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節

本來這件事自己就脫不了干係,人家只是公事公辦而已。至於知事和汪伯彥的關係,嶽震也覺得很正常,官官相護何止這一例?自己要不是仗着有老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絕不敢來嚐嚐牢飯的滋味。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些大實話,鑽進知事的耳朵就不是味了。

也許現在嶽震狠狠的給知事大人兩記耳光,擺出一付惡少的姿態,知事反而會高興起來,因爲這無疑給了他破財免災的希望。

聽到這幾句不鹹不淡的話語,知事大人頓覺一籌莫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看的嶽震都替他覺着難受。

尷尬的局面總得有人來緩解,鍾達永原本打算隔岸觀火想看看知事的笑話。可嶽掌櫃身後龐大的勢力讓他這個老油條也有些怕了,意識到不止是鬧笑話這麼簡單啦。怎麼說知事大人也是他的司,若一府的主管倒臺,下面的人未必會有好日子過。

“嗯吭,嶽掌櫃,我們大人的意思是··”鍾捕頭飛快的轉動這腦筋,開口轉圜說。

“我等公門之人職責所在不假,但人情總還是要講地。大人早就想與公子詳談一次,也好了解案子的枝節,可惜大人瑣事纏身,一直不得空閒,還請公子見諒纔是。”

知事大人把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一樣,感激的看着老部下,趕忙搶過了話頭。“是極,是極。不過公子放寬心,本府即可便與通判大人升堂問案,定還公子一個清白。”

嶽震淡然一笑,拱手說:“多謝大人,不過草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知兩位大人可願聽聽?”說罷含笑看着面前二位。

“願意!當然願意。”

“公子請講。”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我就不與兩位繞圈子,何去何從,兩位大人自己掂量。”嶽震平靜的道出了開場白。“說實話,事已至此,已經不是我能夠掌控的了。所以呢,二位也不必在這裡浪費時間,不如往面跑跑門路,至少不要讓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

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明朗,兩個人的表情也不盡相同。鍾達永臉色陰晴不定,臨安知事則面色慘白,額頭冷汗淋淋。

“公子可是··是從貴那裡聽到了什麼風聲?”八面玲瓏的鐘捕頭緊張的問道。

嶽震依舊笑吟吟的不置可否,“我也不希望因爲這件事影響了兩位的仕途,畢竟這事過後,我還要在臨安做生意,能與兩位大人成爲朋···”

“公子,還請你給我們指條明路啊!”知事聽到他這樣說,馬迫不及待的打斷了嶽震的話語。

“呵呵···”嶽震笑着搖頭道:“知事大人,你又錯了。大人你一錯在於偏聽偏信,沒查清楚我的來歷,就稀裡糊塗的抓人。這二錯嘛,大人你高估了我的影響力,還是剛纔那句話,事到如今我怎麼做都於事無補的。”

兩人看着聳肩攤手的嶽震,明白多說亦是徒勞,便黯然而退,也沒心思打聽嶽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這下子嶽震徹底的清靜了,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大覺,酣睡中被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驚醒。

待看清鍾捕頭身後的來人,嶽震趕忙站起來,暗自嘆道,終究還是沒有瞞過她,老人家恐怕心裡又要難受了。

“阿姨,您怎麼來啦?”說着,嶽震搶步前攙住邁進牢門的李清照,順手接過老人提着的小食盒。

女詩人原本蒼老的面容又憑添了幾分憔悴,下端詳着嶽震片刻,才責怪道:“若不是‘閩浙居’的掌櫃相告,震哥兒你打算瞞到幾時?這麼大的事情怎能不讓家裡的老者知道?飛卿已經請人連夜趕去鄂州給你爹送信,老身便先來看看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

鍾捕頭好不容易找了個插話的空子,急忙躬身說:“公子,易安大嫂,你們聊,在下告退了。”

“鍾捕頭請留步!”

