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堂話語之中顯得有些雲淡風輕的玩笑成分讓蕭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對方絲毫沒有避諱地對視上他的眼睛時,男人愣了愣,隨即很快地想到每個人的性格不同,他不可能要求面前的漂亮年輕人去因爲一個他壓根不認識的人的死亡而做出任何難過的模樣……
蕭末壓低了聲音讓李堂把地上面被打碎的糖水碗收拾一下,自己則忍着屋子裡那股可怕的臭味一步步地來到牀旁邊——此時閒人張的兩隻眼睛都泛起了白,就好像是魚缸中即將要死亡的金魚……白色的泡沫從他的嘴角邊流淌出來,順着他後仰的腦袋一路流到了他的眼睛裡……蕭末靠近他的時候,幾乎能輕而易舉地聞到一股人類嘔吐時胃酸的味道——
這個氣味讓蕭末的整個胸腔都跟着翻江倒海起來。
身後傳來了李堂收拾東西時候窸窸窣窣的聲音,陶瓷碎片的碰撞聲中,男人能感覺到身後的年輕人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背上,於是他頓了頓,最終還是將那張放在牀旁邊、平常小童偶爾會坐在上面寫作業的椅子拉過來,放到牀頭——
板凳發出“呯”地一聲輕微聲響。
這個聲音讓牀上那個整個人已經完全扭曲了的中年男人猛地抽搐了一下,站在牀邊,看着檯燈將閒人張那張老實又愛笑此時此刻卻扭曲得可怕的臉照得一清二楚,男人的眼皮子抖了抖,卻還是不急不慢地坐下來,他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牀上張着嘴,只是艱難地從喉嚨裡發出“喝”“喝”的瀕死聲響,蕭末想了想,以就非常、非常平靜的聲音叫了一聲牀上的中年男人的名字。
閒人張當然不會回答他。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蕭末卻很肯定,對方確確實實聽到了自己在叫他。
躺在牀上的男人開始掙扎了起來,他放在牀上的手指抓撓着牀板發出沙沙的聲音,蕭末順着他的動作看過去,不怎麼意外地看見了閒人張有幾根手指甲都因爲之前的掙扎而完全掀開,伴隨着他的動作,被洗的發白的粉紅色牀單上留下了一條條幹澀的、斷斷續續的血痕。
就是在這一刻,蕭末才忽然意識到,閒人張是大概知道自己要死了的。
對於這個跟他相處了短短几周的室友,蕭末在心裡上是將他當做朋友看待的,雖然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是那麼愉快,但是在接下來的相處之中,他能感覺到閒人張其實是一個好人,雖然有些粗心大意也沒什麼本事,但是這個中年男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好爸爸。
小童很黏他,每天晚上都會搬着小板凳在家門口“等爸爸回家”。
今天,如果閒人張是以任何一個姿勢躺在牀上,蕭末大概都會感覺到難過——然而此時此刻,在男人那雙黑色的瞳眸之中,可以看見的卻只有一片平靜,沒有同情,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任何的情緒。
自尋死路從來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同情。
蕭末低着頭,安靜地看着閒人張,沉默了許久,才突然毫無預兆地揚起手將桌子上放置着的一系列玻璃器皿盡數掃在了地上——
“乒呤乓啷”的聲音劃破了深夜的寧靜,踩在一地注射器、培養皿以及不知名透明**的殘孩子中,蕭末聽見自己的鞋子底下傳來“喀拉喀拉”的聲響,玻璃碎裂的聲音像是活生生地扎進了他的大腦……男人面無表情地順手舉起那盞檯燈,卻在他抓住他對準閒人張的那張臉砸下去之前,被人從身後一把扣住了手腕——蕭末頓了頓,隨即鑽進他鼻子中的那股廉價香皂的氣息讓他忽然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大叔。”李堂站在男人身後,讓對方的後背抵住自己的胸膛,“他自己等一會就會死的,不要到最後搞成被你謀殺。”
李堂的語氣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蕭末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下,喘出一口粗氣,放下了那閃爍個不停的檯燈——一明一亮的光芒將整個屋子的氣氛搞得有些恐怖,特別是當那些光打在閒人張那張因爲痛苦而扭曲了的臉上時,蕭末撇開了眼……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從客廳傳來小童將碗輕輕地放在茶几上的聲音——他知道,小姑娘肯定是聽見了房間裡傳來的奇怪的聲音,她肯定很想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但是因爲之前答應過蕭末她會呆在客廳裡,所以這會兒,她帶只是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烤着火,或者發呆,或者重新自己翻看那本童話故事集。
想到這兒,站在牀邊的男人的眼中變得越發地冰冷,他用平靜得近乎於冷漠的聲音,淡淡地對牀上掙扎得越來越小的中年男人說:“你活該。”
北區從來禁毒。
哪怕是有,也是外面偷偷摸摸偷運過來的小渠道提供給那些癮君子,這種東西要從東區拿到北區本來就不容易,提供給那些癮君子都不夠,根本不會有多餘的量拿來公開販售——北區的這種東西向來價格比其他區高一些,就是因爲貨少,販賣渠道也少,因爲這種事情被蕭家這邊的人抓住了,是會毫不猶豫立刻掐斷供貨源頭的。
蕭末當年接受蕭家的事情,爲了清理這些毒瘤花了三年的時間,才終於稍稍有了今天這樣的成果——
所以,身在北區,如果不是閒人張自己主動找人找門路去要求這種東西,他不可能會接觸到。
至此,蕭末也算是徹底地明白了,他打那麼多天拳下來得的錢對於他來說完完全全夠用,爲什麼同樣的錢到了閒人張這裡,就變得那麼拮据……
他也幾乎猜到,當年閒人張爲什麼會被人從夜舞趕出來。
夜舞……
想到這兒,男人的眼神忽然一凝,他猛地皺起眉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也顧不上髒,直接用手拉住閒人張的領子將他從牀上面拽起來:“當年,你就是在夜舞碰到的這東西?”
