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爺離開京城那天,三派九門當家人全都趕過來給我太爺擡轎子。
整整十六個當家人,都是屋裡坐着跺一腳能讓江湖顫三顫的爺,在三更天裡擡着太爺往安定門外面走。大橋前面打着一盞死人用的白沙燈籠,上百號人排的上字號的爺們兒跟在轎子後頭,一聲不吭的往前走,就連腳步落在地上都不半點聲響。
見過那場面的人,都傳說那是小鬼兒送閻王,閻王好靜,小鬼沒聲兒。
“小鬼兒擡轎”那話是一般老百姓在瞎說,混過場面的人什麼歪話都不敢往外傳。京城裡的三派九門的術士代表着大半個江湖,手裡握着千百人的生死。你敢說他們給一個老頭當轎伕,今天說出去,明天就得去河裡找人。
那天大轎出了安定門,我太爺伸手往轎子上一拍,整個隊伍全停了下來。
我太爺坐在轎子裡面說了一聲:“如飛,把那白燈籠給我插地上。”
陳如飛就是我爺的大號,那時候我爺還是個孩子。
我太爺從轎子裡走下來看着那些站得整整齊齊的術道爺們兒,不緊不慢的說道:“我陳鎮山說話算話,當初我說:我這雙腳沒出九門不沾京城土,你們想讓我離開京城,就得三派九門當家的出來擡我。”
“今天,你們擡了我,別當我不知道你們心裡想什麼?八人擡的是轎子,十六人擡得那是棺材。”
“你們有東門不走,擡着我走安定門,是想讓我安定着點,走了就別‘詐屍’,這一去就別回來。對不對?”
我太爺說這話轉頭往從三派九門當家人的臉上一一看了過去。那麼些人,誰都不敢跟我太爺對視一眼。
我太爺淡淡一笑:“這天底下,不管什麼地方,我陳鎮山打着白燈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們以爲送我一趟,我就不回來了?”
我太爺一句話,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我太爺就像是沒看見一樣,指着被我爺插在地上的那盞白燈:“我們陳家人走了,陳家燈我給你們留着。那盞燈除了我陳家人,你們誰都不許碰。什麼時候,京城再亮一盞白燈,那就是我們陳家人回來了。你們三派九門怎麼送的我,就得怎麼把我陳家人接回去。”
我太爺慢悠悠的說道:“我們爺們兒走了,你們就這麼站着吧!什麼時候見到日頭,什麼時候回。”
我太爺帶着孩子走了,三派九門的人真就在城門外面站了一夜。偏巧第二天是個陰天,天都大亮了也沒見着日頭。
我太爺說是:見着日頭再回,可沒說天亮讓他們回,那些人一隻盼到晌午,纔算看着日頭。
人都說,我太爺不讓日頭出來,它就硬是在雲彩後面貓了三個時辰。打那之後,三派九門就更怕我太爺了。
我太爺留在城門口的燈籠隔天就滅了,可是留在三派九門心裡的燈籠一直亮着。
我太爺再沒回過京城,我爺卻在幾十年之後回去了一次,我爺只是在城門口點了一盞白燈,說自己叫陳如飛,三派九門當家的人,真就用紅布大轎把我爺給擡進了城。
那麼多年過去了,三派九門的當家人最少也換了一茬。可是我爺回來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敢裝着不知道安定門外面有盞白燈,該來的人一個不少。
我爺憑着一盞白燈籠把京城術士都給鎮住了,這一鎮就是十多年。等我爺離開京城的時候,三派九門早就沒了當年的風光,我爺也沒學他爹擺下那麼大的譜兒。
但是,三派九門的人還是來了,等他們找到城門口的時候,我爺已經不知蹤影,城門口那裡只留着一盞白燈。
三派九門的當家人在城門口站了好半天,才一個個黯然離去,他們知道我爺是什麼意思?他自己離開了京城,也不許三派九門再留在京城裡。
那天,京城的術道全都散了,只留下了一些零零散散看風水,算卦的人。真正有本事的人,全都撤出了京城。
有人也問過他們:你們就這麼怕那盞白燈?陳如飛的兒子死了,他那麼大歲數帶着一個沒斷奶的小崽子離了京城,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老死在外面,你還怕什麼?
三派九門的人只說了一句話:陳家燈,閻王令。我怕白燈點到我家門口來。陳如飛的兒子是沒了,我怕他孫子回來啊!
我爺當年在京城裡威風,他從來都沒告訴過我,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我記事兒的時候,就覺得我爺跟平常老頭沒什麼區別,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才知道我爺那人不簡單。
那天晚上,我醒了之後發現我爺不知道哪兒去了,就爬起來找人,找了半天才看見西屋那邊有燈光。
我悄悄爬起來扒着門縫往西屋裡一看。差點沒嚇得喊出聲來。
我當時清清楚楚的看見,我爺坐在西屋的炕桌邊上,桌子上擺着七個白瓷酒盅,每個酒盅下面都壓着一張黃紙。
我爺閉着眼睛坐在桌子邊上一動不動,臉上被油燈照得一片鐵青,看着就跟死人沒什麼區別。
我嚇得剛捂嘴,就看我爺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我爺那雙眼睛就跟夜貓子似的,眼睛閃出來的兇光亮得嚇人。我以爲他是在往這邊看,嚇得趕緊一縮腦袋。
桌子上酒盅卻縮頭的時候一個接着一個的炸了,白瓷茬子崩得到處都是,盅子裡的酒順着桌面淌了下來。
我爺用手輕輕一託炕桌,那桌面就斜向了炕沿一邊兒,桌上的酒全都往炕沿下面淌了過去。
我順着桌子往外看的時候,差點把魂兒嚇掉了。炕沿下面分明跪着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那人的臉被頭髮擋住了一大半兒,我看不出來他是男是女,只看見她那兩隻手白的嚇人,伸出來的手指甲像是被墨汁泡了一樣烏黑髮亮,那哪是活人的手啊?
那人把桌子上淌下來的酒接在手心裡捧着喝了,好像是發覺我在看他,轉頭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我頓時看見一顆滿是血絲的眼珠子。
我嚇得不敢出聲的時候,那個人咧着我對我笑了一下,才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爺等那人走了,把東西全都收拾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躺在我邊上睡着了。
我那一宿都沒敢睡覺,一會兒覺得剛纔走的那人又回來,貼在炕沿邊上來回的走;一會兒覺得我爺像是在睜眼睛看我……,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了過去。
那天晚上的事兒,我沒敢去問我爺。我爺那人就那樣,他不想告訴你的事情,你問破了嘴都沒有用。
打那之後,我就一直琢磨,我爺到底是什麼人。我想來想去,才盯上了我爺藏在西屋裡的紅木箱子。每次家裡來人,只要那人跟我爺小聲嘀嘀咕咕說了什麼,我爺都把那口箱子,搬到西屋的炕上,晚上肯定偷摸起來進西屋。
那箱子肯定有問題,不然我爺不會不讓我碰箱子。
我問過他,箱子裡是什麼,他說是裡面裝着老祖相。可是,我爺又從來都不讓我拜老祖。別人家過年,都是家裡男丁挨着個給老祖磕頭,只有女孩纔不用過去。我家卻是我爺把西屋門插上自己拜老祖,拜完之後,還把門鎖嚴實了,不讓我進屋。
我估摸着,我爺秘密肯定在那口箱子裡。
我好幾次想趁着我爺不在就想弄開那口箱子都沒得手,後來我總算是把箱子弄開了,卻差點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