行色匆忙的鐘達永,被李清照這聲喊嚇了一哆嗦,忙又回身堆起了笑臉,一付有事您吩咐的模樣。

“老身有些話,想麻煩鍾捕頭帶給你們大人。”女詩人說話時的神情相當複雜,無奈中還帶着毅然決然。

嶽震不知阿姨要說什麼,但感覺到有些不對頭,剛想出言阻止,卻見鍾捕頭慘然苦笑道:“易安老嫂子,您有所不知。後晌時分吏部的文就到了臨安府,臨安知事已被貶謫。我等下屬寄俸候命,只等着新任大人明日前來交接。”

不說李清照愕然無語,嶽震也不禁一愣,暗想,這也太快了。

看到他們沒有再說話,鍾達永告了聲罪又匆匆而去,八成是去四處遊走活動,想要謀一個好的去處。

李清照何等的頭腦,凝思片刻就想到了原因,忍不住老懷寬慰笑出了聲。

“呵呵呵···震哥兒,臨安知事丟官肯定是因爲你?呵呵··可笑我老婆子還在瞎擔心呢。唉,人老嘍,經不得事、沉不住氣啦。”

攙扶着女詩人費勁的坐下,嶽震也不禁埋怨起來。“那個掌櫃的也忒多事,讓您老擔驚受怕不說,還大老遠的跑來,累壞了怎麼辦···”嘴裡說着,他不由悚然一驚,心中驚疑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自己在‘佛緣閣’被抓看到的人寥寥無幾,‘閩浙居’掌櫃的是從何而知?

“老身哪有這麼嬌貴,走兩步就累着嘍。”老人心情轉好,臉的皺紋都彷彿少了許多。

“老身和飛卿兄弟一天沒見你的人影,自然有些着急,飛卿便跑去後市街,誰知遠遠的就看見‘佛緣閣’被貼了封條。他情急亂投醫,去找人家掌櫃的尋門路,掌櫃的才告訴我們震哥兒你是被臨安府帶走的。”

嶽震無語中點着頭,心裡很是後悔,真不該連累多吉大哥的鋪子被封。雖說揭下這道封條易如反掌,但肯定要影響到人家的生意。

老少二人促膝而坐,絮絮叨叨,李清照免不了問起牢裡的情形。

嶽震就把這一天多來,經歷的、聽到的、看到的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又是汪伯彥那個老賊在裡面作怪!”雖說已猜測到,但真的證實了說出來,李清照仍是恨的咬牙切齒。“汪賊脅迫德父不成就誣陷他通敵媚金,害的德父丟官罷職,鬱鬱而終。”

嶽震見到勾起了老人的傷心往事,生怕她氣壞身體,嘻笑着打岔說。

“嘿嘿,老傢伙賊心不死,想用本少爺來威脅您老人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次可讓老賊踢到了鐵板啦!嘻嘻···”

李清照也受他的感染轉怒爲喜,解氣的拍着大腿笑道:“哈哈···不錯!老賊這趟必定灰頭土臉,再無顏面呆在臨安。活該!誰讓他圖謀人家的心血,呵呵··”

汪伯彥連累臨安知事丟了烏紗帽,肯定很快就要在京都裡傳開,以前那些和他有瓜葛的大小官吏也勢必躲之而唯恐不及。汪、黃把持朝政的時候,也肯定得罪過不少人,現在他們的保護網已全被扯開了。

嘿嘿,嶽震暗笑想到,他們想風風光光的離開臨安,恐怕不容易嘍。

“阿姨,相比他們給您帶來的苦難,只讓惡人受到這麼一點點小小的懲罰,是不是太輕饒他們啦?”

