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簫戎抱劍站在窗根下,身如青松,目若寒星。
焦愁慵懶坐在窗框上,腿腳亂踢,沒個正行。
這樣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坐在窗裡,一個站在窗外,隔着似有若無的距離並肩賞雪。不同的神情,同樣的愜意,讓原本唧唧喳喳的闖入者們瞬間消音,安靜如雞……
簫戎對緊張兮兮的衆人道:“自行練劍。”
“是!”衆弟子抱劍行禮,在院中各自找好位置,繼續練習基礎劍招。
焦愁嘆道:“我從前讀書的時候,也像他們這樣勤奮刻苦。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現在想來,不只是恍若隔世,更像在說別人的事。”
簫戎看着他,一雙明眸似在詢問:後來爲何不勤奮了?
焦愁笑道:“你會把練劍的時間騰出來學習琴棋書畫嗎?”
簫戎搖頭:“不會,用不到。”
寒山劍仙不需要滿腹經綸,也不需要詩情畫意,只要知書達理強無敵就行了。
焦愁聳聳肩,“後來我也用不到了。”
讀書萬卷救不了焦家滿門,從小以治世能臣爲目標,最後卻活成了亂臣賊子。
兩人相顧無言,忽聞耳邊傳來振翅聲。
焦愁擡手一抓,捏住一隻胡亂撲騰的紙鶴。
這是他和衛長鬆的傳訊紙鶴,專門用來傳遞小道消息和糊弄家長,跟燕山劍宗的飛燕玉佩一個原理。只是紙鶴廉價,用過一次就灰飛煙滅。而燕山劍宗財大氣粗,直接拿出一座品質上佳的玉石山脈,做出來的玉佩自然可以無限使用。
焦愁捏住紙鶴抖了抖,瞬間化灰,半空浮現四個大字。
——阿弟救我!
焦愁斬釘截鐵道:“不救,死遠點!”
那字跡緩緩消失,不情不願,甚至有點委屈。
簫戎道:“此地詭異,我與你同去。”
焦愁卻搖頭道:“他是炸我的,不必去。”
見簫戎目光遲疑,焦愁解釋道:“我那位便宜大哥,在修煉上天賦有限,衛家人也不指望他有多大成就,從小就教導他謹小慎微愛惜生命。”
焦愁嗤笑一聲,“這麼多年過去,衛長鬆的性格早已成型,遇見危險躲着走,遇見強者乖巧認慫,能屈能伸有禮有節,肯定能活得比我長。”
簫戎忍不住皺眉。
每當他自以爲了解焦愁了,這個人總會做些什麼,刷新他的認知。
焦忘憂這個人,總是表現得很矛盾。
看似熱情開朗,實則漠不關心。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也可以將顏面踩在腳下。無論嬉笑怒罵多自然,心裡始終藏着萬年冰山,捂不化的酷寒。
若說他無所謂,偏偏誰惹他不高興,他一定會加倍報復回去。若說他有所謂,偏偏報復手段極其敷衍,如例行公事一般不痛不癢。由此可見,他只是爲了報復而報復,根本沒走心。
焦愁翻身躍下窗沿,身姿輕靈,卻險些被披風絆個大馬趴。
簫戎:“……”
看吧,一筆勾銷焦忘憂的顏面,就是這樣被他自己扔在地上踩來踩去的。
…………
事實證明,焦忘憂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靠譜的。就算他倆沒去救人,衛長鬆還是平平安安出現在鑑寶宴上,只是眼神幽怨如同棄婦,幾次想溜過來,均被天一門長老死死按住。
焦愁打量着富麗堂皇的奇珍閣,臉上大寫的嫌棄。
“蕭兄啊,方不方便告訴我,你參加鑑寶宴的理由,你可不像愛湊熱鬧的人。”
簫戎道:“還人情,帶年輕弟子歷練。”
焦愁眉峰一挑,繞過還人情這一茬兒,換了個無關痛癢的話題,“來都來了,不買東西豈不可惜,若有什麼想要的,競價前告訴我一聲,幫你掌掌眼。”
簫戎聽出他話裡有話,側頭問道:“何意?”
焦愁掩口低聲道:“這奇珍閣,未必全是真貨。”
什麼意思?名滿天下的奇珍閣竟出過假貨?
