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弋的心思自然不在眼前的珍饈美味上,他眼見着琉宵同葉軫一桌桌的走過,離得自己與靳豐的席桌越來越近,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似是心間某個地方被一刀一刀的刮開,竟也不覺得痛,只是在不經意的某個瞬間,致命的痛洶涌襲來......他冷眼的看着,心中有多痛,眼中的光就有多冷。
“靳會長,您能來我們真的很高興。”葉軫很琉宵走到席桌邊向靳豐敬酒。靳豐笑着站起身正好擋住了身邊的羅弋,“葉軫啊,別這麼客氣。這又不是當年跟着你父親同我做生意,你的生辰宴,又是在你府上,你能叫我一聲靳伯伯纔是最好的。”“是。”葉軫微笑着應允,“靳伯伯,許久不見。”琉宵彬彬有禮的頷首。“是啊好久不見了夫人,上次見好像還是你們新的分店開張的時候。”說着,靳豐突然想到了什麼,側身看了看羅弋,又回身看向葉軫,“這是我的義子羅弋,我的生意和瑣事也都慢慢交給他了。今天特地要他陪我過來,和我一起慶祝你的生辰。對了,他跟你年紀相仿,只比你大上一歲。”
“羅兄,很高興你能一起過來。”葉軫溫文爾雅的上前同羅弋打招呼,接着便回身示意身邊的琉宵,“宵兒,跟羅兄打個招呼。”
“歡迎。”琉宵落落大方的上前,從容優雅的說出歡迎二字,似乎眼前的這個第一次見到的“客人”與在場的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都能同等得到女主人一句笑意暖陽的問候。任憑此刻羅弋的眼中是什麼樣的目光,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似冷漠非冷漠,似痛恨非痛恨,似譏諷非譏諷......都只能,化作了煙消雲散的側目而視......因爲,在那短短的“歡迎”二字結束之後,琉宵便重新挽上了葉軫的胳膊,目光似從未看見過眼前的人一般頃刻劃過,對靳豐說了一句,“靳伯伯自便,千萬不要客氣。”話罷,挽着葉軫悠然自若的繼續向前,同其他的客人酬酢自如,臉上的笑容不散,溫柔不減......映在羅弋的眼中,已是決絕......
“八年後再與她面對面的那一刻,我本以爲......”羅弋欲言又止,眼含着淚似笑非笑的垂下頭。“你本以爲,她會震驚,或是會疑惑......不管是什麼樣的反應,你本以爲你的出現會至少會影響到她。”白衣說破羅弋的心思,羅弋擡起頭,不做任何反駁,“是啊,那個時候最令我覺得自己可笑的是,我,在她傅琉宵的心中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她怎麼可以......怎麼做到可以在我的面前,如此的若無其事......”
席間葉軫漸漸的發現琉宵有些不對勁,整個人木訥了許多,臉色也漸漸蒼白了起來,吃了沒幾口便找了個藉口離席了。葉軫不放心便在琉宵離席後不久跟了上去,只見,琉宵整個人正癱軟着倚在迴廊邊的柱子上大哭。葉軫急切的上前,緩緩的握住琉宵的雙肩,滿眼的心疼。可縱然葉軫對琉宵有千百般的疼惜,他也只能刻意的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淺淺的問一句,“宵兒,你還好嗎?”
“對不起......”琉宵沒有回答,也沒有想要傾訴些什麼,她只是擦乾眼淚,不住的抱歉,“我實在是害怕失態擾了你的興致......對不起,對不起......”琉宵似乎已經有些語無倫次,除了對不起似乎再也說不出別的話。“無礙,真的無礙。”葉軫溫柔的拍了拍琉宵的肩膀,“想哭就哭吧,沒有關係的。這是你的家,不必在乎別人,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琉宵並沒有像葉軫所說的那樣終於可以肆無忌憚的放聲大哭,她只是無助的將頭垂的極低,仍是不斷呢喃着“對不起”。“可憐的宵兒......”葉軫將琉宵擁住,眼中的心疼更加的濃烈,“自來到了這裡,就努力的去做‘葉夫人’,從未做過真正的自己。宵兒,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賓客們漸漸的散去,琉宵總是笑意相送,已經僵硬了的笑容貼在她的臉上幾乎就快要窒息,可她仍是倔強的堅持,她堅信只要這樣一直笑着,便可以覆蓋所有自己不願被人看見的東西,眼裡的,心裡的。琉宵堅信,只要這樣一直笑着,在面對那個人的時候,自己纔不會退縮......
