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天，木沐跟豆沙兩人直到天徹底的黑了下來才從田裡回來，豆沙挖了十幾條蚯蚓花了一個下午時間，釣了三條鯽魚，從大小上看像是祖孫三代。
他自己似乎也有點不滿意，臉拉的老長。
最後還是木沐從河溝裡捉了幾條泥鰍跟鯽魚一起給紅燒了，湊足了一盤。
洗了澡換了一身乾淨衣衫，兩人享受着夜晚的寧靜。
豆沙坐在牀頭看着電視，木沐就着燈光拿着針給豆沙挑刺。
“下次撿柴的時候一定要看仔細了。”木沐輕聲問：“你傍晚放牛的時候是不是碰到三叔了？”
豆沙歪頭把視線從電視上挪開，移到木沐臉上：“嗯，我上山的時候，他正好牽着牛回去。”
“哎，三嬸摔着了。”木沐深深的嘆息：“左腿斷了，就是晚飯的時候端菜進廚房沒留神，滑了一跤，三叔不知道情況，就給掰了一下，本來沒斷的，這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了。”
“我明天給圓子帶吃的。”豆沙用閒着的另一隻手在木沐的頭髮上翻着，幾根白色顯的特別扎眼，他的目光閃爍不定，上次明明是三根，這次怎麼成四根了？
“也好，明早我多煮一個雞蛋，你帶過去給他。”木沐說道：“何大哥他治不了，所以你三叔用板車拉着三嬸去鎮上的醫院了，估計這會圓子在大媽家呢。”
豆沙湊近認真的數着木沐垂下的長睫毛，問道：“以後你會生病嗎？”
“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能不生病啊。”木沐細心的用針一點點的撥開黑刺，取笑着說：“教你讀了那些書，敢情你都左耳進右耳出了。”
嘶--
豆沙苦着臉嚷道：“不挑了，疼死了。”
“哥給你親親就不疼了。”木沐把豆沙的手指頭含在嘴裡用舌頭舔了幾下，繼續拿針挑着，溫聲哄道：“不把刺挑出來會化膿的，乖，聽話，哥輕一點。”
豆沙嘴角含笑：“那你快點挑了，我等會要寫字呢。”
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木沐起身披了衣服走出去開了門，門口舉着手正打算再敲門的瘦高個女人一看到木沐，摸了一把臉上的汗，焦急的說道：“沐子，出事了，大傻子坐在村口又哭又鬧的，說狗蛋家不給他飯吃，村長正在一旁調解呢，他讓我叫上你，說你的話興許大傻子會聽。”
“琴子姐你別急，我跟豆沙說一聲就去。”木沐說完就轉身回了裡屋，正打算跟豆沙說自己出去一趟，讓豆沙在家關好門，結果一進門就看到豆沙穿好衣服站的筆直，臉上的表情是你不帶我去，我跟你急。
“我送你去大爺爺家，事情弄完了就去接你。”木沐抱起豆沙邊走邊說：“沒有商量的餘地。”
豆沙摟着木沐的脖子，撅嘴道：“哥，大傻子爲什麼不聽村裡人的話，只聽你的？”
“他以前常帶我玩，在他沒傻的時候。”
木沐把豆沙放在了大爺爺家裡，跟着趙琴直奔村口，一眼就看到被一堆人圍在中間的青年。
灰色襯衫被劃了幾道口子，下巴處的鬍渣上面還沾着幾根草，才二十出頭已經染了滄桑，頭髮不長剪，戳在衣領上，有點長了，其實是一張英俊的臉，只是被歲月給磨掉了，遮掩了。
青年揮動着樹枝，嘴裡罵罵咧咧，似是在宣泄自己的憤怒，在看到人羣裡的少年時，慌張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把樹枝扔在地上，委屈的說道：“沐，他們不給我飯吃，還打了我的缸子。”
