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邁步出了臥房。站在臺階上,雙目若有所思瞧着陳燁興奮的背影。
“汝默,神醫可是咱家的恩人,這件事你可千萬要幫他一把,萬萬不能因此事牽累了他。”申夫人輕聲說道。
申時行苦笑了一下,扭頭瞧了一眼自己的夫人,又望向邁步走過來抱着小孫兒的三兒子,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伸手輕輕颳了一下小孫子的鼻子,嘆了口氣,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柳湘泉的妻子其實就在玉平賢弟家爲奴。”申夫人一愣,吃驚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申時行捻着頜下的長鬚,臉上露出幾分倨傲之色:“夫人放心,老夫會爲這位年輕的神醫掃除以後的麻煩的,憑老夫這張老臉還有這幾分薄面,就算被那些六科廊言官彈劾到聖上面前,聖上也不至於爲了兩個女人對老夫怎樣的。這點自信老夫還是有的。只是……”
申夫人忙問道:“只是什麼?”
申時行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雙目露出複雜之色。有些茫然的望向院門,心裡暗自苦笑,夫人至今還不知曉錢正義就是死在淪落爲奴的葉仁慧身上的,雖然是錢正義命數到了,可這般死法,他那個妒心極大的夫人又豈能輕易放過這個害死丈夫的情敵?!委實是有些頭疼啊!
申府府門外,陳燁拱手道:“有勞申管家相送。”
申豹忙還禮,臉露敬畏的笑意:“不敢,神醫請慢行。”
“父親!”
“東家(主人)!”
高文常和劉全寶、鄭三刀、廖僕全都興奮的迎了過來。
“你怎麼來了?”高啓瞧着自己的兒子,陰沉着臉問道。
高文常躬身拘謹的答道:“父親兩日未歸,孩兒實在是擔心……”話未說完,高啓已暴跳如雷道:“混賬!你擔心個屁!不好好在醫館爲人瞧病,跑這裡來做什麼,老夫已經很鬱悶了,你這個不孝的東西還敢再跑來,你想活活氣死老子嗎?!孃的,你不瞧病,想讓全家都喝西北風嗎?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老夫這是招誰惹誰了?!”
高啓猙獰的瞪向陳燁,剛要張嘴,陳燁微笑道:“全寶兄,錢票一千五百兩。”
劉全寶急忙從袖內掏出厚厚一沓錢票,數了三張出來,遞給陳燁。
陳燁瞧着面額五百兩一張嶄新透着濃濃油墨味的錢票,微微一笑,雙手奉與高啓:“這是晚輩的一點心意。請聘君前輩笑納。”
高啓臉上的猙獰瞬間消失了,立時眉開眼笑,慌不迭的接過錢票:“匯合錢莊?文常好像離咱們家很近嘛,不知口碑怎麼樣?”
高文常有些尷尬的低聲道:“匯合錢莊雖然在京城生意不如六和錢莊,但口碑極好,從沒有見票不兌的事發生。”
高啓眼睛眯成一條縫,點點頭,將錢票小心翼翼的放入袖內:“賢侄啊,這是怎麼話說的,區區小事,你又何必如此放在心上,這真是讓老夫不知如何是好了,好,你的心意老夫愧領了,愧領了!”
陳燁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鑲嵌着指甲蓋大小祖母綠的金戒指,悠悠道:“原打算這件據聞是成祖年間三寶太監下西洋帶回的小玩意送與聘君前輩,可是去了貴府上才知聘君前輩喜歡春秋玉璧,這個嘛……”
高啓的眼睛瞬間亮了數倍,臉上的肉都輕微抽搐起來。不待陳燁的話說完,出手如電將祖母綠寶石戒指搶到手裡,一張老臉連褶子都笑平了:“賢侄啊,老夫就曉得沒交錯你這個知己,哈哈哈哈哈哈。”
鄭三刀吃驚的瞧着高啓,低聲道:“兄弟,這老傢伙出手的速度好快啊!”廖僕微笑着輕搖搖頭。
高文常瞧着自己父親狀若瘋子一般的傻笑,臉色漲的通紅,既尷尬又羞臊的翻身跪倒:“小侄文常代父親謝過小叔的厚禮。”
陳燁忙笑着攙扶起高文常:“文常兄不必如此,說起來陳燁還要感激聘君前輩,若沒有聘君前輩相助,陳燁怎能如此順利得到柳夫人母女的消息。”
“這話說得有良心,爲了小友,老夫足足擔驚受怕了整整兩日,這把老骨頭險些就此散了。”高啓將寶石戒指珍而重之的揣進袖裡,強擠出一副勞苦功高的苦臉,不過在兒子和鄭三刀等人眼裡瞧着這副苦臉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暗藏其中得意揚揚的老狐狸笑意。
陳燁微笑道:“聘君前輩這兩日確實辛苦了,晚輩不敢再勞累前輩了,文常兄快扶前輩上車回去吧。”
高啓一愣:“小子你不隨老夫一同回去嗎?”
