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文嫣變地特別乖巧,時不時在她的藥碗旁放上一塊糕點,或者從別處聽到了好玩的事,就到牀頭說給她聽。等到了第八天,子虞的傷勢基本已經大好。
正當姐妹倆說笑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模樣極爲機靈的年輕宦官,在門口張望了一會,悄聲告訴她們,二皇子過會將要來看她們,然後一溜煙地就沒影了。
子虞想到二皇子的來到,會不會和上次提到國書的事有關,心下有點忐忑不安。
過了一個多時辰,二皇子果然來了。他身着雪青長袍,長身玉立,手上捻着兩朵小花,含苞待放,雪玉似地一團,微微帶了粉色,晶瑩剔透如水晶雕成。他將小花放在桌上,笑着擺手制止姐妹倆的行禮:“你們才傷好,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
子虞依然行完禮,擡頭髮現二皇子正打量着她,目光柔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而微微失神。
他轉向文嫣,溫和地說道:“我知道那件事原是個誤會,瑤姬昭儀是個明事理的人,絕不會有下次。”
文嫣謝了恩,垂頭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們原也是受盡家中寵愛長大的,在宮中待不慣,我已經同瑤姬昭儀商量過,你們以後不用再做這些粗活了,”二皇子緩緩地說,一邊注意着姐妹倆的神色,“那一日,你們也知道了……這樣的日子不會過很久的。”
子虞心怦怦地跳着,“這樣的日子不會過很久”——莫非指北國來使的事,難道她與文嫣真的要去北國嗎?她雖然這麼想,卻不敢冒然問出口。
二皇子又問了她們這些日子在宮中的生活,還仔細地問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子虞和文嫣老老實實地回答着,他卻再也沒有提起絲毫關於北國使臣或者國書的事。
子虞見二皇子言談和氣,目光如同湖面上的月光,溫柔而細緻,文嫣似乎也喜歡與他說話,心裡踏實不少,有這樣一個皇子能對她們姐妹關照幾分,想必以後在宮中的日子也許會好很多。
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注意到房門口站着一個人。灰白的布衣,頭髮挽起,是個道士。她對上他的目光,寒冽如刀,銳利地彷彿要刺穿人的心靈。子虞一下子怔住,匆匆避開眼。
二皇子已經注意到她的異樣,問道:“你怎麼了?可是身體還沒恢復?”
子虞指指房門口:“他……”
二皇子回頭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父皇身邊的玄玉真人。我這是該走了。”他站起身,正要離去,掃了桌上一眼,笑道,“我在來的路上看到這樣的花,很像你們姐妹。”
他走出房外,玄玉真人和幾個宦官緊緊地跟上。走地有些距離了,那玄玉真人開口道:“二殿下,可就是這對姐妹?”
二皇子沉吟着點點頭:“是她們,真人剛纔可聽清她們的生辰八字了?哪一個更好?”
玄玉真人搖頭,“都聽清楚了,二殿下,這兩姐妹一個安命在寅申,值紫薇天府同宮,一個天相在醜未坐命,都是大貴之相,本來這兩女如果靜守一生,必然是大富大貴,可兩人前不久親人皆亡,逢難而變,命格轉而亂相。”
他的聲音尖銳如磨刀,聽地二皇子皺起眉頭:“到底什麼意思?”
“兩女都不能留,留久必生亂。此兩女命格已是大貴之極,再添亂相,對旁人大有影響。”
“不行!”二皇子心下微震,卻說,“父皇已經說了,只能送一個去北國。如果把她們兩都送去了,也太便宜羅雲翦那個叛臣了。至少要留下一個做爲挾制。你看應該送哪一個走?”
