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萱失蹤至今, 整一個月。
蒲方遠坐在庭院中,望着西方,每一天每一天這麼計算着日子, 孤獨地思念着自己的女兒。
之所以孤獨, 是因爲他甚至沒有開口向身遭的任何人提起過這份思戀。
他能向誰提呢?
身在此處的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都只是舒言的屬下而已。
蒲萱曾與舒言有過婚約, 蒲方遠曾經能算是舒言的岳父,然而現在……蒲萱已經走了,生死未卜, 蒲方遠日日夜夜祈禱蒲萱還活着還沒有出事,但就算蒲萱現在還活着, 也不過是一個帶着與舒言的婚約卻與下人私通的淫下賤之人而已。
沒錯, “下賤”, 現在每當有人私下談論起蒲萱是,總離不了這兩個字。就算嘴巴里面不敢說, 心裡面也會忍不住會啐上兩口。
至於他蒲方遠,舒言也不過是念在舊情纔沒有多爲難他,甚至仍舊尊稱他了一聲伯父,仍然給了他身爲原右相該有的身份與臉面。
儘管舒言在那件事上所表明過的態度,只有一條:
蒲萱走後, 軍中再敢提蒲萱者, 殺。
再敢提私通一事者, 殺。
舒言很少能對自己人做到這麼嚴苛狠絕, 只有在這一件事上, 他是說殺就殺。
漸漸地已經沒人敢提,但是舒言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 誰能知道?
蒲萱走的時候,壓根就沒有考慮過他這個父親的處境吧。
蒲萱總是這樣,從來不會考慮他這個父親。
她是真的討厭自己吧。
從小就是。
一陣風颳過,蒲方遠突然按着胸口猛地一陣咳嗽,咳完之後深吸一口氣,卻又引來了另一陣咳嗽。
乾咳着,喉嚨生疼。
身側的侍從見狀趕緊拿披風往蒲方遠身上披,卻被蒲方遠一掌推開。
“這個年紀,是該服老了。”蒲方遠苦笑着,然後擡頭道,“殿下他們議事……現在也不知道議出了結果沒。”
那侍從站在一旁,畏畏縮縮地,完全不知該如何迴應。
蒲萱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同。
雖然一樣一出生就哭,雖然一樣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哭着鬧着想要,雖然一樣會稍有不樂意便摔打四周的東西瀉火……細細想來,蒲萱還真是從小就不讓人省心,普通的小孩子會令人討厭的地方,她全佔齊了。
但是蒲方遠總覺得蒲萱不一樣,或者說他總覺得蒲萱應該不一樣,這或許只能歸結於他一直以來對蒲萱的溺愛。
他一直以來就只有蒲萱這一個女兒,年少輕狂時雖然惹過不少風流債,但唯一認真對待了並且明媒正娶了的只有蒲萱的母親,蒲萱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生下蒲萱之後更是整日抱病臥牀,就算是再細心的照料,也只讓她活到了蒲萱兩歲的那一年。
蒲萱的母親葬在了蒲家的祖陵,蒲萱從未去祭拜過,就算是全族的祭禮,蒲萱也會找各種各樣地理由不去,甚至半路跑掉。
或許蒲萱是不記得那個一直溫柔陪伴在她身側的,夜夜拍着她的身側直到她熟睡的女人了,畢竟那只是她兩歲以前的事情而已。
蒲方遠從未因此責罵過蒲萱什麼,逝者已矣,在蒲方遠此後的生命中,只有蒲萱纔是他那比什麼都重要的一切。
然而蒲萱選擇了走,走前一句話也沒對他這個父親說過。
“議事?伯父你不在,只我們幾個小輩議事,自然難以議出個所以然來。”
蒲方遠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一愣之下卻沒有花太久來做出反應,當即便撐着座椅起身,努力地轉身想要行禮,“殿下……”
“伯父你腿腳不便,不必多禮。”舒言臉上一如既往地帶着那麼一股風輕雲淡地笑容,說話間向後看了一眼。
蒲志銘立馬衝上前扶住蒲方遠。
蒲方遠卻是嘆了口氣,抓住蒲志銘地手臂,重新彎身坐好,“殿下現在,居然有空來看老臣。”
要是以往,舒言會親自來扶。
雖然舒言從未多說過什麼,但在一言一行之中,早已……
“我聽聞伯父身體不適。”舒言望着身後的一人道,“便帶了醫師來幫伯父看看。”
那名醫師站出來,對着蒲方遠行了一禮。
蒲方遠笑道,“殿下的這份心意,老臣感激不盡。”
醫師把了把脈,給出的結果是旅途勞頓,然後偶感風寒。
至於天氣一冷便腿腳痠痛,這是蒲方遠的老毛病了。
沒什麼大礙,不過是老了而已。
人一老,就總是愛回憶從前。
蒲萱小的時候,還是一個肥嘟嘟白淨淨軟綿綿的女娃,現在倒是長得和她母親越來越像了。
蒲萱小的時候,每當蒲方遠回家去看她,她都愛理不理,每次蒲方遠給她帶了禮物,都會被她隨手扔在一旁。
蒲萱小的時候,有的便是一股惡劣至極的性子,時常對着家裡地僕從大呼小叫,甚至會對着他這個父親大呼小叫。
但是蒲萱在還很小的時候,便會時常望着天空發愣。
蒲方遠曾看到過蒲萱孤身一人呆在花園中,三四歲地年紀,伸手握着剛到她頭頂地石桌的桌沿,背靠着石凳發着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三四歲地女娃,應該是什麼都不會想的纔對。
很少會有小孩像蒲萱這樣時常發愣。
莫非她還記得,在她兩歲以前,有一個女人會每日每日地抱着她坐在那個石凳上,倚靠着桌沿,微笑地對她講着許多躲藏花園角落中的小故事?