木沐嘆了口氣，走過去柔聲說：“你先起來，大晚上的坐地上這樣又喊又叫的會把孩子嚇壞的。”
大傻子腿腳不便，心智也有點低下，他爸原本是村裡的土財主，怎知家道中落，死的死，跑的跑，就留下他一個人了。
縣上發了公告，按照每戶的人口決定大傻子在每家吃幾天，輪流下去，過年的時候，還會給大傻子補貼半斤肉，兩塊錢，輪到哪家，那麼那半斤肉就會給哪家，說是燉了給大傻子吃的，其實有多少進了自己的肚子大家心知肚明。
大傻子定定的看着木沐：“不要，我餓了。”
“村長，先給他弄點吃的吧。”木沐站直身子微微皺眉：“讓大家都回去，不早了。”
村長趙富貴點點頭：“行，那我回去拿個碗盛點剩飯給他，大家都散了吧。”
大傢伙很快的都散開了，畢竟累了一天，也沒什麼體力看熱鬧了。
木沐扭頭問黑着臉的中年男人：“五叔，這是怎麼回事？”
“大傻子跟狗蛋本來在門口玩的挺好的，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打起來了。你五嬸是生氣大傻子打了狗蛋。”趙東祥指着自己的腦門，冷着臉說道：“這裡都破皮腫起來了，磕門檻上了。”
木沐聞言臉色難看的拔高聲音道：“大傻子！”
“沐，他罵我傻，我不生氣。”大傻子扁着嘴說：“可他說你是雜種。”
“胡說什麼？我家狗蛋怎麼會說這種話。”趙東祥搓着手尷尬的說：“沐子，你也知道大傻子神志不清...”
神志不清？大傻子真傻嗎？木沐心想，如果傻人有傻福，那他就願意相信大傻子是傻了。
木沐無所謂的笑道：“五叔，我沒關係。”只是那笑容深處有一絲傷感。
雜種？還好豆沙不在身邊，不然聽到了又要出亂子，有一次他跟豆沙無意聽到村裡幾個婦女在一起亂嚼舌頭根子，提到外來人口，趙家村裡何士是上門女婿，自然不算，只有木沐一家是外來的，說木沐跟他父母長的一點都不像。
村裡的小孩子都是在家裡長輩口中聽到的，他們也不知道雜種的真正意思，只知道是罵人的意思，漸漸的就傳了下來，茶餘飯後拿出來說說。
豆沙當場一點事沒有，夜裡說是出去捉蛐蛐，後來他才知道豆沙撿了石頭子偷偷的把那幾個人家裡的玻璃窗都給砸了。
木沐知道她們沒有惡意，所以也沒有真正把這件事拿出來理論，再說了，他真要那樣做，就等於承認了那個說法。
木沐蹲下身子把大傻子頭上的稻草拿掉，耐心的給大傻子說道理。
屋子裡一羣小孩圍在一塊聊起了夢想。
村裡的孩子中除了豆沙心智早熟，其他的都只知道玩，比豆沙小一歲的大眼女孩趙圓圓不知道她媽腿斷了之後家裡會發生什麼變化，單純的以爲明天她爸就能帶着她媽回來，還能給她蒸包子吃。
趙圓圓嘴裡吃着“唐僧肉”，含糊不清的說道：“我長大了想賣冰棍去，這樣我就能有吃不完的冰棍了。”
一穿粉色衣衫的蘋果臉女孩，趙丫丫逗笑着說：“圓子，我記得你上回是說長大後想養豬的，說有吃不完的豬肉。”
“我改了。”趙圓圓眨眨眼，調皮的回道。
在地上玩着彈珠的扁頭男孩，趙成傑擡頭說：“我的夢想是長大後當科學家。”
梳着兩小辮子的女孩，趙成鳳不同意的搖頭：“扁頭你想當科學家？還不如賣冰棍呢。”
“我每次說當科學家，我姑姑她們都誇我。”趙成傑驕傲的挺直腰板。
趙成鳳仰頭一臉的盼望：“我就希望自己快點長大，這樣我爸媽就管不着我了。”
話一出，大家都點頭同意，希望自己快點長大。
另一個剔着鍋蓋頭的男孩，趙鵬笑着說：“我想當一名解放軍，扛槍去打小日本。”