玄玉真人長嘆一聲:“二殿下,大貴大亂之相,留久必爲禍!趁兩女尚在稚齡,送去北國吧。”等他說完,卻發現二皇子並沒有認真在聽,臉色不由一黯。
走到興德宮的前院,路旁開滿了盈白色的小花,迎風輕擺,二皇子見了,不由停下腳步,謂然嘆道:“真像她們姐妹倆,皎皎可憐,卻只能迎風而擺。”
等子虞傷好後,換到興德宮主殿負責灑掃,差事十分輕鬆,大半日都是空閒。文嫣留在了偏殿,負責端水奉茶,因爲年紀小,所以也極爲清閒。
子虞在主殿也曾遠遠地瞧見兩次瑤姬,只覺得她珠翠環繞,周身如霞光籠罩,即使沒看清楚眉目,也能猜想到是何等一個美人。瑤姬身邊總跟着侍女少涵,跟子虞碰了幾次面,她卻像從未下令打過子虞姐妹一般,極不冷也不熱,就如同對待興德宮的其他宮人一樣。
這一日,子虞在殿中拭掃灰塵,宮外突然送來了貢茶,一旁的老宮人讓子虞送進內殿。子虞心下犯難,心想進去之後有什麼差錯,說不定又是一頓打。
她正猶豫不決,少涵卻從裡面走了出來,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娘娘正等着這西山白露呢,快送進來吧。”
子虞抱起描金蓮紋木罐,跟着少涵走進內殿,瑤姬當年盛寵三年,內殿中擺放的全是奇珍異寶。少涵掀起層層珠簾,子虞低垂着眼,慢慢踏入殿中。
殿內瀰漫着都樑香的味道,濃郁而香甜,子虞幾乎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這樣濃重的香,一向不爲南國所喜,只有北國出身的瑤姬纔會在宮中使用。她在殿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給昭儀娘娘請安。”
殿中久久無聲,子虞幾乎要以爲殿並無人時,一個聲音響起:“你是羅家的女兒?”
“是的。”子虞輕輕答。
“擡起頭!”
她的聲音中有些不耐,子虞緩緩擡頭。瑤姬倚在貴妃椅上,體態優美,暗紅的裙裾迤邐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麗,眉目精緻如墨所畫,眼眸轉動時流轉着火焰一般的光芒,眉梢風情萬千,豔麗逼人。
在子虞看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子虞。
“南國女子都生得好,怯生生,彷彿是花似的。”她輕輕呢語一句,彷彿是自言自語。
子虞不敢接口,瑤姬身後有一道屏風,上面繡着一幅繁華的市井圖,華燈初上,街道旁如明珠點點,屋舍樑檐幢幢相連,飛檐斗拱,綿綿屋脊高低錯落,猶如是一張華麗的大網。
瑤姬注意到她的目光,說道:“這是北國的慶城,我就生長於那裡。”
子虞道:“真是個繁華的地方。”
瑤姬笑了起來,鬢間步搖的纓絡灑灑作響,窗紗上透進的光照耀其上,豔地直叫人炫目。
“我聽說,你們羅家抄斬的時候,有一個羅家女兒談笑赴死,行刑官問她不哭。她卻反問,既無愧於天地,爲何要哭?待行刑之時,滿場婦孺,無一人嚎啕出聲,讓人敬服。那個女子是你的姐姐嗎?”
子虞心中一酸,答道:“是我的三姐。”
“我還當你們羅家的女子都是如此,巾幗不讓鬚眉,”瑤姬支起下顎,凝視子虞,“你行爲謹慎,一點都沒有我想象中羅家女兒的風采。莫非關於羅家女兒的傳聞都是虛假?”
子虞仰起臉,直視瑤姬:“三姐豪爽英氣,比我不知勝出幾倍。瑤姬娘娘豈可因我而度測我三姐。”
瑤姬坐起身,裙襬如潮水般滑動,她眸中顯出一絲迷茫,很快又掩去,聲音平靜道:“就是不像纔好,你這種性子,才能在宮中生存地久些。”
子虞驚訝地睜大眼,看着瑤姬慢慢走近,托起她的下頜,仔細地觀察着。
“你生得美,現在年紀尚小,以後一定會越來越美,站在華欣公主身邊也不會被蓋掉光彩。北國的皇帝雖然不喜歡美色,但是像你和華欣公主這樣惹人憐愛的美,也許會打動他也說不定……呵呵……”她說着,彷彿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笑靨滿面。
子虞聽地心驚,啓脣輕問:“娘娘?”