簫戎正想追問,奇珍閣主甄裕已經宣佈開宴,只好將疑惑嚥下。
甄裕身材偏胖,劍眉星目器宇不凡,年輕時也是名滿天下的錦繡公子。只可惜人到中年油光滿面,只看見錦繡富貴,看不見公子翩翩。
甄夢瑤是甄裕的獨生女,一身鵝黃裙裝,嬌俏可人神采飛揚,鬢邊一隻價值連城的明月步搖,行動間月輝搖曳,比滿頭珠翠的貴婦更耀眼奪目。
甄裕看似心情很好,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便帶着女兒回到主座,將鑑寶臺留給奇珍閣的大掌櫃。大掌櫃走上高臺對衆人道:“請諸位鑑賞第一樣珍品,極品丹鼎,華蓋。”
簫戎看看那紅色的丹鼎,又看看焦愁,手指蠢蠢欲動。
焦愁一把按住寒山劍仙想要敗家的手,“蕭兄冷靜!我雖然喜歡紅色,但你也不能把所有紅色法器都給我買回來!你那個丹鼎就很好,雖然只能烤兩個紅薯,雖然大一點的山雞都烤不下,但它很好!真的很好!”
簫戎:“……”更想買了怎麼辦?
這普天之下的拍賣會,都有個規矩。先出場的一般都是開胃菜,越往後越是壓軸。因此前期的競價並不激烈,衆人說說笑笑綿裡藏刀,品鑑珍寶的同時,還能互相謙讓一番。
焦愁坐在貴賓席吃水果,順便把敗家劍仙控制住。
其他年輕弟子可就坐不住了,三三兩兩擠到近處看熱鬧。
除了被擺上高臺品鑑的珍品,臺下還放着幾十個透明罩子,罩子裡有法器、符咒、丹藥、仙草,各種天材地寶應有盡有。價格還算公道,普通弟子也買得起。
一隻漂亮的小燕子飛停在焦愁面前,後面跟着一個小姑娘。
“焦前輩!”這姑娘正是燕山劍宗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弟子菲語。“焦前輩,師叔祖,我們看中一個仙靈幻境,想湊錢把它買下來,您能幫我們看看嗎。”
小姑娘雙眼鋥亮,閃着激動的銳光。
焦愁下意識將身體後仰,每次和這姑娘說話,都有種被野獸垂涎的錯覺。
焦愁拂袖起身,看向坐着不動的簫戎,“一起?”
簫戎淡定道:“我不喜熱鬧。”
焦愁哦了一聲,挑眉道:“那你就一個人靜靜吧,如果讓我發現你亂買東西……”焦愁想了又想,決定來個狠的——“我就剁掉我的手。”
簫戎:“……”
菲語:“!!!”
…………
焦愁和菲語走了,留下簫戎獨自一人在貴賓席“冷靜”。
這時,有人走到貴賓席門口,客氣道:“見過寒山劍仙。”
簫戎禮貌起身,來人是奇珍閣主甄裕與其女甄夢瑤。
甄家父女間氣氛詭異,做父親的滿面紅光,做女兒的一臉憤懣,這裡頭明顯有故事。可惜簫戎是個八卦絕緣體,又不像焦愁那樣敏銳,直接將父女倆請了進來。
甄裕笑道:“上次匆匆一別,不知寒山劍仙的朋友傷勢如何。”
簫戎客氣道:“煩勞掛心,已經痊癒。”
爲了救活焦愁,簫戎從奇珍閣買走一株千年肉靈芝入藥。
肉靈芝,是一種極其稀有的天材地寶,保存千年的更是鳳毛麟角。這東西對修士作用不大,對凡人卻能起死回生,算一種比較雞肋的靈藥,收藏價值遠遠大於藥用價值。
甄裕眼神一閃,想起方纔擦肩而過的紅衣少年。
感覺不到修爲,年紀輕輕就被燕山劍宗的女弟子稱“前輩”,一身紅衣氣度不凡,再加上最近的謠言,甄裕心中有數了——看來自家收藏千年的肉靈芝,是進了焦忘憂的肚子,這買賣不虧。
甄裕又道:“此次鑑寶宴亦有不少珍品,若有能入眼的,可爲您預留下來。”
簫戎:“……”
臺下那件紅狐狸斗篷真好看,想買。
然而,想到焦愁的剁手宣言,簫戎沉默了。以他對焦愁不知道準不準的瞭解,那人只有在傷害自己的時候才言出必行,心狠手辣,毫不猶豫。
簫戎道:“此行主要爲了歷練弟子,無甚需要。”
甄裕立刻捧道:“燕山劍宗的年輕弟子,各個年少有爲,正好與我這小女兒年歲相當,不如……”
“哼!”
