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呢有呢。”立刻有人帶路,又好奇地問,“阿沐是孤女呢,官爺你來找她做什麼?”
年輕人並未回答,他只是走到那個柴扉扣起的小院門口,輕輕將門推開一隙。
小小的院落中,少女荊釵素裙,粉黛不施,正彎着腰餵養一羣絨絨雞仔。夕陽餘暉落在她的側臉上,映出一層粉嫩溫柔的色澤,望之可親。
“阿沐。”年輕的統帥靜靜地立在門口,出聲喊她。
阿沐回過頭,看清來人,揚起小巧圓潤的下頜,笑了:“是你呀!”
早已改名錢鏐的年輕將軍,對着少女,卻執意自稱原名,他黝黑的臉上泛起一層可疑的紅色,聲音卻低沉堅定:“阿沐,婆留踐諾而來。”
“哦?那你的十兩白銀呢?”阿沐揚起眉梢微笑,她放下手中的雞食,地上小雞仔們一擁而上,分外吵鬧溫暖。
這位日後的吳越王錢鏐,薄脣抿起,輕輕一笑。原來,他送來的是極其豐厚的聘禮。
“那場風暴是你出手幫他的嗎?”彌川忍不住問。
白龍眨着眼睛,遙想了許久:“我看他一個人那麼苦悶,忍不住幫了他。”
“那後來呢?後來他怎麼知道你的身份的?”
“阿留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既然貴爲吳越王,麾下奇人術士,人才濟濟,怎會看不出?何況我每年藉着探親的名義,都會回到這錢塘江,化出本態,修養月餘,纔能有靈力繼續維持人形。”白龍聲音漸漸放低,“而我一旦化出龍形,必然會掀起錢塘水患,導致百姓流離失所……這一點,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每一次回來,我就告訴他說想去看潮。後來,他便派人修築了這美人壩。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上去,並不知道,那時他引誘我踏上這條路,已經決定要除掉我了。”
阿沐遣開了衆人,獨自走上美人壩。走至盡頭,她縱身一躍,波浪深處龍形隱現。然而正在此時,其身後百丈岸堤上,黑壓壓地架起了密密的弩箭。她一時惶急,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並未意識到自己掀起了多大的風浪。只聽怒海聲中,她最爲熟悉的聲音吐出了一個字:“破!”
剎那間,三千強弩射出第一波箭海,穿透巨浪,嗖嗖如雨而來!
她退後百丈,卻聽吳越王在岸邊朗聲念出祭詞。那些拽文的話語她不懂,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數月前還殷情纏綿地修書催她回家,可現在……卻這般冷酷。
阿留,你可知道,爲了你,哪怕毀我千年修爲,替你掀起巨浪,我也在所不惜呢!
她怔在水面上,尾翼無意識地搖擺着。阿留的面目隔了老遠,她再也看不清那英俊的眉宇了。她想化作阿沐跑回去問清楚,卻聽見阿留的聲音破浪而來:“阿沐,走吧,別再回頭--”
她不!她偏不!
白龍長嘯一聲,衝着岸邊撞去!
錢王右手高高舉起,卻遲遲不肯落下。
他身邊的術士焦急不已:“第二陣再不發,巨龍就要衝上岸邊了,到時候再也無迴轉的餘地!王爺,水患不除,江南之地便無安寧可言,請下決斷!”
一身白衣的錢鏐終於閉上眼,右手決然落下:“再破!”
第二輪的箭雨不似第一輪,是帶着法術的。冰藍的色澤,瑩瑩如同寶石,射向空中的白龍。
大部分箭支無法近身,便被巨龍掃開了,卻也有一兩支,透過厚厚的鱗甲,扎進了她的身體。白龍抽搐了數下,依舊掙扎着往前衝去,術士們紛紛佈下結界,護衛錢王。
轟--
白龍嘶吼着並不願放棄,終於還是撞上了結界,接着又被反彈開。如此數下,驚慌失措的士兵們四散逃開,唯有吳越王鎮定如初。他向親兵要來一把強弩,滿弓拉開,嗖的一聲,向着海潮射出。
箭尖上綁着一塊黑色鐵券,由九天玄鐵所鑄,如同黑色閃電劃破長空。
白龍停下來,輕輕擺首,銜住鐵券,卻見上邊刻着:“千百年後,知我者以此陣,罪我者亦以此陣。餘不悔!”
好一個不悔!
白龍最後一次回身,定定看着一襲白衣、丰神俊朗的錢王,終於不再動作。
錢鏐亦回望着她,渾然忘了自己現在身處險境。他早就知道她的出身,一年又一年,她化成龍形的時間愈長,暴戾之氣也越濃,每年都在錢塘掀起水患。而這些年,他修築堤防,遷徙難民,只是爲了替她彌補那些無意的過失……直到數月前,她又一次掀起巨浪,令數千人喪命。
他不是她一人的阿留,他有千萬臣民,他有社稷江山--兩難之下,他終於做了決斷,逼她離開。可是他的阿沐啊,那麼倔強,那麼驕傲,又怎肯離開自己?
