。”人家謝曉塵雖看起來豁達,可圈子裡的人都曉得她不好惹,她來這無字店多半就是爲了躲這小道士,如今卻敗於他一時口快。
見無香小道士還想爬上樓去,明樂立即去攔,“人家擺明了不願意見你家師尊,你這傻道士怎麼不識趣了?”
無香抱住明樂,想要一把推開她,不過哪那麼容易,明樂揉着他的圓腦袋,讓他使不上勁,兩人不依不饒。
第一次和小孩子掐架的明樂毫無以大欺小的羞恥感,只因這孩子力氣真不小,她也不好使出真功夫以免傷了他。
薄川想上前幫她,被少嫌拉住了,他一副作壁上觀的樣子,興味盎然,“眼下他兩人不過是打打鬧鬧,出不來大事,你若前去,這小道士真回去告狀,加上你的身份,他日若有同塵殿的道士與你碰面,必然會算算賬。”
薄川頓了頓,想起自己是魅,這才止步。
正打算像從前揪少嫌耳朵那樣去扯他的,手還未餘出,那小道士已被人扯着衣襟揪起了。
是從後院聞聲前來的穆春雪。墨眉微鎖,琅琅清音,“吵死了。”
明樂剛和他小鬧一番,有些不樂意被他幫忙,整了整弄亂的衣服,指着老老實實被穆春雪提着的無香,“不聽話小心我們將你餵了妖怪作夜宵!”
“你們欺負小孩!”無香胡亂蹬着小腿,穆春雪也只好將他放下。
“小鬼!就知道裝委屈。”明樂低頭對雙手插腰的小道士說。
樓上忽然有腳步聲響起,輕盈點砌,是謝曉塵。
她一襲霞衣倚欄杆,被樓道的燭燈照得顧盼生輝。
“無香見過謝前輩。”朝着樓上鞠躬行禮後,無香雙手呈起那柄始終隨身的拂塵。
看得出這拂塵已有年頭,上面的青銅蓮苞裡已染青鏽,但拂塵柄中間那段十分光滑,看得出是被人常握。
謝曉塵媚眼淡淡一掃那柄拂塵,手上的美人扇因她片刻的失神差點掉在地上,嚅嚅軟聲,“兩百年了...”
“弟子特地前來,請前輩赴往同塵殿,了卻師尊夙願。”
“小道士,前塵往事,我自不會放在心上,請回吧。”謝曉塵倚在那裡,眼神毫無波瀾,兩百年了,她等來了這一消息,也是不錯的。
“前輩……”
“既知你師父時日無多,應當趕忙回去盡這最後一程的孝道,就莫在我這浪費時間了。”
紅紗旋起,謝曉塵轉身緩緩步入廊蕪深影,歸去廂房內。
堂下幾人皆明白謝曉塵與無香的師父必然有很大的過往,且其多半下場悲涼。
明樂想起秦朝暮一事中,提及謝曉塵已被逐出狐族,又看剛纔那幾番言語,約莫與那同塵殿的老道士有關。
端着拂塵的小道士見謝曉塵身影消失,此事無望,手慢慢垂下來,抱着拂塵,竟然癟着眼睛滴出來兩顆豆大的眼淚。
除卻穆春雪外,幾個大人不由有些束手無策,連聲安慰,薄川更是特地給他做了些吃食。
現下天色已晚,想他終究只是一個孩子,明樂便留住一宿。
睡前明樂還特地去敲了敲謝曉塵的房門,出乎意料的聽到她的迴音,還以爲她早已離去。
那無香小道士千里迢迢的來找謝曉塵,卻白來一趟,多少令人生憐。
明樂便決定幫他說個幾句話,只是這謝曉塵應是應聲了,卻不開門。
也罷,端着燭臺明樂蹲在門口,“我說姨娘啊,你若想去見那老道士就去唄,面子不能當飯吃,何況人死萬事空,縱使往後你後悔今天做了這樣的一個決定,一切也不能重來,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
裡面沒有迴音,明樂壯着膽子繼續說,“不就見一面嗎?能有多大的因果?”
“你懂什麼?我和他的事,誰也說不清!再敢多嘴,我便送你七日啞咒。”裡面謝曉塵的怒意顯露無疑。
明樂冷哼哼,利用燭火的恍動來改變影子的形狀,玩得不亦樂乎,“是是是,我什麼都不懂,不懂你空有千年道行,不利用飛天遁地來藏身,非要裝模作樣的來我這無字店躲那小道士,我看姨娘你就是還在猶豫……哎,這事有什麼好猶豫的,說去就去的事……”
繼續張嘴,明樂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她氣憤的捶了捶門,這謝曉塵還真給她下了啞咒!不能說話真是會憋死人的啊!
分明是讓她說對了,哼!不識好醜,白白了她一片苦心。
懷着一片怨憤,明樂進入夢鄉,第二天小道士臨別前似是還想再見謝曉塵一面,不過還是被拒了,但將那柄拂塵留了下來。
最後由少嫌將這柄拂塵親自送入胭脂鋪,此事方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