“打小日本，我也去，帶上我一個。”對面正在地上打滾的光頭男孩趙陽激動的跳起來，做了個踢腿的動作，牛氣哄哄的說：“我還想打敗超人。”
其他人捂着嘴鬨笑，打敗超人？那是孫悟空纔有的本事。
“丫丫你呢？”
趙丫丫有些靦腆的笑道：“我想當明星，這樣好多好多人就能在電視裡看到我唱歌跳舞了。”
趙圓圓往趙丫丫身上蹭了蹭：“丫丫，等你當了大明星之後，可以請我吃雞腿嗎？”
“沒問題。”趙丫丫非常爽快的給了趙圓圓一個答案，又扭頭問穿藍色衣衫的男孩：“成龍你的夢想是什麼啊？”
“我的夢想就是當豆沙。”趙成龍揉揉頭髮，小聲說道：“這樣沐子哥就是我哥了。”
豆沙是不願跟木沐分開的，巴不得木沐把他栓褲腰上，不過有時候木沐忙着幹活，不能帶上豆沙，就讓他跟村裡其他小孩一起玩，可是通常其他人在一起跳皮筋玩泥巴躲貓貓的時候，豆沙從來都不參與，只是在一旁看着，偶爾會說上一句：沒勁。
不止是村裡人，木沐也捉摸不透豆沙腦子裡在想寫什麼，一點點大小屁孩，思想有時候比成年人還要複雜。
一直坐在角落嚼着趙丫丫給的“唐僧肉”的豆沙一聽這句話，頓時被口裡的辣味給嗆到了，喉嚨痛的讓他眼淚嘩嘩的流，小臉皺成了一團。
“你說什麼？”豆沙胡亂擦了眼淚，從地上爬起來撲到趙成龍面前，嗓子因爲難受，聲音多了一絲暗啞：“你再說一遍！”
趙成龍已經念小學三年級了，比豆沙大5歲，剛纔那句話確實是他的夢想來着，他還在本子上寫了好幾次，大家都能說，爲什麼他就不能說了，看着豆沙紅着眼瞪他，他不明白那雙微微上揚的眼睛比兔子的還要好看，爲什麼這麼兇，他有些害怕的捏緊衣角，想哭但又覺得沒面子，囁嚅着往後挪着屁股。
“豆沙，成龍開玩笑的，沐子哥是你一個人的哥哥。”趙丫丫用手戳戳身邊的趙成鳳說道：“成鳳你替你哥說說話啊。”
趙成鳳低頭摳着腳丫子：“我也想有個像沐子哥那樣的哥哥，我哥那樣兒，連沐子哥一半都比不上。”
“成鳳，我平時對你不好？出去玩都帶着你，每次你犯錯，被打的都是我。”趙成龍覺得自己很冤枉，妹妹嫌棄自己，前一刻還在忍着的淚水這會全都啪啪的掉了下來。
趙成鳳小嘴一歪：“又哭？哥，你一天要哭幾回？小心你跟王家村的王小胖一樣成鼻涕蟲，大家都不跟你好了。”
這句話着實把趙成龍嚇着了，他對王小胖的印象不好，鼻子上掛着兩面條，太醜了，他趕緊吸了吸鼻涕，停止了哭。
其他人在一旁看着都在心裡告誡自己，以後還是少哭了，不能跟王小胖一樣。
“王小胖以後比你有出息。”豆沙冷不丁的冒出這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又回到牆邊坐着了。
趙成龍咬着嘴脣，忿忿的瞪着豆沙，王小胖跟他同一個班，上次考試的分數還比他少兩分呢，哼，走着瞧。
趙丫丫把頭伸到豆沙眼底下，好奇的睜大眼問：“豆沙，你的夢想是什麼？”
“當醫生。”豆沙靠在牆上，閉着眼睛淡淡的說：“這樣就能讓我哥少生病，跟我一起活到牙齒掉光。”
很多年以後，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醫院外科醫生的他接受採訪時，被問及選擇從醫這個行業的原因，他的答案沒有變過。
剛走進來準備接豆沙回家的木沐正好聽到這句話，他倚在門上，傻傻的笑了，心像是被灌了一層蜜，甜甜的。
人不能太貪，他有豆沙，生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