“唉,就算殺了老賊又如何?”老人悵然嘆道:“有些時候想起以前種種遭遇,老身也恨不得將汪老賊剝皮挫骨。嗨···”女詩人說到激動處,又輕嘆一聲低下了頭。

片刻後老人擡起頭來,慈愛的撫摸着嶽震的髮髻,坦然講到:“記住,孩子,血腥的報復換不來心靈的安寧,更不會讓逝者起死回生。”

嶽震卻忍不住忿忿不平道:“阿姨您宅心仁厚,但這在他們的眼裡就是軟弱可欺。孩兒認爲以暴易暴纔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李清照搖頭笑起來,垂下手臂拉住他的手輕輕拍打着。

“震哥兒,你雖有儒雅文秀的一面,但終歸出身軍人之家,不算一個真正的文人,更不明白文人身的一個‘節視着嶽震迷惑的眼睛,老人輕聲的問道:“歹毒如汪伯彥這樣的人,爲什麼不願花錢僱一班兇徒明火執杖的將德父手稿搶了去?那豈不是最乾脆利索的一種辦法。”

嶽震聞言不屑的嗤之以鼻道,“唏,那是老賊假仁假義,再者他也未必有那個膽量。孩兒覺着,做壞事不管用什麼手段,都還是在幹壞事。”

“話雖不錯,但老身問你震哥兒。”李清照饒有興致的和孩子辯論起來。“若德父當年心胸開闊,篤定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去在意那一頂官帽,結果會怎樣呢?”

“這···”嶽震一陣語結,馬又不服氣的強辯說:“就算趙伯伯忍辱負重,汪老賊定會想別的辦法強取豪奪。”

李清照一拍孩子的手,笑道:“對嘛,這就是阿姨說的文人的氣節。文人之間的較量,不在於地位之高低,而是胸襟與風骨之爭,在這一點先夫稍遜一籌,所以敗了。而且是敗給汪賊這等卑鄙小人,老身以爲大大的不值。”

嶽震一時間找不到反駁的理論,只好沉默着,內心深處也是別有一番感慨。

忠義仁孝隨着人們所學到的知識,浸到了文人的血液中,流淌在每個文人的血管裡。

這才使得泱泱五千年華夏文明的畫卷,鋪滿了忠臣義士的身影;纔有了後世中令無數子孫效仿的仁者孝子;你能說他們傻?他們揮毫潑墨將多少瑰寶留在人間。你能說他們食古不化?他們笑談人生,飄逸飛揚,留下了太多和仄押韻的思想,讓後人歎爲觀止。

看到震哥兒凝神思量,老人以爲他鑽進了牛角尖,輕聲細語着悠然道。

“德父敗在執着名節,老身以爲不值。若是他在天有靈,看到老身也險些敗給汪老賊,肯定又要笑我癡嘍。”

嶽震驀然想起,老人家剛進來時找知事有話要說的情形,道出了心中的疑問:“阿姨您方纔要與知事相見,是不是想交出趙伯伯的手稿?”

“好個聰明的哥兒。”李清照欣慰的讚道:“正是,手稿再珍貴也是身外之物,怎能與我的孩子震哥兒相比?”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嶽震鼻子發酸,熱淚險些奪眶而出,忙掩飾着低下頭去。

與這位偉大的詩人相識不過月餘,老人的舔犢愛護之情卻是日益深重。相比女詩人,自己還有好多家人,而老人已把自己當作了唯一的親人和依靠。這一份沉甸甸的親情,讓人體味着溫暖,亦讓人心生感悟,何爲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嶽震默默的在心裡刻下了誓言,這位老人就是我的親人,就是我的另一位母親,誰要膽敢傷害她,我決不答應!。

老少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浸在暖暖的、脈脈的、雋永的親情裡。

甬道里傳來嘈雜的開飯聲,李清照這才收起思緒,吩咐嶽震拿過那個小巧的食盒。

打開食盒,老人先取出兩付碗筷,抿嘴樂道:“老身雖爲婦道人家,說起來卻慚愧的很,南渡之前我竟然從未進過廚房。呵呵···後來這幾年顛沛流離,被逼無奈才勉強糊弄些吃食,震哥兒將就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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