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傅時潯說完這句話,本來是往前走的。
身後的阮昭怎麼可能放過如此天賜良機,她的皮肉之苦怎麼能白受了,擺明老天都在給他們製造機會,。
“嘶。”阮昭輕吸一口氣。
果然前面的男人腳步一頓,阮昭看見,心底輕笑,有戲。
於是她輕聲說:“傅教授,我不是想佔你便宜,但是你能不能借我一隻手臂,讓我扶一下。我的腿真的好痛,好痛。”
連阮昭都沒想到,自己還挺有演戲天賦。
原本如清泉般乾淨清透的聲音,在顫音的餘韻下,顯得我見猶憐。
她都這麼可憐了,他總不會拒絕自己吧。
誰知前面的男人只是轉過頭,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站在這裡等着。”
眼看着他大步流星離開,阮昭臉上的楚楚可憐,登時煙消雲散。
直到一輛黑色大衆停在她的身側。
車窗被降低,露出傅時潯的臉:“上來吧。”
阮昭站在原地沒動,反而彎腰,伸手擋住車窗玻璃,眼神坦蕩蕩看着他:“傅教授,我問你一個問題嗎?這關係到我待會上車坐哪兒。”
傅時潯朝她看着,眉心是輕蹙着的,顯然是知道她又要作妖。
阮昭只當沒看見他的眼神,自顧自問道:“你有女朋友嗎?副駕駛座可是女朋友專座。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不能坐副駕駛了。”
“你坐後排吧。”傅時潯面無表情的平靜道。
阮昭本來是想用這個話題,打探他的情感狀況,雖然就她目前瞭解到的來看,他應該是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任何親密關係。
但是防範與未然嘛。
見他這樣,阮昭也沒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免得得不償失。
她走到副駕駛座的那側車門,打開門上車後,面對男人投遞過來的視線,她淡然道:“我覺得我還是坐副駕駛比較禮貌,畢竟你又不是我的司機。”
校醫室確實離的很近。
車子拐了兩個彎就到了,全程沒超過五分鐘。
進了醫務室,穿白大褂的醫生立即問明情況,讓她坐在旁邊的牀上,然後伸手掀開她的褲子,等看清楚她的腿,不由驚訝道:“怎麼這麼嚴重?”
原本站在一旁的傅時潯,也扭頭看過來。
不怪醫生驚訝,因爲阮昭小腿上,有一團明顯的青紫淤痕,周圍還有一圈紫紅色淤血。
大概是她皮膚太白皙,這麼一看,很是觸目驚心。
反而是阮昭自己沒太奇怪,她打小就這樣,傷痕體質,磕着碰着,都看起來很慘不忍睹。
這樣也好,待會賣起慘,顯得貨真價實。
醫生摸了摸,確定骨頭沒什麼事情,就是淤青嚴重。
給她開了活血化瘀的藥,讓她回去噴兩天,就沒什麼大事了。
因爲有別的學生過來,醫生忙着招呼別人,就讓阮昭自己噴一下藥。
阮昭手上戴着手套,擰了兩次瓶蓋,居然沒擰下來。
最後還是傅時潯看不下去,直接將瓶子拿過去,乾脆拔掉瓶蓋,對着她的小腿,就猛噴了幾下,帶着藥味的白色水霧在瓶口噴出,覆在她的小腿上。
見他這麼快噴完,阮昭手掌抵着下巴,試探性問道:“這種噴劑是不是,也要揉開,纔會管用?”
就像那種跌打損傷的藥油一樣。
這話一出口,傅時潯眼皮輕掀朝她刮過來,薄薄的眼瞼跟刀片似得,直直刮在她心頭,語氣冷淡:“你確定要我給你揉?”