甄裕的話被一身冷哼打斷。
甄夢瑤似乎怕父親聽不見,又用更大的聲音——“哼!”
“夢瑤,怎麼這樣沒禮貌!”甄裕喝道。
甄夢瑤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爹!你究竟想怎麼樣!女兒就這麼不招您待見嗎!我好不容易有了心愛之人,您卻百般阻撓,還帶着我一家一家展示,我又不是貨物,憑什麼任由他人評頭論足,我可是您的女兒啊!”
說完就哭着跑了,留下面色鐵青的甄裕。
甄裕快氣死了。什麼叫“不招您待見”,我是你親爹,我能不待見你嗎?什麼叫“百般阻撓”,你也不看看你選的什麼人,讓我如何滿意?什麼叫“任由他人評頭論足”,別人捧着你誇着你,你還委屈了?
簫戎:“……”懵逼中。
甄裕勉強擠出一個稍顯猙獰的笑,“見笑見笑,小女被我寵壞了。”
簫戎搖頭道:“……無妨。”心裡還是有點懵。
甄裕忙告辭,簫戎起身目送他離開,並不因修爲高就怠慢了前輩。
甄裕走到門口,看着年少成名的寒山劍仙,想想自己千方百計請來的青年才俊們,長長嘆了一口氣——女兒啊,你那一雙秋水明眸是瞎的嗎?這麼多好男人你看不見嗎?
想着想着,竟忍不住老淚縱橫,擡袖掩面道:“家門不幸啊!”
簫戎:“……”
寒山劍仙送走了痛哭的父女二人,不曉得自己經歷了什麼。
…………
另一邊,焦愁被菲語拉到一個透明罩子前。
四周圍了不少人,對着罩子裡的東西指指點點,那是一個巴掌大的縮小版森林,靈氣充裕,有山有水,地形複雜多變,正適合金丹弟子修煉。
這樣品質上佳的仙靈幻境,一定價格不菲。
焦愁還真沒研究過這個。
畢竟修真界的仙靈幻境,都是富貴閒人弄出來遊玩的,像焦愁這種亡命天涯的窮鬼,只能自己養活自己。爲了生存親自煉丹、爲了賺錢親自畫符賣符、爲了逃命親自研習陣法,實在逃無可逃還要親自大殺四方,親自所向披靡……真累啊!
焦愁感慨道:我,焦忘憂,窮得只剩下才華了!
菲語抓着焦愁的袖子搖了搖,“前輩,您看如何?”
焦愁摸摸下巴,“看着倒是不錯,多少靈石?”
菲語給他比劃一個數字。
焦愁驚訝,“這麼值錢?早知道我也做幾個賣……咳咳。”
菲語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焦愁。
焦愁立刻換上高深莫測的表情,“燕山劍宗的藏書樓,應該有不少關於仙靈幻境的記載。你們回去以後,把所有相關的書籍玉簡都借出來,給我研究一下……嗯,最多一個月,應該能做一個差不多的。”
菲語立刻歡呼,“前輩萬歲!”
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冷哼,“真是大言不慚,不要臉!”
焦愁翻白眼,“你哪位?管天管地還管我吹牛皮。”
人羣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怒道:“這仙靈幻境是我師孃做的!”
焦愁低頭,俯視着身高不足四尺的少年,笑道:“你這小孩兒真奇怪,我只說我學一個月就能做出來,又沒說你師孃做的不好,你跳出來是想表達什麼?”
那少年氣得跳腳,“我學了整整兩年!憑什麼你大言不慚只學一個月!還是自學?!”
焦愁:“……”
菲語:“……”
原來你是氣這個?
焦愁誠懇道:“對不起,我天生的,你不要自卑。”
菲語整個人都激動了:來了!焦前輩又要挑事兒了!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