瑤姬瞥了她一眼:“怎麼?你還不明白?華欣公主將要遠嫁北國,你作爲隨行女官同行。這算是給北國的國書一個交待。”
“那我妹妹呢?”子虞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空氣中的濃香彷彿變稠了,讓她喘不過氣來。
瑤姬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憐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說了,只能送一個去。不是你,就是你妹妹。”
“那就讓妹妹去。”子虞笑了笑,北國至少還有大哥作爲照應,就讓文嫣去吧。
“聽說你們姐妹情深,看來果然如此,”瑤姬道,“要是你知道去北國是怎麼一回事,恐怕你不會想把你的妹妹推進火坑吧。”
她重新坐回貴妃椅,看着半閉的窗戶外溜進殿中的幾縷陽光,有着夏日特有的青草味。子虞的臉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緻如玉雕成,烏黑的眸蘊着閃動的光華,略有些稚氣,卻叫人心憐,瑤姬不由一嘆:“皇帝陛下這次雖然失敗了,但是吞滅北國的心卻始終沒有滅過,華欣公主的遠嫁不過是權宜之計,安一安北國的心。你大哥在北國聽說極受器重。南國已經損了幾員大將,又讓北國得了便宜,皇帝陛下哪肯吃這個虧。你們姐妹倆必須留一個在這裡,另一個去北國做細作!”
細作?聽到這個詞,子虞腦中轟地炸開了,身子輕顫,像是秋天裡落地的葉。
“細作?”她抑不住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可是我的妹妹文嫣怎麼辦?她要留在宮中一輩子嗎?”
“你的妹妹當然要留在宮中,不過你不用擔心,如果你在北國做地好,你妹妹在宮裡會像郡主一樣生活,如果你對南國有反叛之心,那麼你的妹妹一定會比現在悽慘百倍……你要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比起石頭要硬,比冰還要冷呢。”
瑤姬的話像是針一般一字一句刺進子虞的心,她惶然地仰着頭,卻只看見瑤姬紅色的裙,濃麗地像血,滿布她的視線。
她輕輕地張嘴,卻沒有發聲,眼神空洞而迷茫,半晌之後,她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娘娘,從饒我們命的那天起,就已經這樣定好了嗎?”
“你很聰明,”瑤姬脣際挑起,滲着一種不知是悲傷還是憐憫的表情,“你們的命運早已經被決定了。你們前些日子被打。那是因爲你們在北國使臣面前說破了身份,皇帝陛下要我給你們一個教訓。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包括你們進興德宮,也是被安排好的。我是北國人,可以隨時教導你一些北國的事,方便你日後去北國皇宮生存,所以你們來到興德宮,知道嗎?”
子虞緩緩閉上眼,在瑤姬幾乎以爲她要落淚的時候,她倏地又睜開眼,彷彿是太多的感情沉澱在裡面,眸色深沉如夜,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着,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卻面無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屏風。
慶城!
北國的都城,她將要去的地方……
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無聲無息地淌血,痛地麻木,眼睛裡倒流不出淚來了。
瑤姬輕嘆:“這沒有什麼可悲傷的,與其把時間用在悲傷上,還不如學好北國的習俗。”
子虞似乎沒有聽見,她福了福身,就這樣走出內殿。瑤姬也並不阻攔。
殿外陽光和煦,她覺得刺目,便半闔上眼,有些恍惚地走出主殿,繞着迴廊轉進牡丹盛放的院子。院子裡依舊錦繡,風暫起,吹地滿園颯颯,花瓣飄雪似地拂了她一身。
“你怎麼了?”
她側頭望過去,二皇子站在月牙門前,身後僅跟着一個年輕的宦官,驚訝地看着她。
子虞看着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她懷疑自己怎麼會這麼天真,竟以爲堂堂皇子或許會可憐她們姐妹……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二皇子慢慢走近,笑容一如既往地溫和優雅:“你是不是身體不適?怎麼面色這麼地蒼白?”
她覺得冷,看着二皇子越來越接近,她的整個身子好像掉進了冰窟裡,四肢寒涼。近到面前了,子虞驚奇地發現,在對方眼眸中反射的自己,竟然淺淺地帶着笑,仿如女童般天真而美麗的笑容。
“你到底……”二皇子的語音偃息在她含笑的眸中。這讓他想起那一日她從樹葉中鑽出的模樣。
子虞眼神閃動,只回了一個更加端麗的笑容。無論多憤怒,無論多悲傷,終究要向權貴低頭。她含笑着回答:“我想起將要離開京城去北國,所以感到傷心罷了。”
二皇子微怔,脣邊溫雅的笑容漸漸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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