蒲萱不喜歡聽故事,她母親和她講時候她會不耐煩地扭動,但是在她母親走後,她會每日每日地待在花園裡發愣。
“伯父你在想些什麼,這麼入神?”舒言突然問。
蒲方遠一愣,隨後苦笑道,“我只是想着,不知不覺間,原來我已經老到了這個地步。”
以前蒲方遠從來不會這麼經常地回憶。
回憶着過去,回憶着那個軟綿綿肥嘟嘟白淨淨,一支臂彎就能抱起的女娃。
儘管那個女娃的性情惡劣,會伸手不耐煩地拍打着抱她的人,但是哪怕蒲方遠看到的永遠只是她嘟着嘴一臉不耐的表情,也會感到莫大的滿足,感到爲她做一切都值得。
那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爲了蒲萱,他小心翼翼地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他盡心盡力地維持着蒲家的財力地位,他殫精竭慮地鋪墊着能讓蒲萱安享一輩子的大道。
但是那個軟軟小小的女娃長大了,站在他的面前,告訴他,他所爲她做的一切,她都不需要,他所渴望着能交予她的一切,她都不需要。
甚至就連他這個父親,她也不需要。
蒲方遠突然感到有點冷,縮了縮身子,然後又猛咳了一陣。
“伯父,你要不要先入房休息一下?”舒言問。
蒲方遠搖頭,“這個院子,待着挺舒服。”
那個軟軟小小的女娃……蒲方遠又憶起了她默默地待在那個花園中,一個人發着愣的模樣。
她其實是在想她的母親吧?
那個總是溫柔對她的女人,蒲萱其實是記得的吧。
蒲方遠當初看着她那副模樣的時候,總是會想,如果有一天,他也離開了她,那個女娃是不是也會一樣這麼想着自己?
總是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甚至不屑一顧地模樣,不向任何人提起,只是一個人默默發着愣,孤獨地思念着。
蒲方遠抑制不住地咳了一陣又一陣,咳到後來,每咳一聲,便感到心間一股抽痛。
舒言坐在他的對面,一直淡淡地看着,然後突然掃了一眼蒲方遠身後那正盛開着的梅樹,笑道,“蒲萱第一次被帶到宮中看我的時候,便看中了這棵樹,吵着嚷着要爬,我支不住把她託了上去,結果她爬不下來了。最後終於把她弄下來的時候,她抱着伯父你哭了好久。”
那個時候蒲萱剛剛一歲多一點,舒言還未到八歲。
而巾州地這處府邸,其實就是舒言原本的六皇子府。
“之後父皇將我封到了這裡,我便求着父皇,命人挖了這棵梅樹,植到了這裡。”舒言笑,“居然能被伯父你認出來。”
蒲方遠一愣,急切地想要辯解着什麼,出口卻又是一陣猛咳。
再敢提蒲萱者,殺。
這是舒言所下的明令。
但是現在舒言自己提了,又該如何迴應?
那次,蒲萱大概是真的在樹上被嚇壞了,縮在蒲方遠懷裡哭個不停。
事後回想,那次,居然是蒲萱最親近他這個父親的一次。
“你很想她吧?伯父。”舒言問。
蒲方遠思索着舒言問這一句話的用意,思索着應該如何迴應,咬着脣,最終選擇了沉默。
爲什麼不乾脆地承認?承認的話或許就會失去一切,但是她都不要的一切,自己留着有什麼用?
承認了,至少這份思念,不至於這麼孤獨。
但是蒲方遠還是選擇了沉默。
否認不了。
不敢承認。
蒲方遠已經越來越察覺到舒言手段的恐怖,察覺到舒言已經越來越狠絕殘酷,他至少還想留着這條命,哪怕只能一直孤獨地思念着那個他唯一的女兒。
舒言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軍中已經傳來了捷報,撫州已破,我打算馬上前往撫州,集中兵力對付儋州。”
蒲方遠咬着脣,默默等舒言說下去。
“伯父你身體不適,沒必要再跟着我們顛簸了。”舒言看向蒲方遠,道,“這個府邸,就送給伯父你吧。”
你就在這裡安心養老吧……舒言沒有說出口的話,蒲方遠卻感到字字都清清楚楚地紮在了心間。
蒲方遠輕顫着抓住自己的座椅,使力穩住自己的身形,低頭行禮道,“謝殿下。”
舒言又望着蒲志銘道,“你留下來照料伯父。”
蒲方遠這纔是猛地一顫,脫口而出地喚道,“殿下!”