明明不帶一絲旖旎,阮昭卻莫名心跳加速。
說來也奇怪,她也不是什麼不談戀愛就會死的人。
相反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遇到讓自個心動的,不來則以,一來就讓她無法抑制這樣的衝動。
阮昭仰頭看着他,這才發現他個子雖高,但並沒有高個子男生常有的駝背習慣,相反身姿挺拔,有點兒像雪後清冽的冷鬆,深沉而穩靜。
聽着他危險的口吻,阮昭想起電視裡抹藥油,伴隨着的鬼哭狼嚎聲。
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別太得寸進尺的好。
明知道自己已經得到的夠多,阮昭卻莫名還是要更得寸進尺。
於是她轉移話題道:“其實,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這話明顯是下了鉤子,等着他上套呢。
只是,傅時潯果然沒如阮昭的意,壓根沒想反問回來,好在阮昭也不惱,意味深長的看着他:“我只是確定,你對我也不完全是表面這麼冷漠和無動於衷吧。其實你還挺在意我的吧。”
說這話時,阮昭的眼睛坦蕩而筆直的,望着傅時潯。
反而是男人眼底,恢復了平靜,同樣沉沉看向她。
這是在等着她嘴裡還能吐出什麼象牙。
阮昭微微一笑:“要不然你幹嘛非要將我趕出教室,是不是覺得我坐在那裡,你就沒有辦法安心的上課。”
“我不信旁聽的人,就我一個。”
這話阮昭還真不是胡說,傅時潯的課在安大是出了名的難搶,所以有些沒搶到課的學生,都會過來旁聽。
所以嘛,既然別人能旁聽,她就不行。
除了是怕被她影響,好像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吧。
這自信的口吻,活脫脫就是那一日,她對着佛像祈願時的模樣。
那樣理所當然又輕狂。
終於,傅時潯的耐心在這一刻耗盡,他上前一步,將兩人的距離拉近的同時,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他身上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我將你趕出教室,不是因爲我看見你無法安心上課,而是我的課堂不歡迎不速之客。”
阮昭帶着明知故問的無辜口吻問道:“不速之客,我嗎?”
傅時潯單手插兜,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氣道:“你不是在跟蹤我嗎?”
原來他是在惱火這個,以爲自己可以刻意跟蹤他。
“跟蹤真沒有,”打聽課程表倒是有,阮昭眼底透着漫不經心的笑意,不緊不慢解釋:“如果我說是緣分指引我找到你,你信不信?”
兩人四目相對。
傅時潯眼睛裡明晃晃寫着兩個字:不信。
“我知道你工作的地方,根本不需要靠跟蹤。只要我們同在北安,我想我們早晚會遇上,畢竟我我也是做……”阮昭揚頭,她本來就是做什麼事都理所當然的性格,壓根不會解釋。
這也算是頭一遭,打算好好解釋。
雖然傅時潯的身份,確實那兩個揹包客學生告訴她的。
但她是文物修復師,而傅時潯是大學裡考古系教授,她相信只要他們都在北安,早晚會相遇。
此時他手機響起,這已經是第二次,估計真有什麼急事吧,
“阮小姐,我沒興趣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傅時潯似乎真沒什麼耐心,不想再跟她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下去,直截了當地開口說: “還有,請你以後,不要打擾我的正常工作。”
說完,他沒再給阮昭說話的機會,直接離開了校醫室。
阮昭望着他扭頭就走的背影,嘴角的漫不經心漸漸收斂。
早晚讓你還回來。
*
那天之後,阮昭確實沒再出現在傅時潯面前。