陳燁搖頭道:“晚輩也出來兩日了,半論堂還有晚輩的人在等候着晚輩,晚輩也要回去報個平安,省的讓她惦記。”
高啓點頭道:“也好,明日下午老夫再過來與賢弟相會。”
陳燁搖頭道:“不必了,前輩該幫得已經都幫了,下面的事就讓晚輩自己做吧。”
“小子,你這是什麼意思?”高啓瞪眼,剛要嚷嚷,陳燁抱拳躬身道:“前輩,這不是鬧意氣的事。裡面的輕重前輩心裡都清楚。前輩要是不爲文常兄和兩位愛孫着想,晚輩決不阻攔。”
高啓噎住了,半晌,苦笑道:“你小子說話能不能不這麼噎人?!”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苦笑:“晚輩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高啓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道:“真要到了那一步,讓人給老夫捎個信,老夫雖不濟,天南地北也有些朋友,藏上幾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陳燁微微一笑:“無論事情是否到這一步,晚輩與前輩這一別都絕不是永別。晚輩這一次若能化險爲夷,還有大事要與前輩商議。”
高啓深深地瞧着陳燁,咧嘴一笑:“我就知曉你這頭小狐狸不會沒有後路的,咱們可是君子一言,老夫就在隆中高臥,等你三顧茅廬,請老夫出山,隨你共圖大事!”高啓哈哈大笑着,轉身邁步走向兒子的車駕,邊走邊不時用手捏着自己的大袖。
陳燁望着高啓的背影,微笑喃喃道:“我有信心和你這些老傢伙們幹出一番讓你們吃驚的不一樣的事業出來。”陳燁沉聲道:“走,回半論堂!”
棋盤街,半論堂斜對面一間專營杭州絲綢的綢緞莊內,靠着宣紙豎櫺紅木大窗旁擺放着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上碟碟碗碗盛放着各種蜜餞、點心和一大盤切好的沙瓤西瓜。
整張八仙桌旁只放着一把圈椅,圈椅兩旁各站立着兩名神情肅穆,頭插金釵,身穿藍綠比甲長裙的絕色俏婢。
圈椅上端坐着一位年約十八九歲,身穿御貢湖綢長衫,腰橫玉帶,腰際間垂懸着的幾件飾物,無一不是價值不菲的上品掛件。腳蹬罩紗薄底軟靴,烏黑如錦緞的頭髮高綰,橫插了一隻鮮紅如血的玉簪,一張嬌嫩如凝脂的臉俊的出奇。透出一股子不健康的慘白色的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一雙黑瞋瞋深邃的明眸眨也不眨的透過開啓一角的紅木大窗望着街斜對面的半論堂。
綢緞莊的掌櫃和幾名夥計都臉如土色躲在櫃檯後,一動都不敢動,身子都在輕輕哆嗦着。
大堂內在少年公子周圍分列站着仿若泥塑一般十幾名頭戴黑紗竹骨小帽,一身錦衣軟靴,身形彪悍的青壯漢子。
綢緞莊的大門關閉着,雖然日落黃昏,但棋盤街的繁華離關業上板最少還有一個時辰,因此街上來往的人流不時投射過來疑惑奇怪的目光。
鄭三刀和廖僕趕着馬車停在了半論堂門前,兩人跳下車,車簾挑開,陳燁躬身出來,隨意的瞧了一眼棋盤街上的繁華,跳下了車。
綢緞莊內透過開啓一角的紅木大窗,望過來的俊美得有些妖異的少年公子,那一雙黑得發亮的雙目,瞬間瞪大到了極限,目光中全是濃濃的驚怖不敢置信之色,直勾勾的瞪着陳燁那張俊秀帶着淡淡笑意的臉,原本就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臉色更是如雪一般煞白,有些瘦弱的身軀不受控制的輕輕顫抖着。