“靳伯伯招待不週,路上小心。”葉軫禮貌的同靳豐送別。“招待不週,改日我再同宵兒到府上拜訪靳伯伯。”琉宵站在葉軫身邊同樣笑意周到,眼神也是十分有禮的全部落在靳豐的身上,一刻也不曾向羅弋的方向移動。“羅兄招待不週,改日請一定再過來小坐。”葉軫側身看向羅弋,這樣的側身,正是琉宵最害怕的事。儘管如此,琉宵在心裡拼命的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失了“葉夫人”的風度,於是,她便順着葉軫側身的方向同樣側過身,看着羅弋,露出最周全,最耀眼的笑容,“羅先生,招待不週。”
羅弋原本一直站在靳豐身邊不語,眼神陰寒的看着琉宵,似乎已經做好了一句話也不說,只等着她的送別戲演完就離開的準備。可是,聽到琉宵的一番話,看着她臉上那完美無瑕的笑容,羅弋忍不住冷笑着迴應,“再沒有比夫人的招待更周到的了,羅弋銘記於心。十分,感謝。”話罷,便一刻也不願多留的跟着靳豐一起轉過身......
“葉先生,葉夫人。”麻生村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走過來,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難以捉摸的表情。靳豐本已經走出了幾步,看着麻生村正便停下了腳步,原地靜靜的站着。見靳豐停了下來,羅弋也跟着一同停了下來,冷眼看着他最不想去看着的那個方向。
麻生村正用餘光瞥見了身後不遠的靳豐,但是他並不避諱,而是更加堂而皇之的昂首挺胸,說道:“葉先生葉夫人,現在我可以說說那個不情之請了嗎?”“願聞其詳。”葉軫淺笑着答應,眼中已是不動聲色的篤定。“先生和夫人都知道,家兄生前愛古畫,幾乎如癡如狂。這個世界上似乎除了那些東西也沒有什麼能夠引起他的興趣。”麻生村正一邊說着,一邊故意將目光移向琉宵,“自八年前家兄與傅老先生一同死於意外之後,我就一直想着要尋一幅家兄生前最喜歡的畫。不爲別的,只爲能在家兄的忌日之上讓他在天的亡靈能夠看上一眼,以慰生前宿怨。”
“不過就是買一幅畫而已,這哪裡是不情之請,能幫麻生先生拜慰兄長,我們葉家所有的古董店,所有的字畫任憑先生挑選,我做主送給先生。能幫上麻生先生的忙,實在是我們的榮幸。”琉宵大方的應允,嘴角邊的笑容弧度正好,讓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只是,這樣的琉宵被羅弋看在眼裡,竟是那樣的陌生,甚至有些可怕。羅弋的臉色冷了下來,眼中原本就陰沉的光亮幾乎頃刻間全部熄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變得這般昧日。傅琉宵,終究過上了一心想要的生活,卻也終究變得,讓自己再也不認得了。
“在下說的,是秋峰圖。”似乎是被琉宵的一番話耗盡了耐心,麻生村正似乎失去了不少要繼續“親和”下去的耐性,目光不知不覺的陰森了下來,直接開門見山,“葉先生,夫人。在下用了幾年的時間爲家兄尋找秋峰圖,近期得知原來那圖是夫人的嫁妝。所以,希望夫人可以把那圖送與在下。請夫人,務必幫忙。”話罷,麻生村正乾脆死死的盯着琉宵不放,似是逼迫着她必須同意。
“麻生先生即知道那畫是我夫人的嫁妝,就應該明白它對我夫人的意義。我岳父已不在人世,那畫對我夫人的意義就更加深刻。如今叫我夫人把它送你,的確有些強人所難。如果麻生先生願意的話......”葉軫從容的一笑,對麻生村正陰森的眼神毫無懼怕,又接着說道:“不如,改送爲借。過幾日便是村井先生的忌日,我們可以讓麻生先生把畫帶回去供奉,等到忌期結束再還回來如何?”
麻生村正猶豫了片刻,雖不情願痛快,但還是答應了葉軫的提議,“好吧。”“就算是借,恐怕也有些不妥吧。”靳豐在麻生村正的身後突然開口。說着,靳豐便上前幾步不失笑意的看了看麻生村正,“我只怕,麻生先生到時候會捨不得還回來。”“你!”麻生村正被靳豐的話激怒氣急敗壞的朝着靳豐的方向上前。“麻生先生。”琉宵趕緊上前將麻生村正同靳豐隔開,“麻生先生,何必動氣呢,靳會長也只是開玩笑罷了。到了時日您儘管來拿,榮幸恭候。”麻生村正沒在說話,沉默了片刻,對着琉宵點了點頭,之後陰沉沉的離開。
見麻生村正離開,靳豐也不再逗留,走的時候也不曾說過一句話。琉宵看着靳豐的背影眼中是對他剛纔舉動的訝異,這訝異夾雜着濃濃的哀傷。不經意間,琉宵的目光落在了幾乎就快要在自己的視線裡縮成一個點的羅弋,她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了,最終化作了刺痛的光被淚水掩蓋......
