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一個晚上,柯雨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公雞打鳴,她還是沒能安寢。
美夢。
她想起老太太那天質問自己的話。
前幾天,她倒是做了一個漫長而深刻的夢,美不美不好說,反正,相對於整夜整夜的被各種牛鬼蛇神追趕,被父母拋棄,被隨隨便便一羣人圍攻謾罵......這個稱之夢幻的夢,真算得上是好夢。
她用火柴點燃煤油燈,一邊回憶,一邊拿抽屜裡的密碼本。
老太太信佛,家裡煤油芯常年不斷。柯雨起初老愛熬夜,三更半夜風風火火出去蹲坑,每次點燈都會驚動對面的老太太,鼾聲都停了,所以,她索性沒再用白熾燈了。
也不是不能用手機記錄記錄,只是,她總覺得,這種精緻的夢,是潦草的電子屏幕無法惠存的。
她神不由思,將錯亂的畫面用文字復刻:
沙漠裡開了一朵張揚但不跋扈的玫瑰花,她不是園丁,不瞭解這花。
花天天不辭辛苦,齜牙咧嘴笑得很招搖。
她一眼望去,羨慕極了花,怎麼會這麼歡快?真的與自己同在一個世界嗎?
不料,花也在同一時刻捕捉到了她。
花說它是新開放的,前塵苦難多了,這才嬉皮笑臉。花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麼。
她高興極了,是啊是啊,我也失去了記憶!不過我看不到我自己現在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花說,你是玫瑰花啊!她半信半疑。
她很久沒聊天,所以不嫌棄花。
她和花存活的土地是劃開了的,當風沙來臨,擋在中間的花朵枝葉盡數東倒西歪時,就是他們隔道相望的好機會。
她完全不知道花在想什麼,她說了,她原本的真身最不會是園丁,需要養分最不該找她。
但花的養分從哪裡來,誰在照顧着,她不知道。
沒有誰願意被花索要,就算花再誠摯。
她身後是繚繞不去的臭味,是上一朵無名花腐爛的味道,對面是這朵鮮活得像假花一樣的玫瑰。
漫長的等待裡,花越來越虛弱,柔和,柔和得失去了聲音。
偏就是死不悔改,瞥見她便笑逐顏開。倒不招嫌,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男孩在試探。
或許她是這光怪陸離的迷境的主角,她發現自己可以自由移動,不像花,被囚困於寸土之地。
走向花後,她猜對了,花就是花,太會僞裝了。
花芯枯敗,根系乾涸,倒是尖尖的刺,一根不少。就剩外面一層豔麗的花瓣像打蠟了一樣生機盎然,顛倒衆生。
她頻頻退後,反感作嘔,莫名失望,鮮花怎能表裡不一?
失望過後就是憋屈,憤怒,因爲刺只有她看得到,像根根毒針。
憑什麼?好的留給遠處?
她好不容易大膽一點,就要毒死她?這花不厚道。
於是氣急敗壞把花的刺拔了個精光。
要轉身走時,花掙扎着試圖從土裡鑽出來追趕,但花做不到,花的根鬚被牢牢牽縛着。
她自己都看不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怎會同意帶花一起走?要是互爲天敵怎麼辦?
花如今很聽話,說什麼信什麼,奉她爲神靈。
她也不是不會愛惜,只是,這次寒風過境,被冷徹醒了。
再看這花,不知何時開始晶瑩起來,它機靈地說:這次沒有打蠟!
花真的聰明絕頂,對她的心思都能詮釋。
但付蛆的根系太重了,風帶不走她,她又不願再看這花。
花不能耗,她也不能。
她不假思索把花從劣根上掐斷。
零散的花瓣在風中繞着她轉圈。
現在,沒了腐朽的根系,風終於可以帶走花了。
漫天花瓣最終死心塌隨迴旋的風遠去了。
一直害怕的尾聲終於在她的耳畔響起:你莫不是以爲沙漠還能開出第二朵守望你的玫瑰花?命已至此,珍惜走向枯萎的每一天吧。
她思來想去,整個世界開始隨她的思維扭動。
可憎卻虛幻的沙漠一傾覆,真實世界就到來了。
花花綠綠,紙醉金迷,爭名奪利 面目猙獰,半生風雪,無一倖免。
花離了她,不再是玫瑰,是倔強的野草。
而她,也在萬般不願的凋謝中凋謝了。
柯雨合上筆記本,吹滅煤油燈,合上眼。
“美夢,去你媽的美夢!”
她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