陳燁微笑道:“棋盤街的夜景也甚是熱鬧,據聞整條街上雜耍賣藝小吃絡繹不絕。今晚沒什麼事,三刀和廖僕要是不覺得累就出來好好逛逛。”
鄭三刀喜笑顏開:“多謝主人,主人既然發了慈悲,俺和廖僕兄弟就好好領略領略京城的繁華,再找個口味不錯的小吃攤,兄弟,今晚咱倆不醉不休!”陳燁和劉全寶相視一笑,邁步走向半論堂大門。
門口站着的幾名俊秀精幹的夥計中一名夥計靈巧的跳上馬車,趕着馬車奔向馬棚。一名夥計則滿臉堆着親切謙恭的笑意引着陳燁等人進入半論堂。
櫃檯後的賬房胡彰臉色微微一變,忙快步走出,抱拳拱手,笑道:“陳大掌櫃您總算回來了,你出去這兩日,花大小姐可是急的坐立不安。本堂東家也打發夥計可着四九城尋找您,您這是從哪回來啊?”
陳燁笑着拱手道:“有勞錢東家和胡賬房惦念,陳某這兩日去瞧了個朋友,偏巧遇到了個病人。就多耽擱了些時日,連累的錢東家打發夥計尋找,陳燁實在是惶恐不安。”
胡彰忙笑道:“陳大掌櫃客氣了,您住進了半論堂,就是本堂的貴客,半論堂就有責任保證貴客的安全。”
陳燁深深瞧了一眼胡彰,笑道:“半論堂果然名不虛傳,看來陳燁沒住錯地方,胡賬房您忙,陳燁這兩日委實有些累了,失禮了。”
“不敢!陳大掌櫃請!”胡彰忙堆笑說道。那名夥計引着陳燁等人走向大堂盡頭的虛掩的堂門。
胡彰眼露覆雜之色瞧着陳燁的背影,眉棱骨輕輕跳動着,悄悄扭頭瞧了一眼棋盤街斜對面那間綢緞莊,又快速扭過頭來,快步走回櫃檯內,心猿意馬的拿着毛筆記着賬。
砰!紅木八仙桌上的碟碗跳動碰撞,發出一片清脆的瓷器碰撞聲,碗碟內的蜜餞和點心掉落到了桌上,滾到了地上。
俊美妖異的少年公子站起身來,渾身劇烈的哆嗦着,一雙黑亮的雙眸涌動着暴戾的殺氣,死死的盯着自己那隻砸在桌上的仿若極品美玉一般散發着晶瑩光輝右拳。
身後站着的兩名俏婢臉色都嚇白了,慌忙上前要攙扶少年公子,少年公子猛地扭過頭來,俊美妖異白如雪的臉上全是殺意瞪向兩名俏婢,兩名俏婢驚得撲通跪在了地上,緊接着綢緞莊大堂內分列的十幾名錦衣漢子也齊刷刷跪倒。櫃檯後的掌櫃和夥計早已驚嚇的全都癱軟在了櫃檯下面,大腿內側都是一片溼熱。
“把錢有祿給我叫來!”少年公子暴怒的咆哮道,儘管聲音又尖又離,可是這喊聲裡卻帶着一股子嬌媚勾人心魄的顫音。
一名腰間掛着玉牌的錦衣漢子從地上彈起,跪着的雙腿落下之際,身子已如離弦的箭到了綢緞莊門前,手指勾動,鋪門開啓一道縫隙,錦衣漢子如泥鰍一般滑了出去,幾乎同時,鋪門又關閉了。站在門前迎客的精幹夥計瞧見從來往人流中快步走過來的錦衣漢子,臉色都是一變,都露出敬畏之色。錦衣漢子的雙目似乎沒瞧見他們一般,從他們身邊穿過,一個箭步進入半論堂內。
櫃檯內原本就心慌意亂低頭記賬的胡彰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陰冷從尾椎直衝而上,下意識的要打激靈,眼神的餘光一閃,擡起頭,臉色瞬間白了,那股陰冷在頭頂炸開,身體僵住了。
錦衣漢子到了櫃檯前,面無表情的低聲道:“速去通知錢有祿,對面綢緞莊!”話音剛落,錦衣漢子轉身快步走出了半輪堂。
胡彰呆了片刻,使勁打了兩個噴嚏,身子劇烈一晃,剛纔驚嚇硬生生停住的冷戰這纔打出來,感覺頭蓋骨似乎被利刃切開一半,疼的胡彰呻吟了一聲,手按着太陽穴,快步出了櫃檯,幾乎是小跑着奔向大堂盡頭虛掩的堂門。
陳燁等人進入四進院落,才放慢腳步,劉全寶回頭瞧了一眼,低聲道:“東家,難道三刀和廖僕感覺到的窺視是錢有祿派去尋找東家的人?”
