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初晴打電話給我:“葉曉,情況怎麼樣?”

我躊躇一會:“並沒有見到薔薇,只見到她的丈夫……我留了口訊,不過不知道薔薇是否肯過來。”

初晴冷哼一聲:“溫宛已經把所有事情告知我,在這個關節上那種女人怎肯出現?她怕是巴不得有這麼一天呢。”

“人家也沒說不來,就算真是不來也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是!她現在與自己老公情深意濃,哪裡還會記得溫新?只恨溫新被豬油蒙了心,不曉得在最艱苦的時候只有他的正牌妻子會守在他身邊。”

我嘆了口氣,現在我總算明白爲什麼在大學時與初晴並不交好,大家閨秀的刻薄總是句句在理,這點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可憐她這麼費勁心力,換來得不過是溫新一句:我這輩子只愛薔薇一人!

掛上電話,我用冷水洗把臉,然後放鬆自己打開電視看TVB劇集,劇中女子慷慨激昻地說:“最卑鄙的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利用感情!”那瞬間我有種大快人心的感覺,這句話送給溫新真是再好不過了。他是最好的戲子,對慾望的貪婪或者勝過其他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認爲他是最專一的情聖。

第二天我向老總報告進展,老總唉聲嘆氣:“葉曉,該怎麼說你纔好,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一點實際性的東西也無!甚至連輕重緩急也不知道了,一期綜藝節目比起克里斯.唐的專訪算得了什麼,你就是拼了命也該弄到纔是!”

“那恐怕要勞煩你去警察局把我贖出來。”

他捶胸頓足:“你爲何這般不敬業?真正的媒體成功人士有哪個沒進過警察局?如果我有這種機會……”正好有人敲門進來,我悄悄退出。

快到下班時,電話毫無預警地響起來,我接起:“你好,我是葉曉。”

然後我聽到猶如兩塊水晶撞擊般的清脆聲音:“你是在找我麼?”和那晚夢中一模一樣。

我的大腦馬上敏銳做出判斷:“你是薔薇?”

“是。”

“你回國了?”

“我現在仍在泰國,不過克里斯告訴我,葉小姐找我似乎很着急。”

“是有關溫新的事情,他患白血病生命垂危,已經不認得任何人,只盼望能夠見你一面。”

電話那邊是長久的沉默,我沒有什麼說服力地說:“不管以前他做錯什麼,你就念在他時日無多的份上……”

“唐氏在瑞士有自己的醫療機構,”薔薇打斷我:“我或許可以代爲想想辦法,合適的骨髓可遇不可求,但多條路子總是好的。”

“那我代溫新的家人謝謝你了。”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會來麼?”我有點不死心,繼續追問。

“我能做什麼?”她問。

“你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他!”

片刻寂靜之後她說:“也許……”然後電話掛斷了。

我呆呆看着電話發楞,心咚咚直跳,剛剛我竟然與薔薇通話,簡直不敢相信。

雖然對溫新好感不再,可我還是去醫院看望他,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走進那間熟悉的病房,我覺得有些奇怪,溫家的人竟然一個都不在,溫新的病牀前坐着一個陌生的女子。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面,那是個纖瘦玲瓏的女子,穿純黑色毛衣,頭髮用一塊印度花色的絲巾包住,露出雪白滑膩的頸部。她握住溫新的手,俯下身子似乎在與溫新低聲講話。

我的心微微驚跳,不小心弄出點聲響。

她聞聲迅速站起,飛快地轉身低頭離開。她像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溜過,我只來得及看到她的半邊側臉,:如墨般長睫低垂,纖細的耳上嵌着一枚孩童指甲大小的碧綠玉墜,一縷烏黑髮絲從絲巾中溜出來垂在象牙白的面頰旁。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在走廊外面了。

“薔薇……”我輕輕喊,不要問我爲什麼知道是她,因爲除開她沒有人可能擁有那樣獨一無二的面容,世界上只有這麼一朵薔薇。

她沒有回頭,只把臉側了一下,腳步卻停頓下來。

我踏前一步,冷不防從斜裡冒出個人來擋住我:“葉小姐,不好意思。”是在上海見過的黑衣人之一。

“我有幾句話同唐太太講。”

“先生囑我們早些回去,不要同不相干的人講話。”他冷漠回答。

我只能眼睜睜看他們走掉。

那晚我守在電話旁一步也不離開,我有預感她會打過來,果然——電話鈴響了。

“葉小姐,白天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我讓人引溫新家人離開,聽到聲響還以爲是她們回來。你知道,我若與她們見面,場面實在是太過尷尬。”

“沒關係。溫新若知道你去看他,一定心懷安慰。”

她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的。我跟溫新說話時,他清醒過來,雖然不能回答,但一直望着我,我想他還認得我。”

我很驚奇:“可是溫新失去意識已經很久了,你同他說什麼?”