男人話語一出,整個臥室裡忽然陷入了一種緊繃的氣氛當中——只不過此時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閒人張身上的蕭末並不知道,在他的身後,正伸手擰動檯燈的燈泡試圖讓它不要再繼續閃爍的李堂聽到了他的話之後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着背對着自己的黑髮男人顯得蒼白無血色的側顏,脣角邊,忽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閒人張的眼球以可怕的方式在他的眼眶裡轉了一圈,這樣的反應讓蕭末心跳加速,而後,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彷彿隱隱約約感覺到,那軟趴趴地被他拎在手中的中年男人似乎亂七八糟地點了點頭……黑色的瞳眸微微縮聚,男人等待着下文,卻在這時,他只是看見中年男人張開嘴,迷迷糊糊地,看上去像是要回答蕭末的問題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蕭末看得着急,心裡後悔自己前些日子就不應該心軟看着這對父女可憐,假裝自己並沒有發現閒人張吸毒的事情,現在閒人張這幅樣子,他可能壓根沒辦法從他的嘴裡再掏出任何有用的話——
想到這裡,他伸出手,狠狠地扇了閒人張一巴掌。
“啪”地一聲,男人下手很重,幾乎是立刻就看見牀上的男人的腦袋被他打得偏了開來,並且臉上立刻變得紅腫。
蕭末擡起手還想再打他一巴掌,卻在這時,他忽然猛地看見,閒人張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他的眼球里布滿了血絲,那雙不再明亮而是渾濁一片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氣若游絲地看了一眼蕭末——
ωωω ▪tt kan ▪¢ o
只是這一眼,卻讓男人幾乎要再次揍到他臉上的巴掌猛地懸在了半空。
猶豫了片刻之後,蕭末放開了手。
他面無表情地放開了閒人張,讓他倒回牀上去。
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閒人張的脣角動了動,蕭末看在眼裡,卻並沒有做出過多的表示——因爲他只是看到閒人張最開始的要張開的嘴型就知道,他想要叫的,無非就是小童的名字罷了。
外面的北風在呼呼的吹,房頂上被垂下來的積雪搭在窗戶上發出“啪啪”的單調聲響,這個小區因爲很簡陋,所以院子裡也沒有路燈,外面很黑,幾乎輕而易舉就會讓人聯想到“伸手不見五指”這樣的詞語……蕭末只覺得,打從他離開家開始,這股冷空氣就一直停留在k市了,他原本以爲,過了今晚大概明天可以迎來一個久違的晴天,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天夜裡,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晚都來的更加寒冷一些。
“——閒人張,你應該聽過有句話叫‘自作孽,不可活’,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後悔藥可以吃,很多事情,不是你臨門一腳突然後悔了,就可以全身而退的。”蕭末看着倒在牀上的男人,用平坦無起伏的嗓音淡淡道,“小童我會替你照顧,你要走……就好好上路。”
蕭末說着,期間男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閒人張的臉上。
所以他並沒有錯過,當他說到“小童”的名字的時候,閒人張那雙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就彷彿是起死回生似的亮了亮,那因爲痛苦而扭曲了的脣角,也艱難地,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勾起的弧度。
然後閒人張的表情就定格在了這一秒。
再也沒有了變化。
與此同時,屋外猛地傳來了一聲陶瓷碗被打碎的聲音,小姑娘歇斯底里的哭聲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