自己還能受到怎樣的待遇,蒲方遠已經不抱太大的指望,畢竟發生了那種事情,自己的身體也確實是不爭氣。
但是他蒲方遠在朝堂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學生遍地,親信遍地,倒也不怕被奪走一時的實權。
就算舒言偏見再大,只要命學生親信不停遊說,假以時日,就可能會有轉機。
但是蒲志銘……竟然連蒲志銘也排擠了出來,舒言這一招,只怕就是爲了斬草除根。
蒲志銘聞言,卻是向舒言行了一個大禮,“謝殿下恩准。”
舒言又望着蒲方遠笑道,“他老早就在我面前說着,想要脫身來照料你了。”說罷也不再多等,轉身便帶着身後一堆人走了,只留下蒲方遠呆愣地坐在院落中,還有跪坐在地的蒲志銘。
蒲志銘一直是一個沒有花花心思的人,他確實會做出那樣的請求,但是舒言選擇現在留下他,絕不可能只是因爲他的一句請求。
蒲志銘站起身,望着蒲方遠,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大人……”
“罷了。”蒲方遠嘆了口氣,低聲喃喃道,“她都不要了的東西,難道我還能帶進墳裡去不成?”
一生小心翼翼,一生盡心盡力,一生殫精竭慮。
得到的又是些什麼東西?
然而就算是那些她都不要的東西,那些蒲方遠費盡了一生得來的東西,只要上位者的一句話,便可以被剝奪殆盡。
“大人。”蒲志銘扶住蒲方遠似乎有些不穩地身形,“回房休息吧。”
蒲方遠搖頭,“我還想多在這庭院裡待一會,這個院子,待着舒服。”
“大人,小姐不會有事的。”蒲志銘道。
蒲方遠一愣,然後苦笑。
蒲萱,在她還是個軟軟小小的女娃的時候,便一直對右相的權勢不屑一顧。
蒲方遠曾以爲那只是因爲她還沒長大,還太天真,還不知道那些權勢有多麼重要。
一句話便可以奪去別人一生的努力,這就是權勢的差別。
然後蒲萱長大了,對於那些權勢,對於那些錢財,甚至對於那個可能常伴君側的機會,依舊是不屑一顧。
從頭到尾,蒲萱想要的,便是其他的東西。
蒲萱到底想要什麼?蒲方遠想了,沒想通。
蒲萱走了,就那樣走了,走得乾乾脆脆,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他這個父親,苟延殘喘地試圖守護住那些她不要的東西,每日每日孤獨地思念着自己的女兒。
“你說,她到底想要些什麼呢?”蒲方遠望着蒲志銘,苦笑着問道。
蒲志銘垂下眼,答道,“大人……小姐她,很寂寞。”
蒲方遠聞言突然開始顫抖,不住地顫抖,“寂寞……是嗎,她寂寞,因爲我陪她太少了嗎?是的,我總是很少陪她,我總是在忙朝廷的事情,總是忘了陪她……她在因爲這個怨我嗎?”
望見蒲方遠的反應,蒲志銘有些不知所措。
“她難道以爲……我不會寂寞嗎?”蒲方遠說了這句話,突然開始笑,笑了一陣又開始咳嗽。
“大人,回房休息吧。”蒲志銘道。
哪怕爲她做了一切,只要她說不要,她便可以頭也不回地捨棄掉,乾乾脆脆地捨棄掉,甚至不回頭來看一眼他這個父親。
“她現在,選擇了她想要的嗎?”蒲方遠望着西邊,又道,“同和她一起走的那個男人待在一起,她會過得幸福嗎?”
“大人……”蒲志銘喚了一聲,然後沉默。
“她選了她想要的路。”蒲方遠苦笑,“我會祝福她,只要她能過得好,便什麼都夠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這個父親給不了的幸福,她能從誰身上得到?
“叫我父親吧,志銘。”蒲方遠突然道。
蒲志銘一愣。
“你是我的義子,你該叫我父親的。”
曾經,蒲方遠有一個一直捧在手心裡的女兒,曾經,舒言也可以算是蒲方遠的半子,但是現在,蒲方遠只想能有人喊他一聲父親。
蒲志銘埋頭頓了半響,動了動雙脣,又沉默了片刻,然後終於開口道,“父親。”
蒲方遠聞言,勾起嘴角,呵呵傻笑了半晌,吸入了冷氣又開始猛咳。
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父親,回房吧。”
蒲方遠終於點了點頭,任蒲志銘扶着,往房內走去。
走了兩步,他又回頭看了看院落中那正盛開着的梅樹,突然又笑道,“我果然是老了。”
“我總覺得……還有一個萱兒,正坐在那顆梅樹上哭着,還等着我去抱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