陳燁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全寶兄,其實從咱們出了潞河驛,我就有一種莫名的強烈感覺,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着咱們的一舉一動。”
劉全寶臉色一變,震驚的瞧着陳燁,忙又快步跟上,低聲問道:“東家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咱們又不是江洋大盜,怎麼會有人盯着咱們,東家是不是有些多心了?”
陳燁搖搖頭,微露苦笑道:“這也是我苦思不解之處,也許是身體有些勞累,心疑生暗鬼吧。”
劉全寶眼中露出濃濃的猶疑之色,停住腳步,低聲道:“三刀,廖僕。”
鄭三刀低聲道:“劉掌櫃放心,俺和廖僕睡覺都會睜一隻眼盯着的主人的。”
劉全寶輕輕點點頭,低聲道:“不管是不是東家心疑生暗鬼,小心無大錯。老實說,這兩天我也感覺頭皮發炸,後背發涼。”鄭三刀和廖僕都默默點點頭。三人快步沿着迴廊追上了陳燁。
迴廊左側拱門輕輕開啓一道縫隙,一隻溢動着春水柔情的美眸盯着快步走過的陳燁等人,陳燁等人邁步進入通向五進院落的通道,拱門拉開,胭脂樓頭牌粉頭宋小小穿着薄如蟬翼的絲衫紗裙佇立在拱門前,修長婀娜望之氣血賁張的嬌軀在絲衫紗裙內若隱若現惹人無盡的遐思。
宋小小清純的絕色俏臉上沒有一絲風塵之氣,一雙勾魂的明眸閃動着若有所思之色默默地瞧着通向五進院落的通道。
拱門後閃身走出那名俊俏秀美的孌童,宋小小美目流轉瞧了他一眼,孌童輕輕點點頭,快步上了迴廊,沿着迴廊向三進院落走去。
廳門響動,坐立不安在廳內來回踱步得花嬋玉急忙望了過去,陳燁等人邁步走了進來。
花嬋玉驚喜交加的瞧着陳燁,嘴角的笑容剛乍現又收了回去,憂急的小臉也瞬間恢復了正常,輕吁了一口氣,淡淡道:“大掌櫃回來了,看大掌櫃神采飛揚,想必這一次京城遊歷一定玩得很盡興了。”
陳燁瞧着花嬋玉微黑的眼圈和憔悴的玉容,眼中露出歉疚之色。花嬋玉鼻子一陣微酸,一股想哭的慾望從心底噴涌而出,急忙躲開陳燁的眼神。
劉全寶躬身笑道:“東家,這兩日全寶和三刀、廖僕幾乎都是站着過來的,現在身子還在一個勁的發軟發飄,實在有些頂不住了,全寶想向東家告罪。”
陳燁點頭道:“辛苦了,快去歇着吧。”劉全寶衝鄭三刀和廖僕使了個眼色,三人快速退了出去。
陳燁邁步來到正廳中央小葉檀大理石桌面的圓桌前,拿起桌上的三彩細瓷茶碗,揭開蓋碗,瞧着早已喝得發白的茶水,又輕輕放下,望向花嬋玉,溫柔的問道:“讓你惦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