“我只是說請他振奮,這世上有很多人愛他、需要他。”

“僅此而已?”多麼普通的一句話。

“我還說……過去的事情無須介懷,我已不放在心上。大家幸福安樂,是我最大心願。”原來薔薇已經不在把這段往事放在心上,百轉千回念念不忘的只是溫新。

“總算了了溫新心願。”我覺得很欣慰。

“也不必絕望,我先生已經同意盡力爲溫新尋找骨髓,或許明天就有好消息呢?不過無論事成與否都請不要告訴溫新家人我曾參與此事,我相信溫太太並不會高興,不必讓她日後心生芥蒂。”

“聽你的口氣好像情況樂觀?”

她微笑承認:“是有些眉目,不過不能完全確定,衷心希望他這次大劫有驚無險。”

“溫新應該慚愧。事實上他對你一直歉疚在心,我想他已經後悔當年所作所爲,如果……”

她心平氣和地說:“葉曉,你還是不瞭解溫新。如果當年他選擇我,那麼今日在病牀上令他念念不忘的那人就是方初晴了。他或許不夠愛她,但是卻可以從她那裡得到自己夢想得到的一切,而這些不是我所能給他的。這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當時我或許不能釋懷,現在卻很慶幸自己既不須做牆上的蚊子血也無須成爲人家襯衣上的飯粒子。”

“原來你都已經知道?”

“我與溫新認識多年,雖不說是心有靈犀也多少有些瞭解。當時想不明白也許更多是不願明白——對女人來說愛錯人比被拋棄更傷自尊。”

我嘆氣:“你以德報怨,胸襟無人能及。”

“也不盡然,如果現在我的日子難過,或許不會肯出來見他。但是現在,我幸運,丈夫憐我愛我,讓我過得幸福美滿,這算得上是對他最好的報復,現在與將來對我來說更重要。”

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薔薇實在是個清透的明白人:“的確如此。不過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你能做到這樣,已經是了不得了。”

“就算只是個普通朋友,能幫得上忙我也會盡力,更何況我和他……”她的聲音徘徊低落下去,終不可聞,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回憶,曾經少年春衫薄,昔日溫柔的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刻骨銘心的思念美麗遙遠,只是啊爲什麼結尾會這麼悲愴落寞?

“阿翰也一直惦記你。”

她回過神來:“啊,好人阿翰,請你同他講我也時時記掛他,他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也是我最要好朋友。”

我很開心,好像是自己得到讚揚,“你會約他見面?”

“這次不會了,我已成婚,外子並不喜歡熱鬧,若單獨與男子見面總是不太妥當;而且我的行程緊湊,明天還要與另一好友會面。”

“娜娜?”我猜測。

“哎呀,葉曉你的確敬業,我的一切你似乎瞭如指掌。”薔薇無奈地笑起來,顯得有些靦腆。

我也笑;“沒辦法,靠這個混飯吃。”

薔薇沒有丁點富家太太架子,健談得很,我們又聊了一會,當說到插頁畫時她馬上顯得興致勃勃,尤其當她知道我認識插頁畫名家某某某後,更是差點沒尖叫起來,一派仰慕口吻,像孩子遇到心中偶像。但是我們的話題裡不再有溫新,看來薔薇真的已經對過往不再放在心上,甚至也許再過一年她不會記得溫新的長相,愛情的對立面永遠都是時間,再重大的傷害在歡樂中也消弭無蹤。

“葉曉,我後天就要離開,希望下次見面能與你成爲好朋友。”她最後說。

我說:“祝你幸福。”

掛了電話,我知道自己這輩子很難再見到這生如夏花的美麗女子,但也爲溫新在絕望中有了生機感到高興,無論他人品如何,他始終是一個孝子也是一個慈父。接着電話又響,我覺得很奇怪,這麼晚。

“葉曉,你在與誰通話?我一直打不進來!”初晴的語氣有些不滿,但語調卻是興奮的。

“怎麼?”

“溫新在傍晚醒來,醫生說他狀況一切穩定!”她開心得笑起來:“可以離開監護室。”

我說:“恭喜恭喜。”看來薔薇的魅力無人能敵,甚至死神都要給她三分薄面。

初晴說:“謝天謝地,這世上總算還有奇蹟。”可是她並不知道這個奇蹟的製造者是誰。

“葉曉,”她猶豫一下:“尋找薔薇的事情請暫緩進行,我現在覺得這個決定也許是錯誤的。”

我默然不語,她連忙說:“當然只是暫緩,你的努力我看在心裡。”

我淡淡回答:“一切照你的意思。”

接下來奇蹟一直接連不斷,醫院竟與國外某家大型醫療機構取得聯繫,得到與溫新匹配的骨髓,再接着的手術也成功得很,溫新再活個十年八年看來是沒有任何問題了。前段時間,整個溫家上下愁雲慘霧,只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現在大家又覺得自己是幸運兒了。

