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炎炎烈日燒烤着無邊沙漠, 我的腳埋在滾燙的沙中,寸步難行。乾渴,汗流如柱, 我扯了扯脖領, 大口喘息着。
忽然一絲冰涼的觸感滑過臉頰, 我擡起頭, 天空竟然開始下雪。小雪花飄啊蕩啊, 有意無意蹭着我的額頭、鼻尖、嘴脣……
“好啦~不要再摸了!你體質那麼陰寒,會冰壞她的。”耳邊一把好聽又熟悉的男聲說道。
於是雪停了,周圍又恢復燥熱。我還來不及反應, 身體便陷入沙中。以腳爲中心,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流沙坑, 將我吞噬, 黑暗中不停墜落……
“醒了醒了!我去告訴大少爺!”霜兒的聲音。
剛睜開眼, 一道刺目的光線射了進來,我忙又閉上眼, 皺皺眉。半晌,等那道光消失了,我纔敢再次撐開眼皮。
趙琢憔悴的臉登時擠了過來,他的眼睛紅得像只兔子,下巴上還掛着新長出的胡茬。本想取笑他一番, 猛然發現他的手正撐在我的太陽穴旁邊, 就是這隻冰涼的手, 截斷了刺向我眼睛的強光。
他的表情好認真, 眼中的柔情彷彿要將我溺斃。我於是心虛地偏過頭, 伸手蓋在眼皮上,妄想掩飾那早已爬滿雙頰的緋紅。手腕被輕輕擇開, 兩片冰涼的脣貼上我的額頭。他動作輕柔,吻得卻很深很深,猶如一件珍寶失而復得。
然後,他並沒有錯開臉,而是仔細打量我,隱在睫毛下的鳳眸微微顫動。
“嗯……我沒死?”在他的注視下,我不安地扭動身子,虛弱又嘶啞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他卻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是……你……救我?”
趙琢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退離我身邊,坐正,緩緩搖了搖頭。
“弟妹不必擔心!你身上的‘十日散’已解。”趙懷仁推門進來,踱到牀邊,眼裡滿是高深莫測的笑意,“……儘管不知被何人所解。”
我在趙琢的幫助下坐了起來,“什麼意思?”
聽趙壞人說,那天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昏死在牀上。本以爲沒救了,檢查過後卻意外發覺我身上的劇毒已解。更離奇的是,這世間能解“十日散”之毒的人除了藥王馬馮,再無其他,而我們之前與他並無交集,他又是如何得到消息,趕來救我的?
趙懷仁說,這或許就是緣分,也可能因爲我命不該絕。我倒覺得,人的生命很脆弱,有時也很頑強。如果把它當作一個結局,那每個人的生命都一樣。如果把它當成一個過程,那麼每個人的生命經歷又各不相同。
既然我重新擁有了生命,就好好地活着,快樂地活着,充分享受它。這樣即使哪天又失去了,也沒有後悔和遺憾。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在心裡默默祈禱。
這幾天我“長”在牀上,屁股險些生瘡。由於事關生死,劉氏自覺有些對我不起,卻又磨不開面子,便遣了她的丫鬟過來幫忙。看那丫鬟和霜兒兩人在屋裡忙活,我雖於心不忍,但是沒辦法,誰叫我是“病人”呢!嘿嘿!
“喂~!你知道上次來府裡那個王公子嗎?”丫鬟以爲我睡着了,邊擦桌子邊小聲嚼着舌根。
“主子們的事我們作下人的不要亂說。”霜兒冷冰冰地回道,收拾好桌上的殘羹剩飯準備退出去。
“我不是亂說,他就是咱們小姐的結婚對象!本來還有三個月時間,怎麼突然這麼快就辦了?你說是不是二少夫人這事兒給鬧的,想沖沖喜?”那丫鬟似乎得到劉氏真傳,傳閒話的功夫甚是了得,沒人呼應也能自問自答。她跟在霜兒身後走到門口,一路話不停:“王公子只是普通書生,大少爺怎麼就看上他了?啊——”
“奴婢見過大少爺!”霜兒神態自若,麻利地趕着呆愣一旁的小丫鬟出了屋子。
趙懷仁來了?我悄悄翻了個身。唉,跟他說話太累,我還是繼續裝睡吧!
一炷香過去了……
兩柱香過去了……
三炷香……燒了一半……
他到底要幹什麼啊?這麼半天不動也不說話,就靜靜坐在牀邊看我,害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既然醒了,就起來吧!”趙懷仁用鼻子笑着,笑容潤進眼睛,五官也變得柔和起來。
我撇撇嘴坐起身,迎上他促狹的目光,“聽說寧寧要結婚了?”