因爲她也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古玩行業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自打阮昭修復好了那副宋朝字畫一舉成名之後,不知道多少人捧着自家的畫上門求助。
她回來,第二天就被劉老闆在店裡逮了個正着。
時間之巧合,讓阮昭差點兒都懷疑,他是不是派人在自己店門口蹲點了。
對方確實新得了一副畫,確實是宋朝真跡,但破的厲害,尋常修復師不敢接手,就等着阮昭回來救命。
阮昭本沒打算接,可對方實在是給的太多了。
於是她暫時收起風花雪月的心情,一連半個月,都待在小院裡修復這幅宋朝古畫。她的工作室就設在自家院子的二樓。
除了吃飯之外,她幾乎連樓都不會下。
修復古書畫一向都是個精細活,沒有捷徑,哪怕是經驗最豐富的老師傅都是靠着自己的雙手,沉下心,一點點慢慢修復出來。
這天她依舊在樓上修畫,小院裡卻來了兩位客人。
人是雲霓接待的,其中一人她還挺熟的,叫邱志鳴。說起來他還大阮昭幾歲,但按輩分來說,卻得喊阮昭小師叔。
“霓霓,小師叔在家嗎?”邱志鳴開門見山道,顯得十分熟絡的模樣。
雲霓正要回答他的話,卻先被站在他身側的男人吸引。
對方手裡拿着一個兩尺見長的長條盒子,雲霓在阮昭身邊這麼久,一眼就看出,這錦盒裡面肯定裝的是畫,說不定還是一副價值連城的古畫。
這種場面雲霓可不陌生,這一看就又是來找昭姐姐修畫的。
來修畫不罕見,可是長成這樣就罕見了。
雲霓以爲她成天跟在阮昭身邊,早已經對長相這種東西免疫了,畢竟再好看也好看不過阮昭吧。
可是小姑娘這才發現,是她太武斷了。
這個人倒跟漂亮站不上邊,是那種眉骨如雕刻,輪廓深邃乾淨流暢到極致的清俊長相,大概是英俊到這種程度,哪怕他整個人冷淡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也極具存在感。
邱志鳴見雲霓發呆:“霓霓,小師叔今天在家嗎?我這位朋友有副畫,急等着要修呢。”
雲霓:“哦。”
“那能不能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上去請小師叔一趟。”
你哪有什麼面子,雲霓有點兒不耐煩邱志鳴,因爲他幾次擅自帶人找來家裡,讓昭姐姐幫忙修畫。之前都被昭姐姐拒絕了,雲霓瞧着昭姐姐也是有些煩他的。
就是礙於他師父的情面,纔沒把話說重。
要是平常,雲霓肯定就把他打發了,可是現在,她眼珠一轉,輕聲說:“好吧,我上去問問,不過昭姐姐剛接了一個修復古畫的活兒,未必有時間。”
一聽這話,邱志鳴已經轉頭對身邊的男人邀功道:“傅教授,您只管放心吧。我這位小師叔那可是天才修復師,之前那副展覽出來的宋朝《採花仕女圖》,那就是我小師叔成功修復的。只要她出馬,您這幅畫肯定能起死回生。”
雲霓心底猛地翻了個白眼。
要不是她見色起意,捨不得讓這樣的大帥哥失望而歸,她才懶得搭理呢。要看她也是看在人家大帥哥的面子上。
“麻煩了。”雲霓沒想到,冷淡的男人居然衝自己頷首笑了下。
於是雲霓再也沒猶豫,紅着小臉,出門左轉,上了樓。
……
阮昭手頭上修復的這幅畫,已經進行到了補的這個部分。所謂修復,也有不同的派別方法,而阮昭從小到大學的,就是修舊如舊。
一幅畫,到她手裡,不是要變成一副嶄新的畫。
而是成爲一眼看去就有着厚重沉澱感的古畫。
“昭姐姐,”雲霓進來,阮昭手上的鑷子依舊握的穩穩,未受影響。
反倒是雲霓,被自己的莽撞嚇了一跳,生怕打擾到阮昭。一直等到阮昭將手上的折條,貼在了古畫背面後,這才重新說話。
聽完來龍去脈,阮昭毫無興趣道:“不接。”
雲霓試探的勸了下:“要不你先下去看看?萬一他們給很多錢呢。”
“邱志鳴賄賂你了?”
“怎麼可能,我不是那種人,”雲霓一臉清白。
阮昭這會兒才擡頭看了她一眼:“那你爲什麼幫他說話?”