我在溫新快出院時同阿翰一起去探望,他們一家五口正齊樂融融地聊天,那個呀呀學語的幼兒直往父親身上爬,初晴一把抱住:“寶寶想爸爸帶你出去玩麼?我們等爸爸出了院就去動物園。”曾經說過如果溫新痊癒就要離開他的話自然也就不提了。

溫新同我打招呼:“你就是葉曉吧?早聽初晴提過你是個才女,謝謝你時常來醫院探望我,可惜當時身體原因完全沒有印象。”

到底年輕,他恢復得相當不錯,幾乎看不出前段時間是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我說:“我受人所託。”初晴馬上對我使眼色,我只裝作看不見。

最妙是溫新竟然不問下去,甚至擠眉弄眼開我同阿翰的玩笑:“我這次可謂是絕處逢生,覺得很多事情更加值得珍惜,阿翰可要多向我學一點,別白白錯過身邊人。”

阿翰微微一笑,沉着回答;“放心,這次不會再給機會讓人別人搶走。”

我看見溫新臉色微有尷尬,再也按捺不住:“關心你的人不止我們,你不記得我沒有關係,記得其他人就好。”

他英俊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片不知情的笑容;“那是自然,你看病房裡的花多得要開鮮花鋪……初晴我們日後要好好感謝人家纔是。”

初晴馬上握住他的手,兩人相視而笑,溫新的母親與溫宛直抹眼淚:“他們夫妻二人真是同甘共苦,天造地設。”一片父慈子孝的感人場面,溫新重新成爲完美的兒子、丈夫、父親。

我的心徹底冷下去,溫新從頭至尾沒有提起過薔薇,也沒有任何人提起過薔薇——溫家真正的救星。

阿翰和我一起步出醫院:“你無須生氣,其實這樣也好。”

我忿忿不平:“溫家人昧良心,我可不會!”

“那你希望怎樣?讓初晴對情敵感恩戴德?讓溫新對薔薇念念不忘精神上繼續出軌?葉曉,這次的事情其實已經給他們的婚姻造成大傷害,大家能夠裝着沒有任何事發生,已經是最好結局。”

我還想說什麼,初晴追了出來,她拉住我:“葉曉,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偏頭望着她。

“關於錄節目的事……”她支支吾吾地開口:“我父親覺得不太方便,你知道我和溫新都不是愛出風頭的人。當然,中間所發生一切費用均由我們承擔,或者以後有機會……”

果然被克里斯.唐言中,我冷冷說:“等以後溫新再次病重的機會麼?”

她頓時臉色一變:“葉曉,虧得我把你當朋友,你竟然紅口白牙地咒起人來了,看來我們以後不必來往。”轉身絕塵而去。

阿翰看着我無奈搖頭:“唉,你何必如此?”

我笑笑:“只是幫她找個藉口罷了,就算我不咒溫新,她以後也不會願意同我來往。我知道事情如此之多,不被殺人滅口已是萬幸。”

“葉曉你真是個性情中人。”

我不否認。

整件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葉曉和薔薇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段往事,但是感謝老天,他們也只是我們的一段往事,而且我們剛強如鐵,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把他們遺忘。

我忍不住回頭望那幢灰色的住院樓,溫新一身白衣,有些茫然地靠在窗前把頭抵在玻璃上出神,陽光灑落在他身上。雖然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仍能感覺到他溫文如玉的神采,真是個再英俊不過的男人。

“阿翰,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大家都把薔薇忘記?”

“就算這世上真的有忘情水,我也不會飲。沒有過去,又哪有現在的我?人都是從往事裡得到經驗才能成長。”

“你不怕以後的女友介意?”

“她會麼?”

“聰明女孩應該不會……不過前提是你愛她要超過薔薇。”

“我想我的女友應該更加期待的是我的後50年,而不是那段她不曾參與的歲月。”

“那你豈不是要活到80歲?真貪心……”

阿翰一直把我送回家,與我話別時手插在口袋裡,躊躇一會:“週末有否安排?”

“不加班的話就是睡覺。”

他想了想,故作漫不經心狀把眼睛望天:“願不願意把睡覺的時間犧牲掉,一起吃個飯?”

“我對約會要求很高,絕對只能兩個人,如果是三個人的約會我寧願放棄。”

他溫柔地望向我:“我絕不勉強自己做不願做的事,你忘了曾說過我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麼?”

我笑了:“週末見。”想了想,又說:“你車上的CD能否換成《加州旅館》?我最喜歡那支曲子。”

他說:“多巧,我也喜歡得很,不如週末一起去買?”

“好。”我們相互凝視,不再說什麼,我從他烏黑的瞳孔裡望見自己的影子。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以後的日子長着呢。尋找薔薇的故事已經結束,屬於葉曉的故事卻剛剛開始。

我上樓的時候腳步輕快,回頭一望,呵,這次輪到他目送我上樓。我把腳上的高跟鞋踏得樓道咯吱咯吱作響,低頭看時鞋面上的小小金屬扣墜閃爍燦爛,不由得嘴角帶笑,或許這件事裡收穫最大的竟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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