“嗯……”他頓了頓,眼裡的笑容逐漸散去,鼻間發出不易察覺的嘆息聲:“至少是嫁個普通人家,平平凡凡過一生……”
他起身向前兩步,整理着袍子,並沒有回頭,“快點好起來吧!論輩分,你也算她半個姐姐。何況那丫頭很喜歡你,‘迎親’時還要麻煩你一下。”
趙懷仁此時稱呼我爲“你”,而不是“弟妹”。雖然語氣略顯生澀,卻是把我當成了真正的家人一般。
“那天,你暈倒之前的事,還記不記得了?”他忽然轉過身,半張臉埋進陰影裡。
“呃……我忘了。”心臟猛跳兩下,我極力控制使情緒平穩。怎麼可能忘!雖然是餵我吃藥,可畢竟是嘴對嘴……天!我連接吻的對象是誰都不知道——不對不對!喂藥,那是喂藥!我的思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污穢了?
“哦~忘了。”趙懷仁挑眉囁嚅道:“既然忘了就算了,弟妹好生歇着吧!”
待他出去以後,我那口大氣纔算真正喘出來。
※※※※※
“二嫂,我怕……”趙寧寧盯着銅鏡中的自己,眼中氤氳一片。
很抱歉,我沒能履行諾言,說好了要幫她找個相愛的人……我輕撫她瘦弱的肩膀,注視着她鏡中鳳冠霞帔的新嫁娘妝容,突然擡起手,擰着她的腮幫,“傻瓜!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這句話說給她聽,也是說給我聽。
古代能自由戀愛的人很少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不定入洞房的時候,新人們才第一次相見。對於趙寧寧來說,能嫁個好人家,或許就是她這輩子的福氣。
我扶着她緩緩走出屋子,候在大廳外的丫鬟爲我們撩開珠簾。感覺到寧寧的手緊了緊,我便也回握住她的。
正廳裡一派喜氣洋洋,衆賓客紛紛向太師行禮道賀,其中包括樞密使楊政、樞密副使楊廈以及高一高太尉。趙太師見我們進來,緩行兩步接過寧寧的手,循着他的方向,是一個面目清秀新郎官打扮的男人。此人五官端正,雖談不上俊美,周身散發的儒雅之氣卻也令人心生好感。
“至少是嫁個普通人家,平平凡凡過一生……”趙懷仁的話如耳語般響起。不是大富大貴,也沒有浪漫激情,只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相伴一生,做一對平凡夫妻。
新郎從岳父手中接過新娘的手,害羞地抿抿脣。鞭炮聲和催妝的樂曲齊鳴,花轎擡起,迎親隊伍漸漸遠去。我衷心希望他們能有個好結局。
匆匆掃過人羣,一道灼熱的視線吸引了我的注意——由於微眯而更顯狹長的鳳目,和着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戲謔——沈讓!?他怎麼來了?
與我對視良久,他微微頷首以示問候,旋而側開臉,繼續與其他客人寒暄。
沈讓如今站在楊政那方賓客中,以楊家的朋友自居。而楊政偏選在這種大喜日子帶趙家的仇人前來“道賀”,他究竟是不清楚其中的關係,還是說他根本就想挑釁?
如此看來,是後者。
“聽聞前些天貴府二少夫人身中奇毒,如今看樣子是好了!趙太師果然神通廣大,楊某佩服啊佩服!哈、哈、哈、哈!”楊政笑聲洪亮,氣衝丹田,滿臉的絡腮鬍子也伴着節奏上下忽閃,極像“舞獅”裡的獅頭。只見他圓眼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回到太師臉上,毫不掩飾語氣中的鄙夷:“二少夫人還真是福大命大了!”
“哪裡哪裡,趙某何德何能!這完全是託皇上洪福,賢君腳下,百姓得福!”趙太師向天一拱手,回來接着對楊政道:“只是楊大人,官場複雜,你我都不得不提防身邊的小人啊!”語罷他意味深長地睨了眼沈讓,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冷!表面上波瀾不驚,私底下卻暗潮洶涌。
趙懷仁臉色凝滯片刻,深黑色瞳孔中一閃而逝的厭惡之情。他立即賠笑打着圓場:“酒菜冷了可不好,幾位還請上座!”
“哈哈哈,好啊!我正餓得緊呢!”高一首先笑將出來,氣氛緩和不少。接着太師和楊政也大笑着落了座。
※※※※※
一連幾天的素食生活已經快把我折磨死了,吃得再多也不解饞。他們的“兔子式飼養法”害我現在十分迫切地需要改善伙食,可總被人以身體剛復原爲由駁回請求。於是我想了個辦法,知道柿子揀軟的捏嗎?呵呵!
我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書房外,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推門進去。他曾經交待過,練字的時候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可我也是沒辦法,誰叫他整天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害我都沒機會和他單獨講話。
室內煙霧繚繞,盈滿了一股特殊的香味。趙琢側對正門,內着白色羅中單,外罩交領窄袖黑布袍,左手反剪背後,右手執筆懸腕。從他寬厚肩膀上垂下的幾縷黑髮,若綢緞一般絲滑柔順,看得我瞬間失神。
隨着我嗽清喉嚨,半截燃盡的香灰“啪嗒”落進香爐,趙琢的身子不由震了一下,偏頭看我的眼神裡充滿恐慌。他突然甩下筆,猛衝過來蓋住我的臉,奮力將我推出門外。
“你幹嗎!”我掙脫他的手掌,“想憋死我嗎!”