羅弋跟在靳豐的身後,一路不語的走出羅府的大門。靳豐一路向前,直到上了車看着羅弋在自己的身邊坐下,才含笑着對他說:“乾兒子,我有了個好去處,是時候該退休了。以後,擔子就交給你了。”話罷,靳豐完全放鬆了身體倚在靠背上欣賞着窗外的風景。他臉上的笑似乎與平日裡都不相同,帶着些傷感,可也透着些滿足......
“當時義父的話我沒有太放在心上,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她......越是告訴自己不要去想,眼前就越是會出現她的樣子。那令我覺得越來越不認得的樣子,那樣子越是清晰我就越是恨,越恨......那樣子就越是清晰......”羅弋淺嘆了一口氣,“大人,那日之後我常想,到底,我有多恨她......恨她棄了我,恨她傷了我孃的心,恨她讓我不斷的痛恨我自己......恨到,再也不願想起她,恨到,怎麼也忘不了她......”
白衣看着羅弋沉浸其中的樣子,心中竟有些羨慕。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恨過人,愛過人。大概是有的吧,若是在人間時沒有執念自己又怎麼會在這陰間百餘年不得輪迴。可若自己真的恨過一個人或是愛過一個人,爲什麼,卻又一丁點的記憶也不曾留下......
“鬼魂羅弋。”白衣淺淡的喚了一聲,“你現在可還恨她?我說,你不恨。”白衣淡淡的一笑,“我猜,你是爲了她而死吧。若是恨,你便不會爲她而死了。”“爲,也不爲。”羅弋苦笑着垂下眼不再與白衣對視,“很快,我就從義父那裡接管了秋明商會,成了新一任秋明商會的會長。自那日起,恨與不恨都不再是我該去想的問題。她已經嫁給了別人,我與她便是陌路......”
“今天,請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商量一下義捐的事。如今時局動盪,日本人在我們的土地上橫向霸道,不必明說,大家也都知道我的意思。”羅弋坐在靳豐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不過才幾天的時間,他眼中多出的蒼勁似乎宣告着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雖然安靜卻安於滿足的少年。“會長的意思我們都明白,我們秋明城的各大商號也都願意出一份力。”羅弋的提議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就在這個時候,在羅弋的視線逆着光的某個地方,一個身影越走越近......
“對不起各位,我來晚了。”琉宵忙着跟在場的人表示歉意,目光所及之處兜了一個圈之後驀地在最前方停下,頃刻間愣在了原地久久不發一語。“葉夫人,這位是剛剛接替老會長的新會長,靳豐商行的羅弋羅老闆。”身邊的人以爲琉宵是因爲羅弋的陌生而驚訝,向她介紹的同時也不忘向羅弋解釋,“這位是葉氏商行的當家人葉夫人。葉夫人一直在忙別的幾處生意也是最近才接手了商行,今天許是第一次遇到新會長有些吃驚吧。”“無妨。葉夫人,請坐下吧......”羅弋的目光冷淡的從琉宵的身上劃過,眼中毫無半點的波動......
結束的時候羅弋微笑着目送各個商行的老闆一個一個的離開,之道眼前只剩下琉宵一個人。琉宵站在原地沒有動,羅弋卻輕蔑的一瞥轉身便走。“你這樣很危險。”羅弋的身後突然傳來琉宵的聲音,羅弋面無表情的轉過身,看着她。琉宵毫不猶豫的上前,直視着羅弋的雙眼,“義捐的事,你完全可以私下裡進行。要對抗日本人,不可以太過於招搖,你會惹禍上身。要對付他們,必須......”“哈。”琉宵的話還沒說完只聽見羅弋一聲冷笑。羅弋不以爲然的打量着琉宵,譏笑着迴應,“我差點忘記了,葉夫人對待那些強盜是很友好的。我們不過一面之緣,勞煩葉夫人掛礙了,不送。”羅弋的臉頃刻間完全冷了下來,側過身擡手示意琉宵可以離開了。琉宵的身體突然僵住,似是失去了動彈和開口的能力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什麼地方,終究“識相”的離開。
“抱歉了宵兒,沒能聽你的話像當初計劃好的那樣只是站在那裡看着就好。你們不願給,只願借,雖然合理但是麻生並不會完全的相信你們借的就是真的。有些假事若要人相信它是真的,總要看見一些人爲了它你死我活纔好。從我這裡開始,也只是讓他信假爲真的第一步......”琉宵驀地從夢中驚醒,腦海裡還回蕩着靳豐昨日來家中吃飯時對自己和葉軫說的話。似乎預感到了一切已成定局,汗水和淚水一同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