“我,我……”雲霓支吾了兩下,知道自己說不了謊,乾脆實話實說:“他把那個要修畫的客人帶來了,長得可太帥了,比我見過的任何男生都帥。不是,應該是男明星都好看。”
阮昭淡淡道:“你見過男明星?”
“沒有,”雲霓辯解說:“但是我電視上看過啊,我覺得他就是帥,而且他人現在就在樓下呢,你要是不信,自己下去看嘛。”
阮昭修了大半日的字畫,早已經到了下午。這會兒天際蒙上了一層淺金色,平添了幾分午後慵懶,突然阮昭放下手裡的畫,站了起來:“那行,就去看看。”
她倒對什麼帥哥沒興趣,再帥的人,難道還能比得上傅時潯。
那可是能讓她,一眼萬年的男人。
於是她下巴微擡,聲音有些冷傲道:“你先下去招呼他們,我去換身衣裳。”
*
傅時潯是被幾聲鳥鳴聲吸引,並不是清脆的鳴囀,而是虛弱而微小的細鳴聲。
邱志鳴去了洗手間,那個小女孩去樓上請那位修復師,沒再出現。
本來傅時潯不想多管閒事,但是那一聲聲細鳴,像是在嗚咽的哀求着什麼,最後傅時潯還是將畫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正廳。
他循着聲音,來到偏房屋檐下,就發現躺在地上的一隻幼燕。
這隻燕子實在是太小,還不會飛,顯然是從房檐底下的燕子窩裡掉出來的。
這會兒兩隻大燕子站在窩的邊緣,不停的鳴叫。
傅時潯有些頭疼,這小燕子眼看着是剛睜開眼睛。
要是直接送回燕子窩,也不知還能不能活。
“你這是要綁架我的燕子?”突然一個如雪山清泉般乾淨的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循着這道熟悉的聲音看過去,看清楚那道淺藍色身影,傅時潯有一瞬間的恍惚。
小院子裡栽種着一棵樹,每到夏天時,枝繁葉茂,蟬鳴鳥叫,一棵樹能盛滿一整個盛夏。如今春日剛至,樹枝上只是新發了嫩芽,還殘留着殘冬的蕭條。
偏偏樹下那人一身淺藍色立體繡花盤扣外袍,長長繡袍內搭白色交領紗衣,透着古韻,卻又並非是那種正統漢服,她黑色長髮被一柄木簪,半綰在腦後。
都說人穿衣,衣襯人,但她站在那裡,彷彿既煥發了小院的春意,又融與這個有着歲月沉澱的院落。
周圍場景彷彿都是爲她而存在。
任誰都想不到,在這座充斥着現代化的城市,還有一處小院,一個人,能將古韻穿在身上。
阮昭緩緩走過來,低頭看着他手掌心裡的幼燕,低嘆一句:“真可憐。”
“霓霓,”她扭頭朝廚房的方向喊了一句,本來正幫着董姐準備茶點的小姑娘,立即跑了出來,問道:“怎麼了,昭姐姐。”
“小燕子掉下來了。”
雲霓‘啊’的一聲驚呼,忙不迭的跑了過來,瞧着蜷縮在傅時潯手裡的幼燕,登時心疼到不行。
“給她吧,她去年就照顧過一隻。”阮昭說道。
傅時潯小心將幼燕,交給雲霓。
雲霓帶着幼燕上樓之後,周圍透着詭異的安靜。
這樣的狀況,哪怕不用介紹,兩人也明白了眼前的情況。
他是上門求修畫的人。
而她也是他要找的人。
午後懶散陽光,散發着歲月餘韻的小院,阮昭直勾勾的望着傅時潯,似笑非笑,終於她揚起下巴:“現在,你想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
傅時潯這是發現了,不管什麼時候,她永遠都這樣理直氣壯。
他本想別開頭 ,不搭理她,可下一刻卻鬼使神差看過去。
此時阮昭那雙乾淨通透的眼睛,擁有着能夠藐視全世界的驕傲:“我是文物修復師阮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