一旁的術士見錢王猶豫不決,終於不管不顧,奪過令旗,大喊:“終--破--”
最後一輪的強弩箭頭帶着火焰般的光亮,射向白龍。
重擊下,白龍轟然倒入水中,身軀漸漸變得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見。
“王爺,機不可失啊!”術士建議,“龍魂已被封印,卻未湮滅,若是被惡人所用,後果堪虞,還是下令,此刻便讓其魂飛魄散吧?”
這句話像是在他心頭上撒了一滴火星,刺啦一聲,灼得錢王驚醒過來,他拔出佩劍,怒喝:“退兵!”
無人敢反抗,軍士們秩序井然地離開戰場。術士看着漸漸平息的水面,長嘆一聲,低聲道:“一襲白衣尋敵去,三軍帶甲幾人歸?終究還是功虧一簣啊……”
吳越王猶自呆立許久,他想起自己一文不名時,那個嬌俏可愛的少女陪在自己身邊,語笑晏晏……可惜這陌上之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她卻再也不會歸來了。
而這一切,這十多年的時光,終化成了泡影。
六
“你當時爲什麼不走呢?”安清夜嘆了口氣,聲音溫和。
“我不走,是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殺我啊。”白龍低聲嘆氣,“我被封印在此,只有每年的八月十八才能回來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再來看我呢……”
“情之一事,就是如此困人哪。”安清夜倏爾輕嘆,如畫眉眼間頓現溫柔。
“他知道三千弩箭的法陣既然無法令你魂飛魄散,便更無後人能做到。”彌川倏然想明白了帝王最隱秘的心意,“他無法向世人昭告妻子的身世,便只能將鐵券傳給後代。名義上是爲了湮滅龍魂,實際上……是爲了讓錢氏後人永遠不要忘記你啊。”
白龍輕輕嗚咽了一聲,閉上眼睛,彷彿心滿意足。
過了許久,風浪平靜了下來,它的身影也漸漸變得透明:“若要再見,也得一年之後了。你們能來這裡,聽我把故事講完,便是一場緣分,阿沐有什麼能幫你們的嗎?”
安清夜看着她平靜的雙眸,忽然覺得難以開口,良久才說:“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錢鏐的心意,也該滿足,不必受封印之苦了。我來助你脫困,你便可散魂,重入輪迴。”
白龍倏然笑了,眸中竟似有少女的俏皮笑意:“如此,多謝了。”
攝魂戒上的光亮泛起,纏繞着龍身,終於一點點地化去了白色霧氣。白龍浮在水面上,只剩下模糊的身軀和骨架。
大功告成的前一刻,阿沐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卻是對着彌川說的:“小姑娘,你的體質特殊,且身中金蠱。我雖不知道如何解蠱,但還是贈你龍魂,只盼能有些助益吧。”
彌川還未回過神來,手中便握住了一塊熱熱的玉石,其在指間瑩瑩發亮。
而空中,白龍的身影匿去,再無半絲蹤跡。
安清夜和彌川兩人泡在水中,一時間都脫了力,身體隨着波濤起伏不停。
“彌川,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安清夜用左手牢牢扣着她,隱隱有一絲擔憂。
彌川悚然一驚,還未回答,忽然聽到岸邊有人大叫:“他們還在!在那裡呢!沒被捲走!”
村民們划船來救人。
眼看他們越來越近,彌川忽然看見那塊鐵券竟沒有沉下去,小淘仔趴在上邊,踩着水,竟把它當成了小舟。
“來。”彌川伸手將小淘仔提起放在肩上,又抓起鐵券。
鐵券原本鏽蝕的陽面上,此時竟清晰地出現了一行字:阿沐,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原來,千年之後,他最想對她說的,依然是這句話呢……
“你瞧,路邊的野花都開了,你一邊賞景,一邊回到我身邊,好嗎?
“從今往後,耕田梭織,日出而作,月落而息,沒有帝王之威,沒有天下之累,只有……我和你。”
一
安清夜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彌川正在完成期末小論文。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在江西呢,你也過來一趟。”
“我還要上課呢。”彌川有些不情願。
誰知安清夜根本不理會,反而再三強調“這件事很重要”,逼得彌川不得不答應。
“我已經讓人送車票過去了。”他最後追問了一句,“王妃給你的玉石,你一直戴着嗎?”
彌川下意識地摸了摸頸上的白玉,點頭說:“一直戴着。”
“手上的金線呢?”
“還是老樣子。”
上次櫻虞在她身上種下了金蠱,時至今日,雖然蠱毒沒有發作,但是那條隱隱約約的金線卻始終留在小臂上。她也曾問過蠱毒發作會有什麼後果,安清夜卻總是語氣輕鬆地安慰她:“在發作之前,我們一定已經把毒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