他抿嘴怒視不語,雙眉打了個死結,像是在等我給出合理的解釋。
臉上雖然不服氣,我心裡其實挺虛的,畢竟是我違反規定在先。可是有必要反應這麼激烈嗎?他寫什麼畫什麼,我不看就是了,何必那麼粗魯?我揉着僵硬的胳膊——方纔被推出來時撞上門框,現在正絲絲地疼。
“就是想管你要點好吃的,至於嘛?磕死我了……”我低垂下眼皮,看着一邊的眼角咕噥道,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當捕捉到他眼中露出的歉疚時,我忙乘勝追擊:“而且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能不能通融一下?”
真是人爲財死,“我”爲食亡!看在我如此低聲下氣的份上,大哥你就發發慈悲吧!
趙琢擡了擡額頭,擠出幾排擡頭紋,接着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他的笑容非常好看。所以我邊吸口水邊打量他,因爲透過他,我彷彿能看到徐家瓠羹、鄭家油餅、鯉魚焙面和山洞梅花包子……
汴梁城最大的酒樓裡,酒樓最大的雅間裡,雅間正中央的大桌子上有一個生炭的大火爐,爐上架着銅製湯鍋,旁邊擺着各種各樣的薄肉片、蔬菜和調味汁。
等到水滾了,我“呼啦啦”把桌上多一半東西全倒進鍋裡,剛想繼續拈幾塊豆腐,就被趙琢制止。他按住我的手腕,用下巴指指湯鍋,鍋裡被堆得滿滿的,連泡兒都冒不出來。然後我從他眼裡讀出的大意是:“你再折騰,今天就什麼也別吃了!”
由於上次我“作戰”成功,才換得三天後這頓豐盛大餐。外面正下着大雪,我們在酒樓吃火鍋。爲了這個時刻,我可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清腸子,口號:扶着牆進,扶着牆出!
“哎,你還有什麼問題啊?”我嚥下滿嘴食物,又將筷子伸向鍋裡扒拉,“我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了,不帶他們來是因爲咱倆纔是夫妻,我只想和你一起過生日。明白不,相公?”
傻子才帶趙“壞人”來呢!他肯定會絮絮叨叨像我媽一樣囉嗦。
趙琢但笑不語,深邃的眼眸裡閃動着異樣的光彩。然後他用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四個字——花燦金萱。
花燦金萱?我咂巴着筷子默唸幾遍。古老的祝壽詞啊,言簡意賅,同時蘊含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這個詞在我家鄉已經不常用了,我們就說最簡單的‘生日快樂’。呵呵,很傻但是很直接。”
“你家鄉在哪兒?”他慢慢用脣語比劃,偏着頭的表情很是認真。
“唔……大約900年以後吧!哎呀~我是說,那個……總之很遠就對了,吃肉吃肉!”我縮了縮脖子,用食物將嘴裡的縫隙填滿……
諾大的房間只剩我一人,剛纔趙琢突然想起件事,臨走前囑咐我在這兒等他,因爲無聊,我便開始打盹。
桌上的炭火已經熄滅,銅鍋仍然不死心地冒着蒸氣,我一手支着腦袋,一手掏着桌邊的雕花鏤空,連打了幾個哈欠。忽然從隔壁傳出的細微聲響吸引了我的注意,循聲而去,竟然讓我在牆壁上發現一個孔洞!
“不錯!正是這張圖。不愧是‘無憂洞’的人,當刮目相看!”楊廈將手中的圖紙疊好揣進袖袋,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豈敢!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人背對洞眼,操着一把慵懶的聲音道:“還請與大人交換信物。從此大家便同舟共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是自然!”楊廈連忙到懷中摸出祖傳玉韘遞過去,並接下對方遞來的檀木盒,“噢?這難道就是名聞遐邇的‘天蛇令’?”
“正是此物。洞主特地將‘無憂洞’三分之一兵權交由楊家,大人莫要負了洞主一片誠意!”雖不清楚聲音主人是何表情,不過他語氣裡透着不容忤逆的威嚴,甚至還夾雜了一絲警告的味道。
“哈哈哈,好!到時候我們來個裡應外合……”楊廈狂笑着舉杯:“爲了成就一番大業!”
“爲了大遼江山!”
“乾杯!”“乾杯!”
大遼?難道楊家謀逆!?我眼珠一通亂轉,因吃驚而張大的嘴巴還來不及閉上。不會吧!這麼大的事又被我聽到了?
緊接着我只想到一個字——死!
強烈的恐懼感使我的眼角都在抽搐,以至於轉身撞見趙琢,都驚得差點胸腔爆炸。撫着方纔因心臟猛烈收縮而充血的額頭,我拉着他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MD!雖然說無巧不成書,可這也太巧了吧!
隔壁的門開了,楊廈緩步徐行站在廊子中央,擋住我們的去路。另一個人也隨後而出,渾身散發着妖媚的氣息。他左手甩開扇子,狡黠的目光掃過在場各位,最後停留在我和趙琢拉住的手上。
“二少爺、二少夫人,好久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